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韓璟華的話,璟睿確實有些窩火,可那股子火氣在發現余敏憤怒的神情之后,歇息了。
有人心疼的感覺,很好。
難道整件事,韓璟華都不知情嗎?不,他只是算準璟睿會為著保全面子,犧牲母親。
但他錯了。
過去他任由父親在外頭造自己的謠,他不說不反駁,不是因為面子問題,而是因為母親還在靖國公府,祖母和父親的態度會影響母親的日子,所以他選擇隱忍,如今母親已經不在,那群名為“親人”的親人中,沒有一個值得他繼續隱忍。
他偏過頭,柔聲問:“小魚,有話想說?”
璟睿眼底滿滿的都是寵溺,那眼光看得錢盈盈暗恨不已,她才是應該這樣被對待的女人。
看著兩人眉目傳情,錢盈盈想起進入睿園后的每件事,想起自己被韓璟睿的無視鄙夷,想起他對余敏的寵愛,想起自己取代余敏遭受韓璟華的污辱……每想起一件,都讓她更憎恨余敏,為什么她就那么幸運?為什么她有資格掠奪本該屬于自己的一切?
“有!”余敏抬頭挺胸,氣勢不像個丫頭。
“好,你說,什么都可以講!
什么都可以講?意思是,掀翻遮羞布也無妨?
她用目光相詢,他篤定點頭。
余敏點點頭,深吸一口氣,韓璟華硬要把整件事當成后宅陰私處理嗎?可以!她全力配合。
上前一步,開口,“二爺,此言差矣。夫人入殮時,是我親手打理夫人的身子,夫人不是死于沉痾,而是被人勒斃,此事有沈太醫帶來的醫女可以作證。
“你嘴里的賤婢指的是素月、素心兩位姊姊吧?爺已命人將她們從靖國公府救出來,兩人都受過大刑,傷得不輕。她們異口同聲指證,國公爺為栽贓大少爺,逼她們誣賴大少爺逼奸,可她們身受夫人大恩,絕對不做這等不仁不義之事,才被屈打。
“國公爺為什么要誣賴大少爺?為什么要雇用江湖高手殺爺?不就是想要爺把世子這個位置給二爺騰出來。我雖只是個位分卑下之人,卻也懂得父慈子方孝,像國公爺這樣的父親,父不父,子怎能成子?
“爺對父親盡孝,對母親更要盡孝,殺母之仇不共戴天,身為子女親眼見母親枉死,豈能不聞不問?倘若爺求了皇帝,將國公爺從大牢里放出來,豈非是個不孝之人?
“天底下有大義,也有小義,若為周全對國公爺的孝道,卻放過父親殺母滅子的事實,豈不是舍大義就小義?人人都可以殺子、殺妻,人人都必須為著孝道輕縱罪犯,試問如此一來人倫何在?
“再者,若不是對國公爺盡孝,爺怎會上奏折,懇求皇帝收回爵位?要不國公爺一死,現成的爵位豈不落在爺頭上?爺正是為國盡忠、為父盡孝、為圣賢盡義,才決定用爵位換得國公爺一條性命。
“爺大費周章,人在病床上,還處處為國公爺周全,沒想到做了這么多的事,換來的評語竟然是不孝?”
余敏義憤填膺地一口氣把話說完。
圍觀的眾臣頻頻點頭,原來韓璟睿竟然是個忠孝雙全的好男兒,韓薔的腦袋是被驢踢了嗎?有這么好的兒子竟然還處處扯他后腿?
