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那天是難得的好天,風和日麗,冬日的暖陽初次彰顯它的力量,將出行的隊伍都映照得光鮮起來。
皇甫貞站在宮門口伸了個懶腰,笑著對正走出宮門的皇甫瑄說道:“今日天氣不錯,看來老天爺很給大哥面子,這皇朝的未來就是大哥的了!
皇甫瑄皺眉看他,“此時不便說這種話,父皇還在,我只是代父皇暫攝朝政,你可別信口妄言折我的壽!
皇甫貞嘿嘿一笑,走向后面的馬車。
皇甫瑄走向自己的馬車,守在馬車門口的一名侍衛躬身為他拉開車門。
車內很是寬敞,但只有一人坐在那里,便是華如意。
她今天穿了宮女的衣服,還特意梳了宮女們才會梳的云雀髻,在發髻上插了一支小小的發釵,垂著兩條銀色的流蘇,頗為悄麗。
他還沒有開口,華如意便小聲說道:“剛才門口那個人好像是……”
“是誰?”他坐到她身邊,漫不經心問道。
“就是上次在騎鶴殿遇到的那個……張錦忠,和秋娥在一起的那個人。”
“是嗎?”皇甫瑄依然不在意的響應,“也許吧,他本就是禁軍侍衛,自然有可能隨行左右。”
“哦。”華如意又看看自己的衣著,笑道:“秋娥好不容易幫我找了一身我能穿的衣服,還幫我梳了這個頭,她人挺好的。”
皇甫瑄瞥她一眼,“不用和我費心思替她說情,我本來也沒有為難她,說好了日后會放她出宮成親,自然就會放她!
華如意嫣然一笑,“我的心思就是瞞不過你。”
皇甫瑄幽幽一笑。“想瞞我的人又豈止你一個!
“什么?”
華如意一時沒有聽明白,但皇甫瑄并未再多說什么。
這一路很平靜,街道早已凈空,華如意坐在馬車之中望著窗外,那些原本熟悉的街道,現在看來又像是有了幾分陌生。
以往,她都是徒步穿行于大街小巷,不想今天卻坐在太子的御用馬車之中,高高在上地俯視著這一切。
天上與地下,真的只是旦夕之間。
路過含香樓時,她忽然發現含香樓的大門被貼了封條,不由得回頭驚問:“含香樓出事了?”
他閉著眼,淡然道:“涉嫌窩藏逃犯,只是在清查而已。”
“窩藏逃犯?”她不敢置信,想再問個究竟,無意中碰觸到他攤開的手掌,忽然發覺他的掌心竟都是冷汗。
“殿下病了?”她更加吃驚,焦慮得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沒事!彼兆∷氖,順勢將她拉入懷中,“只是今日對我來說很重要,所以有點……不安罷了!
“祭天大典是件很辛苦的事吧?”那日她和他一起吃飯,宮女都說禮部尚書和他談了很久。
“祭天只是一個形式,這形式是做給人看的,真正難的是祭天背后的事情。”他微睜開眼,看到她焦灼關切的眼神,不由得笑著在她的額頭輕輕吻了一下,“放心,不會有大事的!
“我一直慚愧自己不能為殿下盡一份心力!彼吐曊f道:“我只會畫畫,而畫筆就如文人的毛筆一樣,在發生事情時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兵禍戰事不會因為一幅畫而罷兵休戰。殿下給了我許多,我常恨自己不能回報,但殿下若是不嫌我自不量力,我希望殿下有心事難吐的時候,可以告訴我,我會幫殿下分擔您心頭的重擔,而且讓它們爛在我的肚子里,絕不對外傾吐一個字!”
皇甫瑄深切地望著她——這個在旁人眼中一無是處的女子,此時拚命想向他袒露的,不過是一顆最最平常的心,卻是最難得的,如水般清澈透明的心。
“傻丫頭……”他輕笑道:“我為你做過什么了?值得你這樣感恩戴德的。”
“殿下給予我的,是殿下自己并不曾留意過的,正因為如此,才更加難能可貴!彼嘈Φ溃骸拔也幌牒偷钕抡f我為什么畫春宮,是怕殿下笑話我的傻……華家從來沒有人正眼看過我一眼,連我畫的畫,也不能署名。畫春宮……起初是為了賭一時之氣,想在華家人看不到的地方,畫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即使是他們最不屑的春宮圖,總有一天也會要天下人為我的畫趨之若鶩……”
她說到這里,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在自吹自擂,抬頭悄悄看他,他正饒富興味地望著她,似是等著聽她說完。
“在春宮圖上,我可以隨心所欲的署名,來找我畫畫的人,可以排成長龍。我要畫的其實并不只是男女在那么一刻的放蕩不羈,我希望能畫出最無情之人身上那最后的一點真情!
