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的妻子,特別甜、特別膩人,動不動就抱抱他、親親他,他不由得皺眉。
不是不喜歡,而是這種近似于“臨別前的最后晚宴”,感覺很不好。
她為什么不能對他、也對他們的婚姻,多一點點信心,相信他不會輕言放棄他們共有的家?
這天晚上,她不鬧他了,笑容變得很少,很安靜。
他大概察覺到了什么,靜靜地等著她準備好,對他坦白。
大約晚餐過后,妻子進了他的工作室,便沒再出來。
他上前去,在門邊靜靜看著她。
“你在做什么?”
譚嘉珉蹲在桌前,側(cè)過身讓他看見,最下層半開啟的抽屜。
“我從以前就想問你,為什么你抽屜從不上鎖?”無論是結(jié)婚前還是結(jié)婚后,待她,從不刻意區(qū)分你我。
“沒什么不能讓你知道!彼卣f。
對,他從不欺她,一顆心坦蕩蕩,她卻不然。
“你應該上鎖的!边@樣,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掙扎為難,日日受罪惡感凌遲。
她低下頭,輕撫過最上方的玻璃密封罐。現(xiàn)在——還能期待與他白頭到老,一起將這密封罐填滿嗎?
一直以來,用它來壓抑、掩蓋現(xiàn)實,但事實就是事實,不會因為她刻意的掩藏而不存在,自私了這么久,還是得親自揭開它。
她深吸一口氣,移開上方的玻璃罐,抽出下頭那只陳舊的資料夾。
“你還記得這個嗎?”
楊叔趙瞳眸一縮,別開臉。
那一瞬間,她便知道,事情沒有過去,他眼底還有痛。
原來,他也做著與她一樣的事,用眼前美好寧馨的日子,去壓制過去的傷痕痛楚。
至今,他都還沒有勇氣攤開它,連看一眼都不能。
是啊,怎么可能過去呢?那是他的一雙腿,以及父母的兩條命!
“里面的東西,我看過了。”她打開資料夾。事故聯(lián)單、筆錄副本,以及事故當時的光碟畫面……
“一開始,是基于關(guān)心,不經(jīng)意看見了,心想也不好要你去談論這起事故的因果,可是與你相關(guān)的事,總希望多幾分了解,就這樣誤打誤撞……”嗓音一啞,艱難得難以接續(xù)。
他困惑地望去!罢`打誤撞什么?”
“你難道不想知道,奪去你父母生命、改變你一生的這個渾蛋是誰?”
他陣一瞇,凜容道:“把話說清楚!”
她澀澀一笑,迎向他再無溫存、一片寒涼的陣。“叔趙,如果這個人跟我有關(guān),你怎么辦?”
“是你叔叔?嬸嬸?還是——”他細細回想,乍然頓悟!笆羌蝿P!”
那個在馬路上蛇行,沿路叫囂的狂妄少年!
那一日,他與父母一同參加一場商會餐聚,他一路替父親擋酒,略有醉意,回程途中由滴酒不沾的父親開車,母親坐副駕,他在后座閉目養(yǎng)神,但依稀記得,有個輕佻的少年,一路上有意無意地尋釁。
父親當時還搖頭感嘆:“現(xiàn)在的父母,都不知道怎么教小孩的!還是我們家叔趙好,孝順又懂事。”
母親嘲笑他:“老王賣瓜,羞不羞啊!”
他一笑置之,朝窗外瞥了一眼,便沒再理會。
他并不是很清楚實際的情況,只記得對方的逼車行徑,似乎與他們的車身擦撞,對方因自己的幼稚行為而摔車,連累父親為了閃避而撞上安全島,車頭盡毀……
他閉了下眼。時隔多年,他還是不敢去細想當時的情景,父母被玻璃碎片劃過動脈、渾身是血的畫面,他一生都覺得痛。
他無法原諒那個人,一輩子也做不到。
“嘉凱,是不是!”他沉聲逼問,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冷肅神情,譚嘉珉知道,他動怒了。
她閉上眼,沉重地點了下頭。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五年前!
換句話說,她瞞了他整整五年。
他深深吸氣,再吐氣,努力讓自己維持平靜,不去沖動地伸手掐上她頸脖。“所以,你當初會離開我,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不是……”不是因為他這什么見鬼的腿疾?
“……對!
“你好樣的,譚嘉珉!”他咬牙吐聲,理智斷線。“我完全找不到任何一個形容詞,表達出你有多渾蛋!”
