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攤開的畫紙,墨跡未干,華如意扶著桌案還在半夢半醒之中,門外倏地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二小姐,老爺叫您去前廳說話,有客人到!
華如意揉揉眼睛,應了聲,“知道了!
坐起身,一眼看到桌上剛剛完成的那幅畫,臉又開始熱了。
她真是越發大膽了,不僅和皇甫瑄在青樓里春風一度,還敢把那一夜的內容畫出來,最最要命的是,因為畫得困倦,她竟然就攤著畫睡著了,萬一被闖入的人看到……
她趕快收拾了一下桌面,將畫夾在旁邊一本畫冊之中,梳理了一下頭發,出了房間。
她昨晚一回府就立刻被伯父狠狠訓了一頓,好不容易才用去寺廟畫佛像為借口遮掩過去,伯父便警告她今天薛家父子還會再來,要她別再亂跑。
華如意來到了前廳,那貴客果然是琉璃齋的少東薛庭軒和他父親,琉璃齋的老板薛史染。
華如意到的時候,華思明喝道:“如意,還不快向你薛伯父道歉?昨天白白讓人家等了你大半天!
華如意走上一步施禮,“薛伯父,如意昨天失禮了。”
“好說好說。”薛史染笑著上來攙扶,“也怪我們來的唐突,事先沒有打招呼,其實是庭軒這孩子脾氣太急,剛剛聽說你允了婚,便一定要我帶他過來下聘。我說哪有那么著急的,總要先和親家商量一下,看下多重的聘禮才合適吧!
華如意心中有“鬼”,偷偷看向薛庭軒,見對方一臉真摯笑意,便更覺得愧疚,說道:“伯父,這婚事……”
華思明生怕她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趕快說道:“這婚事就這樣說定了。聘禮什么的好說,琉璃齋也是大商號,庭軒又是薛兄唯一的兒子,肯定不會委屈我們如意。如意父母已不在世,她的事情就由我全權作主了!
華如意咬著嘴唇向下一跪!皩Σ蛔⊙Σ,這婚事我不能答允!
真是一語驚四座
薛史染和薛庭軒同時驚住,連華思明也震驚得張大嘴巴,“如意!你在胡說八道什么?”
華如意磕頭道:“如意承蒙薛大哥錯愛,也知若兩家聯姻,必然是一樁美滿姻緣。但我不能違心,害薛大哥一生。如意實在不愿嫁,也不能嫁!
“不嫁?難道你要一輩子賴在華府做老姑婆?”華思明怒極抬手,便想給她一巴掌。
薛庭軒疾步趕到,擋住華思明的手,“伯父,庭軒并非強求之人,但顯然如意有難言之隱,待我問明之后,若她的確不肯,我自然不會為難她,也請伯父不要為難她!
華思明礙于薛庭軒的阻擋,被迫收回手,卻怒氣沖沖地坐在椅子上,用手一指,“你讓她說!她為什么不肯嫁?”
華如意面對薛庭軒那張年輕英俊的臉,心中也有幾分悵然,“薛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只是我心中已經有了別人,所以不能騙你。”
“有了別人?”華思明吃驚地又從椅子上躍起,“你幾時和外面的野男人勾搭上的?”
華如意捏著手指,“伯父,請不要把話說得這么難聽。心有所屬未曾稟明伯父是如意的錯,但他……并不是什么野男人!
華思明冷笑一聲。“不是什么野男人?只怕也不是什么見得了人的男人!否則為何不見他上門提親?我勸你還是早早死了心吧。憑你的姿色,會有哪個男人喜歡你?薛公子人品高貴,是你這輩子求都求不來的良緣,你該不是擔心伯父拿你來交換利益,所以砌詞拒婚吧?伯父可以坦白告訴你,這門親事,我沒有貪圖人家一分銀子,完完全全是為你好,你可要識好歹!
華如意跪在那里,一語不發,薛庭軒看了心疼,伸手去扶。
“如意,我們私下慢慢談,你有什么心事或者不方便告訴你伯父和我父親的,單獨和我說也可以!
華如意搖搖頭,“我能說的已經說了。薛大哥,多謝你的關愛之情,但我真的不能嫁你。”
此時家丁慌慌張張前來,“大老爺,太子殿下駕到。”
正堂的人全都驚住,薛史染立刻站了起來,“太子殿下?我們是否需要回避?”