她喘了口氣,才又繼續說道:“我知道我這么說來真的很可笑……自古以來,無論是六朝顧曹陸張四大家,還是畫圣吳道子……雖然都以人物見長,但并未有任何一幅春宮圖可當傳世之寶。我就算畫得再好,畫的依然只是不入流的春宮圖而已……”
皇甫瑄笑著搖搖頭。“如意,你要記住,能不能傳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當下所做的事情,是否真的受人敬仰和矚目;蛘咴贀Q個方向想,即使你成不了畫圣又如何?當下你是否活得快活?這世上天天活得不快活的人多的是,你若是能在畫中找到快樂,便算是成功了,何必非要堅持流傳萬世?”
華如意被他這樣一說,心中糾結許久的心結,好像忽然被人輕輕解開了一般。她怔怔地看了他好久,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現在和你坐在一起,所以你這樣一說,我便覺得你說的挺有道理。”
皇甫瑄揉了揉她臉頰,問道:“這說來,你現在覺得挺快活的?”
她微笑道:“此刻能坐在殿下身邊的女人,不是就我一個嗎?我就大膽一些,想著自己這是恃寵而驕,再說不快活可就矯情了!
皇甫瑄朗聲笑著,伸手將她攬到懷里!耙婚_始見你就像個悶葫蘆似的,沒想到竟然這么會說話。以后你這個‘恃寵而驕’要怎樣再驕一點呢?我可是拭目以待。”
“我哪里敢……只是說說而已。像麗姬那樣的美女,都不敢在殿下面前恃寵而驕,殿下給她一個冷臉,她便要哭著走了,我可是要低眉順眼,小心伺候的!比A如意嘴上雖然這樣說,但是臉上一直掛著淺淺的笑。
皇甫瑄今日壓在心中的那塊陰霾,竟似被她的笑容輕輕吹開一道縫,吹得隱藏在最深處的冰涼都逐漸溫暖起來。
祭天大典設在城東的祭壇。
皇甫瑄抵達時,周圍已經站了許多人馬,一個個神情肅穆,戒備森嚴。
華如意感覺到這里的氣氛凝重,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伸手抓緊皇甫瑄的衣角,低聲問道:“殿下,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皇甫瑄回頭笑道:“祭天是何其莊重之事,自然要這樣才能顯出皇家的威嚴。不必怕。”
但華如意還是覺得惴惴不安,總似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底縈繞。
皇甫瑄走向祭壇頂端,那是她不能跟隨上去的,于是她就站在祭壇的下邊,仰頭注視著他,極其恭謹、威嚴,且華貴地完成那一步步繁瑣的儀式。
忽然間,她覺得眼角像是被什么晃過的光亮刺痛了一下,下意識回頭去找光亮的來源。
結果在周圍的侍衛之中,她忽然發現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別人都手持長槍一動不動地站在兩端,唯有那人,一只手悄悄伸進自己的衣袖,而衣袖的一角隱隱約約露出一點寒光,在陽光的照射下,卻依舊寒氣逼人。
她陡然喊道:“有刺客!保護殿下!”
在場所有人都被她這一聲喊叫驚到,站在祭壇另一側的皇甫貞立刻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同時喝道:“來人!將那人拿下!”
那名原本穿著和眾人一樣服色的侍衛忽然飛身而起,在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已沖出人群的包圍。
皇甫貞頓足喊道:“豈有讓刺客逃脫的道理?!今日若是再讓他逃了,我皇甫貞便當場自刎謝罪!”
皇甫瑄也已被驚動,但立刻有幾十人沖到他面前,將他團團保護在祭壇的中心,不讓任何人可以靠近。
皇甫瑄冷冷望著那刺客遠去的影子,對皇甫貞說道:“三弟,不要急于拿自己的性命來賭咒發誓。他既已現身,便可以追捕了,你還在這里干瞪眼嗎?”
