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慢吞吞的在搞什么鬼?”
才在馬總管的引領下進入飯廳,就聽到極度不耐的喝斥聲。
涵泠抬起頭,瞧見板著臭臉的冷翼坐在鋪著精致繡花桌布的大圓桌前,身旁坐著翠鑲等三位侍妾。
“往后喊你過來,都得這樣三催四請才行嗎?”冷翼冰冷質問的語氣里盡是嫌惡。
“對不住,我稍微打理一下,花了一點時間……”涵泠羞愧地低下頭,囁喏解釋。
“稍微?”冷翼的冰眸,慢吞吞地在她身上溜了一圈,眼眸深處先是閃過一抹驚艷與激賞,但隨即轉為冰冷諷刺。那神情像在告訴她——她的模樣看來不像“稍微”打扮過而已。
“哎喲,人家是公主嘛,要踏出房門,不花上一兩個時辰打扮,怎么行呢?”
“就是說嘛!要王爺和咱們幾個姐姐等她,她都不會不好意思嗎?”
三名侍妾的話尖銳諷刺,嫉妒地瞪著涵泠,恨極了自己再怎么裝扮,也裝扮不出那種絲毫不矯揉造作的高雅氣質。
“真得很對不住……”涵泠神色驚惶,不知所措,她實在不擅長面對攻擊,而唯一會護著她、為她辯解的蘭兒沒被允許進入飯廳,所以她只能獨自面對眾人的尖酸諷刺。
冷翼若有所指地勾起嘴角,冷冷道:“有些人是生得美,但那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內心的丑陋,是再多的劃分言之也掩飾不了的!
涵泠因這惡毒的諷刺瑟縮了一下。他……可是在暗指她?
“好了,傳膳吧!”
冷翼一聲令下,身旁環侍的婢女們立即開始迅速動作起來,端菜送湯、盛飯、擺放碗筷,人人各司其職,沒有人看涵泠一眼,好像她根本不存在。
涵泠心中又開始出現那種不知所措的慌亂感,她求助地望向冷翼,但他直盯著前方,瞧都不瞧她一眼,沒人邀請她坐下,涵泠只好尷尬地自己拉開圓凳,準備坐下。這時,冷翼卻突然說話了——
“你坐下做什么?”
“咦?”涵泠慌張錯愕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她不能坐下嗎?
“我問你為何坐下!你以為自己是來做什么的?”冷翼瞇起眼來,冷冷質問。
“我來……用膳呀,不是嗎?”涵泠傻愣愣地回答,沒想到卻引來一陣夸張的笑聲。
“我的天啦!她居然以為她是來用膳的耶,哈哈哈……”
“有什么不對嗎?”涵泠驚慌地直瞅著冷翼,希望他大發慈悲告訴她,究竟是哪兒出錯了?
冷翼唇瓣依然掛著那抹清淡的冷笑,讓涵泠背脊直升起惡寒。
“對,你沒說錯,確實是用膳。只不過,是‘我們’用膳,而‘你’要負責伺候我們!崩湟須埧岬匦。
“什么?”涵泠震驚錯愕,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刮子!耙摇藕蚰銈冇蒙?”
是要她……當她們的婢女?
他的要求,讓蘭兒刻意為她裝點的一身華美行頭,看起來像個笑話。
“怎么,不愿意是嗎?我記得你曾說過會好好服侍我的,怎么,現在尊貴的公主,瞧不起我們這些粗鄙平民嗎?”
“我沒有那么想!”涵泠心急的解釋。
“既然沒有,要你伺候我們用膳,你有什么不滿的?”冷翼冷冷質問。
“我并不是不滿……”她只是驚訝,還有……委屈。為什么他總要在眾人面前羞辱她?涵泠很難堪,卻無法訴苦。
“別再說了!如果你想留在王府里,就乖乖聽從我的命令,F在立刻布菜!”
冷翼仿佛失去了耐性,雙手環胸,面容一凜,冷冷命令。
“好,我知道了。”涵泠不想與他爭執,只能乖乖聽命。
但她很擔心,因為她實在不太會夾菜,畢竟她從來沒有服侍過人!
“那你……想吃哪道菜?”