當然,更多人的表情是恍然大悟,這才是靖國公遭罪入獄的理由,而不是他怒氣沖天、失控傷子,是不小心傷了皇帝的愛臣的。
這番話有真有假,上奏折一事,不過是璟睿趁機拍皇帝馬屁,替皇帝的削爵開個頭。
錢盈盈冷眼望向余敏,她的磊落大方、她的自信侃侃而談,她折服眾人的姿態……并不是因為她聰明能耐,而是因為有璟睿撐腰。
不應該的,明明這個男人應該為自己撐腰才對,她才是他的妻子,她才是與他結發的女人。
像是心愛的東西被人搶了似的,心里恨意不斷發酵膨脹,她用力咬唇、用力握拳,咬得唇間滲出鮮血,指甲在掌間斷裂,疼痛提醒著她,自己有多恨余敏。
都是余敏,要是沒有這個女人就好了,她為什么不死?為什么不被唐三爺殺了?
下意識地,她從發間拔下一支銀簪,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滿心滿肚都被怨恨充斥。
和錢盈盈一樣,韓璟華也被余敏這番話弄懵了,怎么會這樣?她怎么敢把所有事全掀出來,就是刑部那邊,也絕口不提母親的死!
他本想以“孝”引導輿論,再抬出生病的祖母,大哥總不能裝沒事,不承認自己的祖母和弟弟吧?
可是余敏把話題給導歪了,現在……怎么拉回來?
這時候,沉不住氣的老國公夫人怒指余敏,“住嘴,你一個下賤婢女有什么資格說話?”
“那我有資格說話嗎?”璟睿問。
他的聲音分外低沉,像一把生銹的鐵鋸,來回鋸著韓璟華的神經,接著他冷冷的目光一轉,射向老國公夫人。
祖孫倆感情本就寡淡,在她眼底,璟睿就是個上不了臺面的武夫,他只有聽話的分,沒有開口的資格。
“就算你說再多的話,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你姓韓,你是我韓家子孫!”
“我無力改變這個事實,但我可以改變另一個事實。”
“什么?”
“韓璟華不姓韓,不是韓家子孫!
這個話太震撼人,驚得老國公夫人喘不過氣來,好半晌才能說話。“你、你、你胡說八道什么?!”
“當年父親立約,終生不收侍妾通房,外祖才愿意將母親嫁入韓家,但父親無視契約,在外頭養了青樓妓女姚蘇,生下一子,而我母親在同時間懷胎,產下一女。
“父親將我的親妹妹送到姚蘇手上,卻把庶子送進王府,為怕東窗事發,祖母強行把孩子養在膝下,不允許母親見自己的孩子一面,可有此事?”
璟睿冷冷開口,現場一片嘩然。
韓璟華卻驚得站立不穩,胸口起伏不定,璟睿的話將他最后的一絲僥幸給拍到九霄云外。
他怎么會知道這件事?這事再隱密不過,當年那個產婆拿走二百兩銀子,遠走高飛了呀。
老國公夫人連連揮手否認,“沒、沒……沒有……”
璟睿不理會她的反應,自顧自地往下說。
“祖母家里是文官出身,始終認為祖父是個武夫,配不上高貴的您,您也認為母親出身武官世家,配不上斯文風流的父親,而我從小被祖父、外祖父和舅父帶在身邊教養,自然也成為您眼中低賤粗鄙的莽人,因此您只喜歡父親,疼愛韓璟華,卻沒想過這些年您可以安享榮華富貴,是因為有我和祖父一刀一槍從戰場上掙來功勞。
“您難道從來沒有反省過,因為您的偏見自私,教養出什么樣的孩子?
