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菊宴?呵,想當初,他倆便是在紫藤會上相識,同樣是一番花季,卻別樣滋味。
“打扮得漂亮一點,你氣色不太好,”他盯著她的花顏,“我可不希望皇上看出破綻!
“為什么?”周秋霽忍不住問,“皇上會在意嗎?”
“也許你還不知道,你姊姊雖然被打入冷宮,但她仍是皇上的心頭至愛。”江映城卻如此回答,“皇上當然會在意你幸福與否!
皇上依然愛著大姊嗎?既然相愛,那為何還舍得將人打入冷宮?既然打入了冷宮,又何必再在意她的家人?
她真是不懂帝王之心,不,應該說,天下女子大概都弄不懂男人的心思……比如眼前站著的江映城,她便覺得難以捉摸。
“明白了,妾身會依夫君所言,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額首道。
他狐疑地打量了她幾眼,仿佛不相信她會這般乖乖聽話,然而,她的血色平靜如水,倒也讀不出什么。
“你回房去吧!彼f,“我要跟品煙單獨待一會兒。”
品煙?不過一幅畫而已,他卻以那女子的名字代稱,仿佛她還活著似的。
想來他也頗為可憐,如今陪伴他的只剩一縷芳魂一不,若天地間并無鬼神,那么,陪伴他的,唯有他自己的想象。
周秋霽同情地凝視著他的背影,然而,終究不知該勸些什么,只得默默退下。
推開門,戶外陽光明媚,一洗夜晚的陰霾,但她的心卻依舊空落落的。
她從袖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絹帛,這是她貼身藏著的秘密,連沐浴時也不敢讓它離開視線。
她想,或許是該使用這東西的時候了。
當初,爹爹離京之夜,將這東西交給她,告訴她,必要時設法帶著姊姊逃離京城,到昭平與家人團聚。
為了江映城,她原對京城萬般留戀,可這一刻,她意識到那個讓她一見傾心的男子,原來與她沒有絲毫關系。
那她何必再執迷不悟?
她也很想知道當年御馬發狂的真相,可他若一輩子查不出幕后兇手,她是否要一輩子被他囚禁、當這個替罪羊?
呵,她可沒這么笨。
絹帛雖然只薄薄一張,可上面萬千筆劃卻縱橫交錯一那是一張宮廷的秘密地圖,清楚標示出哪里是冷宮、哪兒有離宮的秘密通道……
那是父親替她們姊妹倆做的最圓滿的打算。
“秋霽妹妹看來清瘦了許多,”睦帝笑盈盈地端詳了她一番,接著轉而對江映城責備道:“丞相,朕當初是怎么吩咐你的?當心朕唯你是問!
“丞相和夫人新婚燕爾,秋霽妹妹初為人婦,想必有諸多不適!被屎笤谝慌源蛉,“皇上又何必多此一問?”
“是啊。”肅太妃亦笑著附和,“皇上若責罰丞相,別人倒不見得會說什么,秋霽定頭一個不答應!
一時間,在座眾人全笑了。
江映城攜周秋霽坐在席間,那副舉案齊眉的模樣,仿佛她真是他琴瑟和嗚的妻子,而宮中諸人對她的親切態度,好似她還是貴妃的妹妹,那個備受寵愛的丞相千金。
但她知道,笑,不過是假笑,話,也不過是客套話。
“今年的菊花開得甚好!被噬嫌謫柫,“秋霽妹妹可喜歡明關聽聞天下才女通常獨愛菊花,太妃既然起了興致設宴,朕便特意將你們夫妻請了來,一并湊湊熱鬧!
“回皇上--”周秋霽起身道,“臣婦從前的確甚愛菊花,它雖無傾國之姿,卻性格高潔,值得贊嘆,可近日臣婦卻喜歡上牡丹、芍藥等富麗之花,頓覺從前喜愛菊花之說,不過裝腔作勢而已!
此言一出,四下皆變色,沒料到她居然敢掃帝王之興,江映城亦頗為意外的看著她。
“哦?”趙闕宇卻好奇道:“妹妹為何忽然改了喜好?”
“因為臣婦思念姊姊!彼手钡幕卮穑笆廊顺S媚档ぶ藖硇捂㈡⒌膬A國之色,臣婦睹花思人,越覺親情之可貴。”
眾人越加駭然,她公然提及,無疑犯了大忌。
她本以為,江映城會阻止她,就像所有阿談奉承之徒那般,大聲喝斥她以討好皇上,然而,他依舊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仿佛對她的勇氣頗為欣賞。
趙闕宇斂了眉,似乎觸及心事,一時沉默。
“方才皇上問臣婦想要何新婚賀禮,”周秋霽趁機道,“臣婦斗膽,想見姊姊一面,不知皇上可否開恩?”
頓時一片鴉雀無聲,在場所有人一齊望向皇上陰冷的臉色。
“皇上息怒--”江映城終于開口,檔在她的面前,“臣妻思念姊姊心切,才會不慎道出此言,還望皇上體恤周氏滿門的境況,饒恕臣妻。”
臣妻?這一刻,他還真像個愛護她的丈夫。
不論他是害怕被她連累,還是想留著她查明當年出事的真相,她都感謝他當下的所為。
“此情可恕。”趙闕宇緩緩回應了句,“不過自古冷宮沒有探視的規矩,朕若準了,對祖制不好交代。”
“此事從長計議吧。”皇后圓場道,“秋霽妹妹,將來總能找到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讓你們姊妹見上一面一今日只談賞花,可好?”