“先盛碗湯來!崩湟頎钏撇唤浶牡孛畹,眼中則閃著心機。
“湯嗎?好的。”只是盛湯而已,她相信沒問題,自己一定可以辦到。
雖然涵泠心想不難,但其實也沒那么簡單,因為湯里還有雞肉與一些配料,在一個大湯碗里撈取那些湯料,就好比在大海里撈針,讓涵泠撈的好不辛苦。
明明瞧得很清楚,但下手去撈,那些湯料就像自己長腳似的溜走了。她愈是努力,愈是撈不到;而愈是撈不到,她就愈努力……結果湯料沒撈到幾塊,卻已弄得自己滿頭大汗,狼狽不堪。
翠鑲等人低低竊笑著,不時交頭接耳取笑她的笨拙,根本不怕涵泠聽見。而冷翼雖然沒有笑,但那雙嚴厲批判的眼神直瞪著她,讓涵泠壓力更大。
末了,冷翼淡淡諷刺,阻止她繼續“水中撈魚”。
“行了!再等下去,只怕到了明天,我仍沒湯可喝!
“對不住……”涵泠羞慚地道歉,笨拙地把湯碗捧到他面前!罢堄!
冷翼微微垂下眼眸,瞄了那碗沒多少湯料、如同清水般的“清湯”一眼,然后冷笑著別過頭,絲毫沒打算喝。
涵泠窘迫極了,好想挖個地洞躲進去,但也不能不伺候他,所以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再次開口詢問:“接下來……你要用什么呢?”
“就這道吧!”他隨意指向面前那道菜。
涵泠一見到那道菜,就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喊苦。
鮮燴珍菇!滑溜溜、粘糊糊的,該怎么拿取呢?別說用筷子了,就算用調羹,都未必能取得利落漂亮。
她微微顫抖的手拿起調羹,還用筷子輔助,在大盤子里舀取珍菇,勾芡的鮮燴珍菇一如她所預料,是個棘手難纏的目標。她取得戰戰兢兢,笨拙的小手卻還是將粘糊糊的珍菇弄出盤子,弄臟了漂亮的桌巾。
“天啦!你連夾菜都不會嗎?難不成宮里的人都不用筷子調羹,全都是用手抓菜的嗎?哈哈!”
翠鑲等人夸張的訕笑,讓涵泠感到更加羞恥,動作也因緊張而更加笨拙。接下來仍是一連串的出錯,不是菜汁噴到桌面上,就是沾到自己的身上,弄得渾身黏膩膩、臟兮兮,甚至還不小心被熱湯燙到手。
最后,當她把一顆紅燒獅子頭掉進冷翼面前的湯碗里,濺出的湯汁噴到他臉上時,冷翼終于對她下達喝止令。
“夠了!你不用再伺候了,再讓你這樣胡搞下去,大伙兒永遠沒東西可吃!
冷翼擺擺手,不耐地揮手要她退開,決定親自來。
“真的很對不住……”涵泠羞慚又難過,垂下頭,咬著唇默默退到一旁,無法替自己辯解。
自己確實是笨手笨腳,她無話可說,但這怎能怪她呢?她從來沒有伺候人的經驗,第一次用心想為他做點事,卻被他的冰冷的眼神給瞪得雙手發抖,連碗湯都盛不好!
撇下她這個餐前娛樂之后冷翼與三位妾室開始正式用膳。冷翼用膳時也一樣不多言,餐桌上的氣氛仍沒輕松到哪里去。
涵泠心想他大概暫時不需要她了,所以轉身想先離開,但冷翼立即又喊住她。
“慢著!你要上哪兒去?”他黝黑的眼眸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還有什么事嗎?”涵泠以為他還想要她服侍什么,當下全身緊繃了起來。
“坐下來用膳!彼,但看起來并無關懷之意。
“我……也可以一起用膳?”她詫異的語調微微揚高,還帶著些微微顫抖。沒辦法,她真的難以置信嘛!