他旋身,移動輪椅,盛怒下一句話都不想跟她說。
“叔趙!”她快步上前!澳恪
“讓開!這件事我不可能就這樣算了,你敢再包庇他,或開口替他求情,我現(xiàn)在就掐死你!”
“我沒有要替他求情,”在決定說出真相之時,她就已經(jīng)做好準備他不會善了。“我只是不確定,自己如今的定位!
那個渾蛋的親人?
還是楊家的媳婦?
是仇恨?還是家人?
她也在等他的宣判,好讓她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在你試圖掩蓋這件事,包庇那害死我父母的渾蛋時,請問你——又將我置于何地?”
冰冷目光,望得她幾乎無力招架。每一句指控,她都無法反駁,從決定隱藏真相的那一刻,她就應該要知道,他不會原諒她。
她確實做錯了,這五年,內(nèi)心的是非觀沒有一日饒過她,該受教訓的人不曾付出代價,受苦的人討不了公道。
她從很早、很早以前就后悔了,可是、可是……
再相遇時,他提出的要求那么誘人,讓她……再一次掩蓋住良知,一晌貪歡。嘴上說是為了補償他、彌補堂弟犯的錯,但事實上,自己又何嘗不是貪戀他給的幸福?如果她愿意承認,根本
就是她自已不愿意失去他,為了一己私心,委屈了心愛的男人。
這樣的她,一錯再錯,這樣的她,有什么資格要他原諒?
她無話可駁,頹然讓開身。
楊叔趙回房,關(guān)上門的同時,撂下一句:“我們都需要冷靜,暫時不適合同處一室!
她聽著房門落鎖的聲音,苦笑,想起那一晚,他溫暖的懷抱。
如果她現(xiàn)在對他說那句話,他還會無盡包容地說“我不生氣”嗎?
怕是會更加狂怒吧!
她背過身,走入客房,關(guān)上門,才任淚洶涌滑落。
不該意外、也不該覺得痛才對,這本就是意料中的事,但是……在決定全盤托出時,心里還是抱著極微小的希望,期望他記得——
她除了是那個毀了他一生的渾蛋的親人外,同時也是愛他、用全部力氣守護他的妻子。
記得——她那晚說愛他的真心真意。
記得——她哭著說只剩他一個家人時,他會疼惜她擁抱她。
但是,叔趙,你還記得嗎?
她倚靠門板,輕輕滑坐地面,無助地環(huán)抱住自已,任滿心的惶懼淹沒自己。
她一夜沒睡。
數(shù)度起身,看著走道另一方緊閉的門板,門下透出的燈光一夜未熄,心知他必然也沒睡。
是啊,誰還睡得著?
她本還抱著一絲希望,想著他經(jīng)過一夜冷靜,或許沒那么氣她,今天會愿意與她好好談談,誰知——
她做好早餐,前去敲門時,才發(fā)現(xiàn)他一聲不響地離開,只收拾簡單的衣物與日常用品,走得極倉促。
我回祖宅,我們暫時分開一陣子。
事后,才收到他傳來的簡訊。
她太高估自己了,他已經(jīng)厭惡她到——連話都不想跟她說。
她后來撥電話到楊家祖宅,是楊仲齊接的,并勸她道:“給他一點時間調(diào)適,這種事情沒有一個人能立刻把情緒平復過來。”
看來,對方也知之甚詳了。
“那你呢?也痛恨我這個兇手的堂姐,不愿我當你們楊家的媳婦嗎?”
“這是兩回事。譚嘉凱做的事,跟你們婚姻的存續(xù)與否,兩件事應該分開來看,我個人對你并沒有任何負面情緒。”
“是嗎……”多么理性的一個人,不知叔趙是否也能這么想?
確定了他人在祖宅,楊仲齊也承諾會留心多關(guān)照,她也就安心了。
之后將近有一個月的時間,他們沒見面、沒聯(lián)絡、更無只字片語,但是透過楊仲齊轉(zhuǎn)述,知道他大致安好,能吃能睡,作息規(guī)律,不錯,情緒也很平穩(wěn)。
但,卻始終沒有給她任何回應。
如果到了這個階段,她還不懂他的意思,那就是在裝傻了。
沒有她,他依然可以很好。
晾著她,不理不睬,識相的人自己應該知道要怎么做,不必等人開口。
反正,她早就做好心理準備,意料中的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