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周夏瀲見到風塵仆仆的她,顧不得身子沉重,連忙笑迎上來,“可算見著你了,教大姊我好生想念呢!
她雖然心里五味雜陳,但此刻也十分歡喜,特別是看到姊姊圓圓的肚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產期是幾時。俊
“太醫說就這幾天的事了,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把你接來,母親還好吧?”
“沒什么大礙,不過傷筋動骨一百天,不能來侍奉咱們貴妃娘娘了!敝芮镬V打趣道。
“我如今是廢妃。”周夏瀲巧笑地看她一眼,“這話可別讓外人聽見!
“雖是冷宮,卻并不冰寒吶”她嘆道,“就像我,如今下了堂,卻比從前在丞相府時要好十倍!
“二妹,你快樂嗎?”忽然正色問。
“快樂?”周秋霽怔了一怔,“當然快樂啦--”
她是快樂的下堂妻,不似別的女子,被休離后要死要活的,她平靜自在,心境澄澈如溪泉。
“那就好,聽母親說,你最近與一位姓穆的私塾先生來往甚密?”
“你誤會了!彼B忙解釋,“我們只是師徒關系而已。”
呵,她已經愛上了一個屬于蘇品煙的男子,不至于,又愛上另一個。
“若有可能,深交下去也不錯,”周夏瀲微笑道,“如此,父母與我,也可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周秋霽澀笑,“怕我這下堂之身此生孤苦嗎?大不了,下半輩子到庵里去,陪伴青燈。”
周夏瀲肅然地說:“就怕你這樣想!江映城不過與你做了幾日夫妻,便要你賠上一輩子嗎?”
的確,她不該這樣想,一輩子如此漫長,他不過旅程中的過客罷了,犯不著為了他要生要死的。
可她現下就是黯然無比,仿佛已經走進了窮途,四周荊棘叢生,找不到出路。
“實話告訴你,你也不必再念著他了,”周夏瀲鄭重道,“過幾日等他回京,闕宇就要動手了!
“動手?”她一怔,一臉迷茫,“動什么手?”
“你大概還不知道,江映城本是季漣族一脈!
此話石破天驚,震得周秋霽腦袋嗡嗡作響。
“不可能!這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周夏瀲反問。
“他若是季漣一族的,上次京中叛黨謀亂,他不會那樣替皇上效力!彼庇谔嫠吻濉
“的確,他對闕宇還算忠心,不過,他的血統無法改變,你可知道,上次他悄悄放走了不少亂黨!
“不……”周秋霽震驚地瞪大雙眸,“不會的……”
“惠妃在獄中親口說的,若非她知道江映城會解救她的族人,她早就一壺酒毒死他了!
難怪那日惠妃說要放他一條生路,原來是這個意思……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他會對皇上存有異心。
“皇上要處置他嗎?”她忍不住問。
“闕宇說,留著他,遲早也是禍害,我雖不想用鳥盡弓藏來形容此事,但帝王之策,有時也是迫不得已!
“不……不該這樣……”周秋霽直搖頭,“映城一直忠心耿耿,不該是這樣的結果……”
“自古忠君之士不少,但又有幾個能善終?”周夏瀲嘆道,“我也極為同情江丞相,幾次勸闕宇不要太過狠心,可朝堂之事不是我等婦人能夠左右的。”
如今終于明白,此刻在她面前的,不再只是她大姊,而是睦帝趙閨字的嬪妃。
“你與江丞相分開想來也是好的,”周夏瀲又道,“否則礙于你,闕宇也不好動手,現下倒干凈了!
難怪當初大姊會勸她離開他,原來,是早早替這一天做打算。
“大姊,你怎么了?”周秋霽忽然發現她皺了下眉頭。
“站得累了,快,扶我坐下,我這身子沉得很!
她連忙上前攙住大姊。
“我產期將至,過幾天,你大概出不了宮了!敝芟臑嚭龅馈
“出宮?”她滿臉不解,“我本就是進宮來侍產的,何須出宮?”
“你啊--”周夏瀲淡笑,“你的心思,大姊還不知嗎?至于要不要出去見他最后一面,你自己拿主意吧!
她楞住,不得不承認,大姊此語擊中了她所想。
“去吧,去看他最后一面,否則你這一輩子都會放不下!
周秋霽抿唇,道不清此刻胸中的滋味,明明他已經是個完全與她無關的人,為何還讓她這般牽腸掛肚?