華思明又是激動又是疑惑,擺擺手道:“不必,皇宮之中也用你們琉璃齋的紙,今日一并見見太子,對琉璃齋絕無壞處。”他瞪了一眼華如意,“你先回房去!”
華如意也滿臉吃驚,為何皇甫瑄會在這個時候造訪華府,雖然猜著他應該是為了自己的事情來的,但卻不好公然找理由留下,于是也只能先退回自己的房中。
一進屋子,她又愣住——只見華蘭芝站在書架旁,手中捧著的正是自己昨日剛畫完的那幅畫。
聽到聲音,華蘭芝緩緩轉過身來,臉上陰晴不定地盯著她看了半晌,之后將畫紙一展!斑@……是你畫的?”
畫紙上,上半張的大部分畫紙都鋪滿沉沉的藍黑色,點明畫面發生的時間是在黑夜。在畫面的一角,雪白的羊毛地毯上,可以看到散落的衣服以及一雙交纏的裸腿。
她雖然已經畫得很隱晦,沒有畫身子,沒有畫臉,但只是這樣的畫面,便足以說明一切了。
她只好硬著頭皮回答,“是!
華蘭芝又看了那畫紙半晌,忽然噗哧一笑。“真看不出你居然還會畫這樣的畫,咱們華家人幾時這么大膽過?!”
華如意故作平靜走過去,將畫紙接過,“你有事找我?”
“本來是有事,現在被你這畫一嚇,倒忘了!比A蘭芝眨著眼靠近她,“你這里還有這樣的畫嗎?”
“沒了!彼谝淮伪蝗水斆孀プ∽约寒嬤@樣的畫,窘迫得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我才不信,我要翻翻。”華蘭芝四下看了看,抽出一個抽屜,果然又看到幾張畫紙,樂得笑道:“小時候我就見你有什么寶貝都往這抽屜里藏,大了還改不了這個舊習慣。”
華如意急忙上前按住,“蘭芝,別鬧了,就給我自己留最后一分秘密還不行嗎?”
華蘭芝見她這樣急迫,只好松了手,拉著她坐下,“如意,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我今天就是來找你說這件事的。叔父臨終之前將族長方印交予你。明明白白是讓你接掌華府,父親卻要我替你,我心中也很不安。”
“沒什么,你本來就比我合適……”華如意不想糾纏這個話題。
“你先別拿話來搪塞我,你聽我說完!比A蘭芝很誠懇地說,“自小我們一起長大,我知道,叔父對你要求甚嚴,你也是個好強的人,家中其他人冷落了你,你都不放在心上,一心一意只想靠畫出頭,可惜叔父一死,你也沒了依靠,我爹……又是那么專橫跋扈的人,你才把族長的位子推給了我,但我也有我的骨氣!平白受你這么大的恩惠,我自己也不甘心,所以我一直想和你說,日后你的畫,你就署名吧,總蓋我的印,我看著真不是滋味,每次別人讓我畫,我還要為難,怕萬一被人看出破綻了怎么辦,但我華蘭芝難道就該一輩子是個傀儡不成?”
華如意愣住,她從未想過華蘭芝會這樣推心置腹和自己說心里話,一時間竟不知該怎么回答。
華蘭芝從袖中拿出一枚方印,正是華思宏臨終前交給她的!斑@印,我還給你,族長的位置,也算是還給你了。當然這件事還不能和我爹說,免得他那邊又要嘮叨,不過世事多變,誰知道以后誰能管得了誰呢?”
華如意問道:“你今日是怎么了?這印我既然給了你,又豈能要回?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族長,你突然把它推給我,我又該怎樣解釋?”
華蘭芝笑道:“不用你去解釋。我……日后若嫁了人,自然這族長是不能繼續當了。我知道我爹想把你許婚給薛家,但我猜你未必肯答應,你這個人啊,外柔內剛,你不想做的事情誰也逼不了你!
“如意、如意!”窗外忽然傳來華思明的叫聲,顯得非常焦急。
華蘭芝訝異道:“爹怎么會親自來找你?還這樣大呼小叫的?”
