煎藥的空閑片刻,一名小童由外飛奔進來,嚷嚷著:“仙人姊姊,變戲法給我看!”
“不是戲法,是法術。還有,我不是仙人姊姊。”
小童哪懂,急著討樂子看。
“我要看空手煮水術!”超厲害!兩手抱著陶壺,沒多久,壺水就咕嚕嚕,冷水變沸水!
“是馭火術!标卦聡@笑,應了小童要求,來上一套,換來叫好及掌聲。
接著,她挨不住拜托,也各來一手“凝冰術”和“結草術”。
小童看得心滿意足,這才奔出去看顧藥壺。
“年紀輕輕,練成一手五行術,代表你資質極好!钡篱L回想起自身,年過三十,甫理解咒術深意,隔一年,使能驅動火焰。
“不是,無關資質,是經驗,我比旁人……多出‘保存經驗’的優勢。”
她“繼承”每一世的記憶,上一世所學,下一世仍記得,她不用從頭學起。
人的一輩子,若以五十年計算,她已在這世間,活過了三、四百年。
“你是指?”道長白眉微挑,愿聞其詳。
曦月不認為這是不能說的秘密,只是有時說了,反被人當成瘋子,倒是比較困擾。
道長看起來見多識廣,應該不會太驚訝,所以她也不相瞞:“我保有上一世的記憶!
“當真?”道長很訝異。
“嗯,否則我這世才滿十七,即便一出生就學,也學不會五行術!
“你沒飲孟婆湯?”
孟婆湯,忘川水,一樣的東西,僅是稱法不同。
“有喝呀,只是喝完之后,記憶還是在。”
“竟有這種事?”老道長是曾見過有人避飲孟婆湯,保住一世記憶,倒沒聽過有人飲后卻無效用。
“文判大人也覺得不解,要我多喝好幾碗,結果一樣!弊畛酰,害孟婆被誤會,以為是失職或包庇,曦月對她好抱歉。
老道長思忖后,想到唯一可能:
“你有絕對不愿遺忘的人、或事?”
絕對不愿遺忘的……人或事。
怎可能沒有?
她手又習慣地拂上烏絲之間,那綹束上的澤紅長發。
那是勾陳的發,由他親手削下。
斷發,斷情。
他用以最冰冷的目光、最森寒的輕嗓,吐出這四個字。
拋來的紅發,散得滿天皆是,像輕柔飛絮飄她眼前,卻沉重如崩石、鋒銳如利刃。
每一絲,都是血的顏色,將她眼中所見,劃成了……道道傷口。
毋須待她回答,老道長已瞧清楚。
“看樣子,答案是‘有’了……應是你內心懸念太過強烈,勝過了孟婆湯,才會飲再多都失效!崩系篱L道出想法。
“或許吧!彼p笑以對。
此一猜測,文判大人也說過呢,邊罵著她蠢,邊說著。
懸念,太深,因而,難忘。
“是如此重要之人?”
老道長話甫出口,才記起當日火刑現場,這小女娃兒奔往火紅狐妖那方而去,于是,他改變問法:“是那只紅色狐妖嗎?”
曦月搖首,并不是否認,而是為勾陳澄清:
“他不是狐妖,他是狐神,能正大光明受邀入仙界,與眾神仙同席飲宴,天兵天將還得恭恭敬敬地喊他一聲‘大人’。”
曦月帶著微笑,替他澄清了身份。
“……”老道長瞪大眸,很是驚異,說不出話來。
“他沒有神祇的清冷傲世,舉凡萬物他皆愿交好,你們欲燒之狐雖屬精怪,對他而言,卻是珍惜的友朋,也難怪……他動怒了!
雖然,曦月比誰都清楚,引發他怒火之人,是她。
若非她在場、若非她喊住了勾陳,水麗鎮……本該毫瓦無傷。
“可就算生氣,他也不喜殺生,瞧,他不是饒過了大家嗎?在眾人因愚昧、因恐懼、因訛傳,企圖殺害一條寶貴生命時,他仍舊保有慈心,不以牙還牙!
曦月說著,輕柔撫摸鬢邊紅發,萬般悅色。
她望向老道長,他依然一臉錯愕,回想與狐神對峙那一景,不由得為自己的魯莽、自己好運,捏一把冷汗……
“人總說,妖物兇殘、毫無人性,但細細思忖,哪邊更為兇殘?”
曦月淡淡輕語,聲似喟嘆,自問,自答,軟淺的嗓音,在屋內娓娓飄送。
“是擁有強大力量,卻懂得收斂不用,或是以‘除惡’為名,行虐殺之實,自詡正義的那一方?”
她嘆了一口氣,幽然再問:“妖所殺之人較多,亦或是死于人之手的妖……更多?”
老道長一時無語,答案,竟是清晰可見。
他拂塵下收拾的妖魂,沒有一百,也有五十。
“當然,妖與人皆然,分有善惡,其中也存劣類,確實喜好殺戮,難以馴化!
她活得夠久,人和妖遇過了許多、許多,她并不偏袒哪方、厭惡哪方,單就幾世經歷,所見所聞,說個平實。
“日后,道長若遇此類妖物,收服,是助世間除害,反之,像先前火刑欲燒的雌狐,怎么看都不似兇惡,希望道長能網開一面,別趕盡殺絕,畢竟每一條性命,同樣寶貴!
相較下,地府之中,一視同仁,無論哪種魂體,只有形狀上的差異,那般的“公平”,她反倒更細歡。
“呀,不行再多說了,我還有其他事要辦。”曦月見時間不早,站起身,向老道長一揖:“道長保重,后會有期!