“父親年已四十,卻一事無成,只想著承襲祖父的爵位,從兒子身上挖銀錢,向妻子討要嫁妝,而韓璟華性情暴戾、心機陰沉,不思建功立業,只想著后宅手段……”
璟睿的話,一句句不斷刺激著老國公夫人。
她從沒想過,就算在外頭威風八面,站到自己面前也只能唯唯諾諾的長孫,竟會當著眾人的面指責自己,只是……他怎么知道當年那件事情?一陣陣的徹骨寒冷傳進心底,翻騰著她的胃。
璟睿冷笑!白娓赴藲q失怙,十歲離母,從小到大沒有長輩在身邊教養,他確實沒有良好的家世背景,但他用戰功換得爵位,他也想給子子孫孫好的家世背景,也想好好教育子孫,光大韓氏,可是祖母呢?祖母看不起武夫,一心把父親教成文人,誰知父親文不成、武不就,當不了文士,那股風流卻是學個透徹。
“一個男人,終生都沒有能耐成就,只能仰賴父親、兒子鼻息過活,他離不了我們的庇蔭,卻又嫉妒我們的光芒。祖母真真是好教養,養出這等兒子,以至于韓氏沒落。
“這還不可笑,更可笑的是,祖母親手把我可憐的妹妹送給姚蘇糟蹋,害得她十歲就過世,卻把姚蘇和別人生的孩子接回府里養育長大,祖母真是好能耐。娶妻娶賢,祖父一世英明勤奮,卻不料敗在娶妻上頭,真冤!”
二審姚蘇,璟睿審出更驚人的事實,他本想放過韓璟華的,沒想到今日他自個兒上門自取其辱。
老國公夫人驚呆了,璟華竟然不是她的親孫子?怎么可能……
是,當年她曾經說過,青樓女子不可輕信,但兒子拍胸脯保證,姚蘇不是那等寡恩女子,她只是落難,她也曾是官家千金,會吟詩誦詞,可……怎么會……怎么璟華……
不會,絕對不會,璟華多像自己啊,樣貌像、性情像,絕對是她的親孫子。
是韓璟睿潑臟水,想挑撥他們的祖孫情。
對,他和他那個娘一樣可惡,一樣心思歹毒,滿肚子污穢。
老國公夫人再也忍耐不住了,原本裝可憐、顫巍巍地走進大廳里,還刻意摔一大跤,企圖搏取同情,但現在她顧不得演戲了,一頭沖上前,用力捶打璟睿。
“打死你!打死你這個孽子,韓家家門不幸……”
璟睿不還手,“孝”這個字多重啊,他豈會落人口實,何況挨一個老嫗幾拳,他還承受得起。
他不在意,余敏可不行,爺身上還有傷呢,傷口裂開怎么辦?
想也不想,她急忙上前阻擋,而韓璟華在知道自己不是父親的兒子時,已經嚇得無法動彈,整個人癱在地上,像灘爛泥似的。
錢盈盈看著眼前的混亂,竟急中生智地讓她想到一個好辦法,下一刻,她跟著沖上前和余敏拉拉扯扯,推搡間,一柄銀簪竟意外地插進老國公夫人頸間。
沒有人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只見鮮血疾噴出來,所有人全嚇壞了。
璟睿、余敏、錢盈盈身上都是血,沈太醫急忙上前,想替老國公夫人止血。
可是老人家魔怔了似的,一步步往后退,誰靠近,她就喊叫、掙扎,血流得更多。
凌建方見狀,搶身上前,迅速制伏老國公夫人,沈太醫才能靠近她,幫她醫治。
當所有人目光全集中在老國公夫人身上時,錢盈盈突然叫喊一聲——
“余敏,你這個賤婢,居然刺傷老夫人?!”她帶著冒險后的刺激興奮,指向余敏。
沒錯,就是刺激興奮,不曉得為什么,在簪子沒入肉里的那一刻,她居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是因為連日來,服侍性格古怪的老夫人,一股怒氣無處發泄嗎?還是因為被趕出國公府求助無門,無措的韓璟華只能打她出氣,令她懷恨在心?
不知道,但她確定,在做出這件事時,綁在胸口的東西突然間松開了。
她變得異常興奮,混亂的腦子出現不可思議的畫面,她看到余敏被官差抓走,她看見自己給璟睿彈琴念詩,她看見自己被萬般寵愛,寶珍坊的首飾一件一件送到自己跟前,綾羅綢緞堆成小山……
回過神,她告訴自己,對,沒錯,只要余敏不在了,所有的東西都是她的。
她一把抓住余敏的手,怒道:“你心底懷恨老夫人,對吧?老夫人想壞你頁節,你便對她心存怨恨,對吧?”