她發現,自己真是愚蠢得無可救藥,不可饒恕。
聽說他已經從昭平回來了。
周秋霽再次來到了那扇朱門前,遙想自己在此居住的那段日子,恍恍惚惚,恍如舊夢。
整座宅子很安靜,仿佛所有下人都被遣散了一般,連庭院里的花草都變得如此荒蕪。
她凝眸,沿著熟悉的長廊來到他的書房。
以為他不在,然而,一望見那臨窗而立的身影,倒讓她腳下一怔。
他似乎又瘦了圈,比在昭平的時候更瘦了,讓她覺得萬般可憐。
猶豫片刻,她清咳兩聲,喚他轉過身來。
他并不吃驚,仿佛早在這里等著她,等了一世。
“人都到哪里去了?”周秋霽邁步上前,輕輕問。
“我都打發了!苯吵菨瓭恍Γ耙棠负捅砻梦乙菜突厍咧萘。”
“為何?”花顏一斂。
難道,他已經察覺到了什么?正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笑了一笑,并不回答,只道:“你來得正好,我有件東西得給你!
“什么東西?”周秋霽潔異。
“說來,早該給你了,只不過我太過執拗,錯過了好時機……”
他的語意中,有一種幽幽的感悟,微刺她的心房。
為何,她聽到了悔意?大概是她的錯覺吧,上天總喜歡捉弄她,讓她大喜之后,倏忽大悲。
只見他打開一個替花的小抽屜,捧出一只紅木匣子,鄭重地遞到她面前。
她不解,抬眸望著他。
“從此以后,它們全是你的。”江映城輕聲道。
周秋霽輕啟木匣,眼前忽然亮光一閃,匣中竟滿是雪白的銀制首飾,有花瞥、步搖、項圈、手鐲、足漣,款式都十分獨特,看上去不似坊間的尋常樣子,仿佛屬于哪個她不了解的民族。
“好漂亮。彼滩蛔「袊@,拿起一支簪子,對著陽光欣賞。
“你喜歡就好!苯吵禽p輕自她手中抽出簪子,插入她的發間,怔恒地看了她片刻,額首道:“很配你!
“為什么要送我這些?”周秋霽迷惑。
“這些是我母親留下的,”他淡笑,“她臨終前囑咐我,將來要將它們送給我的妻子--”
妻子?他不是說錯了吧?抑或,她聽錯了?
四肢如同有電流通過,她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秋霽,”他忽然喚她,“你知道嗎?我是季漣族的人……”
所以,這套首飾,是季漣族傳統的款式?怪不得如此特別……而且,有著非凡的意義。
“你并不吃驚?”他見她依舊冷靜,不免問道,“看來,你早有耳聞了!
“映城……”她該把那個秘密告訴他嗎?哪怕是欺君犯上的死罪、哪怕會連累大姊,她也要說嗎?
可她不得不說,眼前的男子如此無辜,就算路見不平,她也要提醒他吧?更何況,她愛他至此。
“映城,你快逃吧”她脫口而出,“皇上可能會對你不利……”
他很鎮靜,依舊微笑地望著她,仿佛她什么也沒有說,他亦什么都沒聽見。
“能逃到哪里去呢?”他眸一黯,低聲答,“除非離開夏楚,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總有辦法的……”說真的,她也束手無策,就算他能逃離京城,可又能去哪里?
“別為我擔心了,我自有盤算!苯吵腔謴托︻仯o她安慰。
“真的?”為什么,她覺得他又在騙她?只不過,這次的欺騙,如此善意……
“你應該相信我的智謀!
不錯,依他的運籌帷帷的功力,應該不至于教她擔心,可時下府中連花草也慌蕪,他還有人相助嗎?
“無論發生什么事,好好保存這套首飾,將來留給你的女兒,告訴她,這是曾經愛慕過她娘親的男子所贈--”
愛慕?
仿佛天外電閃雷嗚,周秋霽整個兒都呆了。
這不是玩笑話嗎?事已至此,應該不像玩笑吧?
為什么?白白消耗了大好時光,事到臨頭,他才來對她說這些?為時……太晚了。
“那蘇品煙呢?”她忍不住問,“難道,你把她給忘了?”
“沒忘,我愛慕過的女子,這輩子都不會忘,可我這才發現,原來,人這一世可以有許多次愛戀,雖然我們都渴望一生一世一雙人,但我們終究有顆凡心”
沒錯,要不是遇見他,或許她也會喜歡上穆時逸,凡心終究太過脆弱,信仰只是飄浮在高空的云朵,很少有人能捕捉,自己做不到的,也不能苛責別人。
“我不想逃避和否認,”江映城繼續道,“我只是遺憾,沒能早一點意識到這些,否則,這些首飾我會更早送給你--”
所以,在這訣別的時刻,他要給她留下最后的想念嗎?
她終于明白,他為什么要去昭平,因為,他猛然發現,昭平有一個他愛慕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