皇甫貞不等他說完,已親自追了過去。
皇甫瑄對左右人說:“刺客已走,不必圍著我,去幫助三殿下抓捕要犯要緊!
他走下祭壇,拉起華如意,低聲說:“我們先走!
華如意還在驚恐之中,她沒想到自己一聲喊叫會引起如此軒然大波,原本她也不能確認那人是否真是刺客,但想著萬一等對方動了手,自己再喊可就晚了,所以寧可喊錯了,也絕不能讓那人傷害皇甫瑄一根汗毛。
現在眼見那人真的露出馬腳,所有人都在全力追捕。她依然不放心,問道:“他不會有同伙還埋伏在這附近吧?殿下現在真的安全嗎?”
皇甫瑄沒有回答,只是將她一把拽上馬車。
關上車門之后,皇甫瑄對外面說道:“去含香樓。”
“含香樓?”華如意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們不是回皇宮嗎?”
“那里現在才是最危險的地方。”皇甫瑄淡淡一笑,那笑容竟是那樣的幽冷,彷佛沁了冰塊一般,讓華如意看著都心中微顫。
但皇甫瑄卻主動把手伸過來,將她又攬入懷中。那強而有力的溫暖擁抱,使她糾結僵硬的肌肉都慢慢放松下來。
她在他懷中仰著頭看他,看到的是他冷凝的表情。
她伸出雙手抱住他的腰,輕聲說:“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殿下的,陛下身上的悲劇,也不會在殿下身上重演。”
他吻了一下她的發頂,然后是一片很久的寂然無聲。
含香樓的正門依然貼著封條,皇甫瑄的馬車從側面的巷子進去,后院的角門開著一條門縫。
鴇母一臉惶恐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等候著。眼見馬車來了,就立刻跑過來開門,連聲說:“我的公子,您可一定要給民婦作主。民婦這里也是本分買賣啊,怎么能說封就封……”
“青樓妓院,也算是本分買賣?”皇甫瑄冷笑一聲,“只怕逼良為娼的事情你也沒少做吧?”
“怎么會?來我這里的姑娘可都是自愿的!彼谎劭吹秸驹谂赃叺娜A如意,像抓到救星似的連忙拉住華如意的手說:“如意,你在這里?太好了,你和公子說說情。我這里哪位姑娘是被我逼良為娼的?”
華如意過去也多承蒙她照顧,此時不好意思說什么,便看著皇甫瑄,小聲說:“含香樓……其實還好……”
皇甫瑄沉著臉說道:“好不好自有人來判定,你少說話,免得給你也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之前這里被人舉報窩藏逃犯,此逃犯涉嫌刺殺皇上,若情況屬實,這鴇母必然與刺客有勾結,豈能輕饒?”
“冤枉!青天大老爺!”鴇母嚇得幾乎昏厥過去,也不知道皇甫瑄的真實身份便一通亂喊,“我們就是做青樓生意的,哪里敢和刺客勾結?刺殺皇上?這是萬萬不敢想的啊,我們若真的做了,對我們可沒有一點好處!”
“是嗎?”皇甫瑄淡淡道:“那我倒要問你,初四那晚,為何你們店突然停了買賣,說是被客人包了場子,哪位恩客那么大的手筆,竟然會包下整個青樓?”
鴇母陪笑道:“那個……是位有錢的客人,說想安安靜靜來消遣,不想被人打擾。早早就放下一千兩銀票作為訂金。說若是伺候得周到,之后還會有一千兩。不瞞公子,小店這里一晚上的進帳最多也不過四五百兩銀子,這樣的買賣我們豈能不做?”
“那位客人后來現身了嗎?”
“沒有,我帶著姑娘們等了一個晚上,也不見有客人上門。不過那一千兩也沒有人再回來要,也許那人是有事耽擱了吧……”
皇甫瑄冷笑道:“編的還挺像真的,我若不是早己查明真相,還真要被你哄騙了!彼溉环,變得疾言厲色起來!澳阏f你等了一晚上也不見人影?那為何官府來問話時,你卻說有什么醉漢在你這里留宿了整整一夜?”
鴇母一下子被問得臉色蒼白,囁嚅著說:“那個……是因為……”
皇甫瑄盯著她,“你若是還想活命,就說實話,我可沒閑工夫聽你在這里繼續編謊,只要我一離開,不出一盞茶的工夫,你這花盡心血的含香樓就會被刑部徹底查封,你就準備進大牢過年去吧!”