多詭異的指控,余敏的腦袋一時轉不過來,她望著因為興奮,全身散發出光彩的錢盈盈,竟然害怕起來。
璟睿失笑,眾目睽睽下演這出,她當所有人都是傻子?
錢盈盈發覺沒有人附和自己,急急說道:“來人,快把余敏繩之以法,是她殺死老夫人的,她心懷怨恨,就等著今天……”,
這時候,沈太醫已經拔下老國公夫人脖子上的銀簪,正忙著處理傷口。
璟睿以目光示意,凌建方走過去,將銀簪撿起,遞給主子。
細細看過手里的銀簪后,璟睿問道:“小魚,你看看這是哪間鋪子里的東西?”
余敏接手,翻來覆去看過幾遍,回答,“這簪子樣式老舊,雕工很差,應該是路邊攤販賣的吧,我看不出是哪間鋪子的東西。”
璟睿點點頭,說道:“小芽,去把余姑娘的首飾盒取來!
“是!毙⊙款I命,飛快去了,沒多久捧回一個胡桃木盒子。
璟璟將首飾盒打開,命小芽繞場一圈,給在場的所有人看。
小芽的動作讓余敏暗笑不已,跟夜市叫賣玩具的有點像,不過這樣一來,她已經曉得璟睿想做什么。
沒錯,璟睿連讓她為自己辯駁幾句都舍不得,他的小魚干么和那種女人對峙?沒得辱沒身分。
眾人看過一眼,紛紛吃驚不已。
這個余敏是何方人物?她不是睿園的丫頭嗎?為什么一個小小丫頭竟然用得起點睛坊的物事?點睛坊可是近月來,京城最紅的一間首飾鋪子,它的東西連皇后娘娘都愛不釋手,而她居然有滿滿的一匣子?
余敏看著大家的表情,微微一笑,她對首飾沒有特殊嗜好,也從沒有要求過,可不知道爺是怎么想的,點睛坊里每做出一件新首飾,就會出現在她的桌上。
爺說:“你不小了,得給自己攢嫁妝。”
呂襄譯說:“對啊,長這么丑,要是沒有嫁妝,哪個男人肯將就?”
因此,她有滿滿一匣子的昂貴精品。
“各位大人可看清楚了?”璟睿停頓一下后,笑道:“我們家小魚只用最好的東西,不管吃的穿的用的,不夠精致寧可不用,這支粗劣的簪子怎么能夠上她的身?”
璟睿一說完,眾人視線紛紛落在余敏身上。
可不是嗎,她那身衣服雖然素白,料子卻是織云閣出的“雪緞”,這一身衣服至少要二十兩吧?再說她耳朵上那對珍珠,雖然不大卻是珠圓玉潤,微微散發出粉色光澤的南海珠子啊。
“依我看,這簪子倒像是錢姨娘會用的東西,瞧瞧她頭上的,不也是這種便宜貨?”璟敷似笑非笑地道。
錢盈盈連連否認,“不是我,我是陪老夫人來的,我是老夫人的孫媳婦,老夫人百般疼愛我,我孝順她都來不及,怎么會……”
話未說完,凌建方沖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扯開衣袖。
她的手臂教人不忍卒睹,上頭無一塊完整肌膚,瘀痕、被銳物刺穿的小洞,紅腫青紫,各種顏色都有。
凌建方用力掐住她的手腕,錢盈盈痛得松開手,看見了,大家都看見她掌心中有一道新血痕,是被簪子劃傷的。
“還要誣賴嗎?”
事跡敗露,錢盈盈不知所措。
怎么會呢?怎么會狀況丕變?一個小婢女有什么資格用點睛坊的東西?
為什么她的命不好?為什么她的運氣差?為什么幸運總是落在余敏身上?
想不出來,她想不出為什么?
錢盈盈突然捂住耳朵,發瘋了似的放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