話已至此,周秋霽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低下頭去,她本想借著探望姊姊的機會,商量離京大計眼下,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夫人,你的眉色淡了。”江映城卻忽然一提。
“什么?”她抬眸,一時不解。
“想是艷陽高照,晨妝都化了!彼圃捴杏性挘安蝗缛パa補脂粉吧,太妃跟前,太素凈了失禮!
“是啊,秋霽,你更衣去吧!泵C太妃亦道,“哀家年紀大了,就喜歡看年輕人喜慶的模樣。”
“那……臣婦先告退了!敝芮镬V這一刻恍悟,江映城是在給她找臺階下吧?
畢竟,四下皆尷尬,她再待下去也不太好,不如借著補妝更衣的借口,到后面歇一歇。
她不禁感激地看了夫君一眼,他眸中似乎帶看隱隱的笑意,寓意不言而明。
周秋霽沿著石子小徑往宮房走去,那里特意挪出了幾間,供今日入宮的命婦更衣小憩。
“你們都去吧,我想獨自歇會兒。”說實話,她此刻有些心煩意亂,才到游廓處,便打發了幾名婢女。
秋季陽光高潔,她怔怔地看了幾眼飄落的紅葉,倒也舍不得進屋去,整個人忽然變得懶洋洋的,只想這樣化為石像,什么也不要想。
沒多久,她蹲下身子,坐在臺階下,不由得發起呆來。
姊姊在冷宮之中,究竟怎么樣了?日前只托人捐來一句“一切安好”,不知是否真如其言?
倘若她從這里悄悄往冷宮去,會不會被人察覺?冷宮到底是空曠無人,還是守衛森嚴?她進得去嗎?
她想著這些無邊無際的問題,也不知過了多久,到底還是拿不定主意。
忽然,她聽到有人在說話,那聲音極輕極細如蚊音作響,起初,她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是一神游中產生的幻覺。
可是再仔細一聽,是兩人正在對話……
“娘娘,酒已經備好了。”
“本宮吩咐的東西,你已經放進去了嗎?”
“娘娘……還請三思,畢竟這酒是您準備的,萬一有個好歹,頭一個被懷疑的便是您啊。”
“正因為是本宮準備的,倒不會懷疑到本宮頭上,畢竟天底下哪有這么笨的人呢?皇上一定會以為,本宮是受奸黨陷害!
“娘娘,奴婢不明白,您吩咐在這酒里下藥,藥量卻不能致人于死,又有何用?”
“本宮并不打算害誰性命,只是利用此酒離間他君臣二人!
“娘娘為何一定要讓江映城與皇上有隙?”
“江映城為相后,處處與我季漣一族為敵,娘家命我勢必要將此人除去,否則必成大患!
“那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豈不更好?”
“這個你就不懂了,本宮不了結他,自然有本宮的道理,好了,別讓太妃與皇上久等,咱們走吧!
一時腳步細碎,兩人遠去了。
周秋霽駭然聽著方才一番對話。幸好,她坐在臺階下,又有花叢掩蔽,對方不曾察覺她。
從背影看來,為首的似乎是惠妃余氏,她曾見過惠妃一面,那日便是她捎來了姊姊的口信。
但她從來不信任惠妃,惠妃曾送給姊姊一盒紅丸,說是有助于調養身子,可她偷偷拿了一顆去詢問醫術高明的大夫,證實了其中藏有暗毒。
惠妃外表賢良淑德,與姊姊一向交好,卻下此毒手,可見是個擅放冷箭的陰險之徒。
那壺酒被動了手腳嗎?聽上去,這次并非要害誰的性命,只不過是挑撥江映城與睦帝之間的關系罷了。
的確,江映城入宮赴宴,倘若遭遇不測,睦帝脫不了干系,古人有免死狗烹之說,江映城在睦帝登基之前曾立汗馬功勞,此刻怕他功高震主也是常情,況且皇上亦非善類,此事若出,君臣二人必然有隙。
她該怎么辦?去阻止這一切嗎?
阻止了,于她、于周家,又有什么好處?別忘了,是皇上和江映城連手,才害得她周家上下落魄至此。
她應該假裝什么也不知道,隔山觀虎斗,若出個意外,她還可攜姊姊逃離京城去與家人會合……
可她真能坐視不管嗎?
心中百轉千回,不知過了多少道坎兒,突地,她憶起方才江映城,暗中助她化解窘境,感激猶存。
何況,風駒撞死了他最最心愛的人,雖然她并非真正的肇事者,可畢竟不能撇得干干凈凈。
他還說,要與她一同查出當年風駒發狂的真相呢,難道,她真不想知道了嗎?
心下有一股沖動,也顧不得許多,連忙往賞花宴處奔去。她一眼便看到惠妃正在斟酒,從太后起始,未至江映城——還好,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