鴇母一下子跪倒,號啕大哭起來。“真是坑死人!是有人拿銀子讓我這樣說的!說是只要我這么說了,官府日后也不會找我的麻煩!
“是誰給你銀子的?”
鴇母一邊抽泣一邊回想著,“是一個沒胡子的老頭,聽說話,像個太監。”
皇甫瑄沒有再追問下去,他一言不發地轉身,也不理睬鴇母的哀求,再度回到了馬車。
“回宮吧!彼]上眼,彷佛是真的疲倦了。
“殿下要問的事情已經都知道了?”她看著他的神情,不由得心底抽痛。
“其實我早已知道答案,只是還想再求證一下……我也挺傻的,是不是?”他闔眸微笑,笑容是濃濃的苦澀。
她抱著他的手臂,不知道該怎么安撫,好半天才說道:“該來的總是會來,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殿下教會我要勇敢面對自己的生活,不管它曾經或有可能會多么慘淡。”
他點點頭,又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皇帝受傷昏迷之后一直在臥龍宮中休養,華如意從來沒有靠近過這里。
當皇甫瑄帶著她回到皇宮的時候,華如意擔心地問:“殿下不是說皇宮里可能更危險?”
他無聲地一笑,“但你不是也說,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嗎?”
他主動牽起她的手,來到了臥龍宮,推開那兩扇沉重的大門。寢殿內有一個人坐在床邊,靜靜守護。
聽到門響,那人轉過臉來,華如意這才看清那人竟然是皇后娘娘。
她急忙跪倒,也不知該說什么。殿內的光線黯淡,四周都拉上了簾子,連帶著讓人的心情都沉重下去,嗓子好像被什么扼住,發不出聲音。
“瑄兒,聽說祭天大典又出事了?你沒事吧?”皇后疾步趕來,握住他的雙臂,將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看了個遍。
“我沒事。父皇如何?還沒有醒嗎?”皇甫瑄看向她的身后。
皇后用手帕擦著眼角,“太醫說他傷勢太重,能挺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現在只是靠著參湯幫他吊著那一口氣而已,說不定哪天他就……”說到這里,她已經說不下去了,默默地流淚。
皇甫瑄扶著母親的手臂,低聲說:“母后,您也累了好多天了,先去休息吧,我想和父皇單獨待一會兒。”
皇后點點頭,走出殿外,連跪在旁邊的華如意都沒有留意到。
皇甫瑄坐在皇后剛才坐過的位置上,低著頭默默凝視父親的臉,回頭說道:“如意,幫我打一盆熱水來,我想給父皇擦一擦臉。”
“哦……”她這才站起來,趕快跑出門去找熱水。
就在她端著熱水回來的時候,皇甫貞一頭大汗,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問道:“皇兄在這里?”
“是,太子殿下說要給皇上擦臉,所以讓我打盆熱水。”
皇甫貞一臉郁悶惱火,“真是太窩囊了!那么一大堆人,居然抓不到一名刺客!”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主動奪過華如意手中的臉盆,也不等她把話說完,便先一步進了寢殿,華如意也趕快跟了進去。
“大哥……”皇甫貞走進殿內,剛要開口說話,皇甫瑄卻抬手做出一個阻止他開口的動作,皇甫貞吐了吐舌頭,將臉盆放到他面前,又退后一步,才小聲說道:“那刺客又沒有抓住,不過已經命人全力盤查那一帶了,一有消息會立刻回報!
“刺客的事情不必再追查了。”皇甫瑄將手巾放入熱水盆中,一邊擰著濕熱的手巾,一邊說道:“我已經知道真相為何,那刺客便毫無意義了!
皇甫貞一愣,“你知道了?你知道那刺客是誰派來的?”
皇甫瑄看向華如意,“如意,我讓你畫的那幅畫呢?”
“在藏書樓,可我還沒有畫完……”
“去拿來吧。”他溫柔地看著她,“無論畫到哪里了,現在就拿過來。”
他的表情越是平靜,華如意心中就越覺得不安,似乎他有一件天大的事情瞞著自己。但是他吩咐下來的事,她又不能不照做,只好屈膝行禮,退出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