“當然,坐吧!”冷翼拉開身旁唯一一張剩余的圓凳子,示意她坐下,薄美的唇揚起,讓涵泠因為那淡淡微笑里的些許溫情,感動得幾乎要落淚了。
她以為他討厭她,絕對不會想與她同桌吃飯,沒想到他竟開口邀她一塊兒吃,真讓她喜出望外。
終于,她的誠意感動了他,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出現了一道曙光吧?
“謝謝你!彼B忙神情喜悅地坐下。
她不是因為有飯可吃而高興,而為他對她的這一絲絲柔情,讓她心里像蘸上了甜滋滋的蜜。
她不知道,為什么他的一句話,對她有這么大的影響力?但她真的很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夠打動他。
“替她填碗飯。”冷翼轉頭吩咐下人盛飯,然后主動用小勺舀了些看來像是肉醬的羹到她碗里。
“嘗嘗這肉羹!
“謝謝!”涵泠眼光一亮,心想他毫不遲疑地取來這道菜讓她品嘗,必定是因為它的滋味最好,她心里好生感動。
他們之間的互動,真的是一點一滴,慢慢在改變吧?
腦子里天真的想法,讓她絲毫沒有心生疑慮,便張開小嘴把糊糊的肉羹吃下,結果差點沒當場將它從嘴里噴出來。
好——好辣!
她不敢食辣,而且從小就怕辣,加了辣子的東西根本不敢碰,但如今不小心吃進嘴里,又不想難看地吐出來,所以只能忍耐地咽下。
那辣肉羹遠比她所想的還要威力強大,當她囫圇吞下時,那辣勁隨著嘴巴、喉嚨、食道,一直燒灼到胃里去,嗆得她整張嘴有如火燒,辣的灼痛。
她趕緊端起白飯猛扒,好消除嘴里、胃里那股熱辣的痛感。
她過于急躁的吃相,讓三名侍妾笑得花枝亂顫,輕蔑地挖苦道:“怎么,宮里不但沒筷子,連飯都沒有嗎?瞧你餓的!”
涵泠放下手里的碗,薄淚在眼里彌漫,不知是被辣得滲出眼淚,還是因委屈而泛濫,她急忙低下頭,不讓任何人瞧見自己的失態。
她好難過,本以為他舀菜給她,是友好的表現,沒想到只是為了作弄她,讓她難看。
“妹妹,好吃吧?再多吃點啊!呵呵!”壞心的翠鑲拿起勺子,連舀了好幾湯匙的辣肉羹給她,全部澆在她的白飯上——這下她連白飯都沒得吃了。
邊城接近苗、蜀邊界,飲食的口味偏向蜀苗的重辣口味,滿桌的菜,幾乎每道都是辣的。冷翼喜食辣,而三位侍妾也全是從小在邊城長大的,自然也不怕辣,只有打小在飲食清淡的大理城長大的涵泠,半點辣也碰不得。
冷翼與他的三位侍妾都知道這些,才會故意拿這些來惡整她。
“我……我吃不下了!边@樣的飯菜,她根本食不下咽。
涵泠面色慘白地放下只吃了幾口的白飯,起身說道:“我想先回房休息了,可以嗎?”
“喲!妹妹可是嫌飯菜不好,吃不下?那我請王爺命廚子煮些鮑魚、魚翅給你吃呀,你說怎么樣?”三位侍妾假意關切。
“不用了。我不是嫌飯菜不好,我只是……不餓!焙鰢诉鋈鲋e。
“別理她,讓她走!”冷翼神情自若地用膳,瞧都不瞧她一眼,當她是無關緊要的下人。
涵泠垂下蒼白的面龐,傷心地向他望了一眼,這才默默轉身出去。
冷翼臉色平靜,心里翻騰的懊惱情緒卻如驚濤駭浪般洶涌起伏,他握緊拳頭,壓抑不住對自己的輕蔑與怒氣。
他這是在做什么?
他很氣,氣自己在餐食上為難一個弱女子,連頓飯都不給女人吃,還算是個男人嗎?
都怪她不好!
她太過溫和沉靜、太過逆來順受,他才會變本加厲地欺凌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是個溫順善良的女人——那個昏君,怎么可能養出這樣青蓮似的女兒?于是他惡意欺凌她,想把那柔順溫柔的偽裝,從那張清麗絕倫的面孔上扯下來。
他氣惱自己氣量太小,但他更氣的是,即使這樣欺凌逼迫,都無法讓她露出真面目!