兩個女孩兒拉開門,同時怔住。只見院子中不僅站著華思明,在人群之中,前呼后擁的那人正是太子皇甫瑄。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帶著高貴的漠然,只是望著華如意時,眼中閃過一抹只有兩人才能察覺的笑意。
“如意,太子殿下是特意來找你幫忙的!比A思明的神色難掩激動。
畢竟,華蘭芝差點涉入惠貴妃涉嫌謀害皇帝之事,全家上下都如驚弓之鳥般惶恐不安。此時太子親臨府邸,不是為了問罪,而是為了求助,這讓他頓時大覺顏面光彩,異?簥^。
華如意知道皇甫瑄必然會來解救自己于困境,卻不知道他會出什么招數,于是故作客氣貌,先和他見了禮,問道:“不知太子殿下有何事可由如意效力?”
皇甫瑄緩緩開口,“宮內前些日子追捕刺客一事已經有了眉目,有幾個路人可以描述那人的長相,但缺一個精于描繪人物的畫師把他畫出來。華家大小姐雖是個中高手,但家事繁忙,想來不便和我辦理此案,我想你前些日子既然和她一起入宮,應該也會畫幾筆,所以想找你幫個忙。證人都在刑部,你若是答應,現在就和我走一趟!
“如意當然有空!比A思明連聲說著,又對華如意使著眼色!叭缫,此事攸關陛下和殿下的安危,也事關我們華家的榮辱,你可要仔細小心地畫,千萬不要出紕漏!
“是!比A如意當然順水推舟的答應了,收拾一下東西便跟著皇甫瑄走出了華府。
剛剛上了馬車,皇甫瑄便抓住她的手,笑道:“看你這臉色,如釋重負似的,我今日要是不來救你,你是不是就要被直接送去薛家了?”
“差不多吧!彼娴拇蟠艘豢跉猓安贿^我真沒想到你會找這么一個借口幫我離開!
“也不算是借口,有一半是真話!被矢Μu拉著她的手,神情很是凝重,“我的確要仰仗你的畫功幫我畫幅肖像,只是這件事我必須背著別人做,因此只能說是讓你去畫刺客!
“你讓我畫的難道不是刺客?”
“不是,你要畫的是一個女人。”皇甫瑄說道:“我雖然從小就生活在她身邊,但是你也知道我的毛病,不怎么認人,所以對她五官的印象很是模糊。我只記得她的嗓音很是優美,麗姬不撒嬌耍潑的時候,聲音有七分像她。”
華如意怔住,“莫非……她是殿下心愛的女人?”
皇甫瑄看她面露悵然之色,不禁笑著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亂想什么呢?若她是我心愛的女人,我豈會不記得她的長相?她是騎鶴殿的前任主人。我這么說,你明白那人是誰了吧?”
華如意恍然大悟。“是那位已經去世的皇妃?”
“對,她的本名叫魏玉川,論及血緣,她還是我的姨媽,是三弟的親娘。”
華如意每次看到皇甫貞,都覺得他是個意氣風發的皇子,聽說他掌管兵部,就料定他必定是個很得寵的皇子,但卻怎么也沒有想到,皇甫貞竟然有一個被打入冷宮的親娘?
“魏妃為什么會住進騎鶴殿?”她站在騎鶴殿門前,看著那依舊滿目蕭然的景色,想著此刻坐在宮內飲泣的惠貴妃,不由得心生感慨。
“魏妃一度很得父皇寵愛,是宮內第一美人。你看現在人人都說惠貴妃最美,但見過魏妃風華絕代的人都說,惠貴妃的美色不及魏妃的一半!
華如意驚詫道:“呀,那該是怎樣的人間絕色?殿下……一點都不記得她的樣子了?”
“不記得。”皇甫瑄說道:“我一出生就已被立為太子,長住青龍院,而她住在長生殿,兩邊相距不遠,經常走動。三弟小我幾歲,但和我感情最好,所以下學后也常在一起讀書寫文。魏妃對我也很好,每次我去都盛情款待……那個女人,我記得她的性子很溫柔,彈得一手好琴!
“那她……”
“后來她瘋了!
“啊?”