“你要去哪?不多休息片刻?”自己身帶傷勢,又運術替他治療,理當很疲憊才是,可是看著她,笑容仍舊充滿精神,一點也不累,還帶些雀躍。
“我要找狐神,只能先找他救走的雌狐精;要找雌狐精,便需去問——娶了她的那位江公子。”
一環扣一環,缺少哪個,就得不到她想要的結果。
想再見勾陳,只好按部就班,心急不來。
至少,能有一絲線索,已經教她好歡喜。
“你不怕……再被狐神所傷?”
正當她跨出門檻,老道長傳來一問。
曦月回首,沒回答,只是咧嘴笑。
笑容,無懼無怕。
雙唇輕揚的弧,似極了振翅的蛾,在撲入火前,最絢麗的飛舞。
***
江俊心不吃不喝,已經數日。
屋里,一片黑暗,窗扇合緊,透不入光絲。
屋里,只有僵坐的身影,孤寂,一動不動。
曦月撬開窗扇,靈巧躍入,擅闖民宅,闖得理所當然。
“江三公子?”
光線入內,突如其來的明亮刺眼,江俊心受不住,捂眼同時,發出沉吼:“滾出去!我誰都不見!”聲音嘶啞難聽。
腳步聲沒往外挪,反而朝她走過來。
“你,是娶了狐精的江三公子吧?”
江俊心瞇眸,忍下雙眼刺痛,匆匆掃視她。
“你是誰?怎么進來的?!”
“窗子打開,就進來了!彼\實回答,一點也不困難!拔抑皇莵碚埥桃皇,問完,我馬上走,不會打擾你太久!
江俊心滿面胡碴,落魄邋遢,眼睛里布滿血絲。
他沒應聲,曦月徑自續言:“你是在哪處遇見狐精?她是否曾提及,她家居何方?能告訴我嗎?”
“你要做什么?!”他瞪著她,警戒防備,眼神倏地一冷,“你……打算獵捕她嗎?!”
江俊心做完猜測,氣憤拂桌,逼近她。
“她都逃走了,你們還想怎樣?!不能放她一條生路?!她又不是惡徒,沒殺人、沒放火,能不能別再胡扣她罪名?!”
曦月沒被嚇著,他的兇神惡煞臉,看在她噙笑眼中,倒顯得可愛。
她伸手,摑了他一掌。
力道不輕,聲音響亮。
“這番話,為何不在火刑那時,跳出來說?”曦月面容認真,卻無責備眼神。
江俊心沒料到會挨了一巴掌,怔住。
痛是不痛,只是反應不及,楞楞轉回臉看著她。
“她那時,等著的……也是這樣的捍衛、這樣的偏袒。你為何沒去?”
“我……”他一時無言,眉宇間閃過痛苦。
她沒插嘴,等著聽他說。
“……我被綁在房里,無法掙脫!
家人不許他去現場,再丟江家顏面,寧可將他五花大綁。
曦月翻轉他的手腕,果不其然,腕上條條縛痕,已由紅轉紫。
這男人,沒有說謊。
“若未遭綁,你會去救她?”
“當然!”他不加細想。
曦月神情柔軟,欣慰一笑,低喃:“你比我勇敢。”
“嗯?”
“我曾經……與你遇上相似情況,發現自己心愛之人,竟不是‘人’。”
“你也——”
她點點頭。
“你雖不在現場,多少曾耳聞,當日火刑狀況吧?”
雖不解她何以有此一問,江俊心仍回答:“有,我大哥說……麗妲的同族,在緊急時分,出面救走她!
“救走她的那位‘同族’,便是我所說的……”
“心愛之人。”江俊心替她接下去說,只因她的語尾沉默了好久。
她感激一笑:“這四字,有些難以啟齒……”
“你認為愛上妖,很是羞恥?”
“不,不是,是我沒有資格。我方才說,與你遇上相似情況,但我不像你,遭受眾人阻止,無法趕去救人,我是……自己選擇不去,選擇沒有救他,選擇了……放棄!
所以,他恨她呀。
恨得咬牙切齒,恨到……不愿相見。
“你臉上……寫滿了‘后悔’!焙痛藭r此刻的他,一模一樣。
“對,我很后悔。”曦月坦承不諱,忠實地面對自己的悔不當初。
“所以,你詢問麗妲的下落,是為了尋他?要向他懺悔,求他原諒?”
江俊心能想到的,也就只是這些了。
“或許是吧……我有些記不得!彼匾詼\笑。
懺悔?請求原諒?可能在某一世里,是她傾其生命,所渴求的愿望。
愿望,隨時光匆逝,那時的渴求,逐漸地變得稀薄。
仍想見他,仍不放棄尋他,但若真見著了、尋到了,卻不知……要做什么、該說什么。
懺悔嗎?
做過的事,早已無法改變,她百口莫辯。
求他原諒嗎?
她也不奢求,他會愿意原諒。
“記不得了?”江俊心狐疑打量她。年紀輕輕的女孩,說起這四字,并無說服之力。
“我忘掉了很多事,一件一件,慢慢地……大概腦子里裝不下太多東西!彼p敲腦袋。
畢竟,那么多世的記、經歷,對你而言,是有些吃力。文判曾在她問及“失憶”狀況時,淡淡的如此回她。
這也是為何每條魂魄重新入世,便需滌盡前世種種,背負了太多、太沉,是累贅。文判以嘆息做結。
她也害怕,某日清晨醒來,會不會……連“勾陳”都忘了。
于是,養成了她現在想到什么,就先去做什么的習慣。
“你可以告訴我,那只狐精麗……”麗什么?
“麗妲!
“嗯,麗妲,她是否曾透露她從哪兒來?或者,你是在哪處遇上她?任何蛛絲馬跡都行,麻煩你,回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