她看來柔弱得用一根手指就能推倒,但意志卻出人意料地頑強,他竟拿她毫無辦法。究竟要如何才能擊垮她,讓她的偽裝崩落?
他恨恨咬牙,方才的事把他搞得也沒了胃口,他推開飯碗,起身大步走開。
到了飯廳外,停頓了下,像在猶豫掙扎某件事,一旁的馬總管與白云天都納悶地瞧著他,因為很少見到他這樣躊躇猶豫。
片刻后,他恨恨地一咬牙,轉過頭,以自我厭惡的語氣吩咐:“等會兒送點火傷藥到段涵泠房里去!”
即使她罪大惡極,也不該遭此對待,更何況她并沒有什么惡行劣跡,唯一稱得上錯的,是身為昏君的女兒這件事。
今天無論是任何人在自己眼前受傷,他都無法冷眼旁觀吧?
所以他的決定與段涵泠這個人無關,他并非被她那張楚楚可憐的嬌柔臉龐給打動了,絕對不是!
“啊……是!
馬總管雖然心里詫異,也沒敢表現出來,但白云天可就表現得很直接,他夸張地挖挖耳朵,一副“我有沒有聽錯?”的表情。
“給她火傷藥?何必嘛!當初別虐待金枝玉葉的嬌貴公主,現在不就不用為這些鳥事費心了嗎?”
真是不坦率的主子!打從以前就是這副臭脾氣,從小都沒改變過,嘖嘖!
“如果閉上嘴,沒人會當你是啞巴!”冷翼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好好,閉上嘴就是了!
白云天嬉皮笑臉地以右手比劃著拿針縫嘴的動作,結果惹來一記更大的白眼。
“天啦!公主,您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涵泠回到房里,蘭兒見著她,頓時震驚地倒抽一口氣。
涵泠知道自己的模樣瞧來有多狼狽,梳得漂漂亮亮的頭發亂了,袖子、衣擺上也沾上臟污,白嫩如蔥的手指上,還有些許燙紅的痕跡。
“沒什么,只是打翻一碗湯而已!焙鲚p描淡寫地道,不想讓這個忠心的婢女擔心。
“打翻一碗湯,怎么會搞成這樣呢?”蘭兒有些懷疑,也對冷翼很不滿。“公主燙傷了,王爺不知道嗎?怎么沒請大夫來給公主瞧瞧呢?”
“不過是一點小燙傷而已,不礙事的,沒有請大夫的必要!焙龃瓜骂^,將微紅的手藏進衣袖里。
“我先伺候公主沐浴、換件干凈的衣裳,等會兒去向馬總管拿些火傷藥……”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敲門聲。
“都這么晚了,是誰呀?”蘭兒納悶地前去看門,瞧見馬總管站在外頭,親自送來火傷藥。
蘭兒收下傷藥,回到房里,開心地對涵泠說:“原來王爺還是挺關心公主的,還特地派人送傷藥來呢!等公主沐浴凈身以后,就可以抹上了!碧m兒瞧著那呵火傷藥,笑嘻嘻地道。
“翼哥哥他……”接過蘭兒手中的火傷藥,她眼眶冒著熱氣,心頭激蕩不已。
原來他不是真的那樣冷漠無情,只是不肯坦率地表達出來而已,他其實——是關心她的吧?她天真地猜想。
頓時間,她枯萎的心仿佛又吸飽了精氣,正鼓得脹脹的,在胸膛里劇烈跳動。
本來,她都已經開始覺得喪氣,幾乎想死心了,但現在——她又充滿了信心,只要她肯繼續努力,終有一天,一定能夠打動他的
“來來,我快替公主梳洗一下,說不準等會兒,王爺就會來看公主了呢!”
聽蘭兒這么一說,涵泠又不可避免地想起等會兒可能會發生的事……
他要來?他會來嗎?
他來了,會……做那件事嗎?
她好不容易恢復紅潤的臉龐,倏然又刷白了,僵硬的手指,差點握不住藥盒。
她怕……真的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