皇甫瑄沉聲道:“三弟十歲的時候,忽然有一天,宮里傳出消息,說魏妃瘋了,我曾想去探望,但母后說她已是不祥之人,不許我靠近。很快她就住進了騎鶴殿,當然,也失了寵。好在父皇惦念舊情,對三弟還很器重,母后將三弟留在身邊和我一同撫育,三弟和我自然也就更親近了!
華如意低喃道:“一個好端端的人,怎么會平白無故瘋掉?三皇子知道原因嗎?”
“我從沒問過他,他也從不提及他的親娘。但宮里一直有傳聞說魏妃入宮前另有情郎,入宮之后心中愁苦,積郁成疾,最終瘋掉。若真是如此,也難怪父皇母后對此事諱莫如深。而三弟,我不知他記得多少,是否知道其中的內情,可這總是他的隱痛,還是不提為好!
“那殿下現在讓我畫她的畫像,是因為……”
“我懷疑近日皇城內外的種種異動,都和魏妃身故有關!被矢Μu幽幽一笑,“你知道魏妃入宮前的情郎是誰?”
“誰?”
“就是現在京城內外惹起風波不斷的武伯侯!
兩人說話間,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宮女被人領著走到皇甫瑄面前,拜倒行禮!皡⒁姷钕!
皇甫瑄垂著眼皮看她,“你就是長生殿原來的掌事宮女?”
那宮女也有四五十歲的年紀了,抬起頭微微一笑!暗钕聝簳r很喜歡到長生殿看月亮,常背蘇軾的‘水調歌頭’,還教過奴婢幾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被矢Μu接過話來,微微一笑,“我記得了,以前魏妃叫你青柳!
“是的,殿下!
“這位華姑娘,是我請入宮里幫魏妃畫像的!被矢Μu一指華如意,“魏妃去世之后,宮內宗廟一直沒有擺放過她的靈位,好歹她也是三皇子的生母,我想總該為她安排一個位置才好。但是靈位之后的畫像總不能空著,她人已故去,只有麻頂你老人家幫我回憶一下她的容貌了!
青柳聽著,不覺流下眼淚,連連叩首道:“殿下,都說您仁義,難為魏妃故去這么多年,您還為三皇子惦記著。您放心,奴婢一定幫華姑娘把這幅畫像完成!
“這件事得暫時保密,我不想母后知道了生氣,明白嗎?”皇甫瑄囑咐道。
“是,奴婢知道!
皇甫瑄在華如意耳邊小聲說:“不要問她太多事情,晚上我再來看你。”
華如意被安排住在東岳皇宮的藏書樓。
這里是皇宮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只有幾間小房子和兩名值守的宮女。
聽說是太子殿下親自安排的畫師,那兩名宮女不敢怠慢,趕緊將其中最大的一間廂房收拾打掃干凈,讓華如意住下。
華如意覺得其中一名宮女很眼熟,仔細一看,竟是前些日子在騎鶴殿內偷情被皇甫瑄當場抓住的秋娥。
秋娥也認出她來,不禁紅著臉說道:“奴婢是前幾日被調到這里來的!
莫非這就是對秋娥的懲罰?她不好多問,先行住下了。
青柳當年伺候魏妃,與魏妃感情深厚,所以極盡細致地描述魏妃的形容樣貌。華如意照著青柳的形容,幾度修改畫稿的草圖,天黑之前才終于完成大致的草稿,沒想到青柳一看到那幅畫就不禁淚流滿面。
“魏妃娘娘……您要是還在世該有多好……”青柳抹著眼淚走了。
她臨走前華如意本想細問,魏妃當初到底為什么會瘋,又是何時去世的?但是想起皇甫瑄的交代,她咬咬牙,還是把好奇心按捺住了。
收拾了一下畫具,她剛覺得肚子有點餓,想找秋娥去要點吃的,就有人來傳話,說太子殿下請她去青龍院用膳。
她猶豫一下,想著青龍院中肯定免不了一堆鶯鶯燕燕的美女環繞在皇甫瑄左右,自己突然插入其中,又無名無分的,既招人關注,又會讓自己心傷,便婉言謝絕了。
她見秋娥她們吃得很清淡,便也要了一份到自己房中吃。
秋娥知道她是太子親自關照到這里的人,便又和御膳房好言好語的多要了兩塊點心送過來。
華如意這才有機會和秋娥多說幾句悄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