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賀詞過后,是太監唱禮,他將禮單上的物品一一念出,然后各個皇子皇女分別上前獻上自己準備的禮物。
李萱視線逐一掃過,上首坐的是皇帝及德妃,下首處是周敬鏞和大皇子妃,另一邊是幾位妃子,接下來便是眾皇子及其皇子妃的席次。
而一旁的周月屏正看好戲似的,目光在王馨昀、周旭鏞及李萱和周煜鏞身上輪轉,李萱懶得去理會她的惡意。
周煜鏞也注意到周月屏了,他低聲在李萱耳邊說道:“別怕她,就如二哥說的,今晚要你狠狠把她踩在腳底下!
李萱輕淺笑開,“我怎會怕她?她又不坐在我身邊,還怕她用酒潑我不成?”
“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她沒那個膽!
兩人低聲交談著,皇帝不知講到什么,柔貴嬪笑著搭上一句,“皇上,您瞧瞧,大公主這畫可真好,名家畫作也不過如此!
周月屏揚開眉頭,站在皇帝身側指著上頭的圖細細講解。
皇帝觀賞片刻,微哂。
“這丫頭總算能定下心,把一件事情給做好。”
“皇上這話說偏了,公主哪兒沒定心,我屋子里繡架上那幅雙面繡屏精致得很,是公主花兩個月工夫繡的呢,若非時間倉促來不及完成,今兒個呈上來的就是那幅繡屏了,不是妾身夸口,公主聰慧得很。”
皇帝滿意點頭。
“是嗎?若月屏能早點曉事,親事早訂下了。”
“才不要呢,人家想承歡父皇和母妃膝下,像過去那樣日日歡快著多好。
只是現在母妃……”周月屏欲言又止地瞥了皇帝一眼。
“皇上,前日我同公主去宜禧宮探望淑妃,淑妃姊姊滿心愧疚,早已明白自己做錯,卻不知道該怎么同皇上說!
柔貴嬪在一旁幫腔道。
“父皇,母妃畢竟是個后宮女子,哪懂得朝堂上的是是非非?母妃不過是往日同賢妃娘娘交好,一心想幫著賢妃娘娘多多照應三皇兄,哪知道三皇兄會背著父皇做下那么多骯臟事兒,母妃確實是受三皇兄所牽連,父皇,您能不能網開一面……就算不行,也見見母妃,母妃很想同父皇懺悔……”這話是前后矛盾了,一下是無辜受連累,一下子又要同皇帝懺悔,是因為驕縱過度,她始終沒學會后宮里說話的技巧,還是她的腦子從來都不好使?柔貴嬪冷冷一睞,又見皇帝文風不動,趕緊接話。
“淑妃娘娘自知罪孽深重,眼見皇上生辰將至,苦心陪公主練了一首舞,要獻給皇上……”周煜鏞趁她們在說話時,悄聲在李萱耳畔說道:“猜猜,周月屏那幅畫是誰畫的?”
“難道不是她親手所繪?”
那是欺君之罪啊!若是被揭穿……李萱驚愕,可定下心略略想過后便明白,終究是親生女兒,又是在這樣的場合,皇帝會不會發現是一回事,就算發現了也只會替她掩飾,因為揭穿后賠上的可是皇家顏面。
“當然不是,她要是有本事又畫又繡又舞,就得改名字了。”
李萱微哂,未接話。
突地,周敬鏞出聲,打斷柔貴嬪的話。
“今天是父皇生辰,不愉快的人就先別提了。”
周煜鏞甩袖起身,笑道:“大皇兄說得是!
他離開座席走到皇帝跟前,將畫作展開。
“父皇,兒臣知道您一向喜歡詩詞書畫,可兒臣卻沒月屏妹妹的本事,只好出宮到外頭尋寶。
這是兒臣最近發現的畫者,他叫做杜明修,考上秀才后卻接連幾年都沒考取進士,生活困頓,只好以賣畫為生。
他的畫功不壞,沒擺幾個月的攤子就受到名仕賞識,近日里風頭漸盛,兒子向他求來一幅畫,不知道父皇能不能看得上眼!
聽到杜明修三個字,柔貴嬪和周月屏瞬間臉色大變,她們互視彼此一眼后,悄悄地把目光挪到皇帝臉上。
皇帝見到周煜鏞呈上的畫作,嘴角的笑意瞬間凝住,抬眸,凌厲的目光射向周月屏,后者心頭一驚,下意識縮了縮身子,這下子她苦心練的舞蹈怕是沒機會在皇帝跟前表現了。
周旭鏞靠近李萱低聲道:“那畫不是真正的壽禮,煜鏞的壽禮早在半個月之前就呈上去了!
“什么禮得提早半個月送?”
李萱問。
“這禮,你也有份!
她沒有置辦什么呀。
李萱搖頭,一臉的疑惑。
“是那幾個陳條,北水南移、開運河、徵海稅,與鄰國開貿易通商城!
周旭鏞一笑,為她解惑。
“那不過是平日戲言,怎能呈上去?”
她訝異不已。
天!不會吧,這會不會惹惱皇上?說得好叫做聰慧智謀,說得不好叫做后宮干政,他們怎會把她給牽扯進去?莫非他們說的“刮目相看”指的就是這回事?他們不知道有句話叫棒打出頭鳥嗎,他們這樣……是害她還是幫她?李萱尚未得到周旭鏞進一步解釋,皇帝冷不防一句話就把所有人的目光全引到李萱身上。
“萱兒,聽說那些陳條,你出了不少主意?”
唉,怕什么來什么,她無奈抬起眼,卻在接觸到周旭鏞篤定的目光后,一顆惶然焦躁的心緩緩安定下來。
她起身離開位置,周煜鏞朝她鼓勵一笑,與周旭鏞、周敬鏞一起走到皇帝跟前,四個人一起跪地回話。
周煜鏞說道:“啟稟父皇,提起那些事兒的時候,萱兒只當是閑聊,并不知道兒臣和大皇兄、二皇兄認真了,將它們寫成陳條!
“只是閑聊?若滿朝大臣時刻把民生百姓放在心底,連閑聊都以朝政大事為題,還怕社稷不安和樂利,不富強康樂?”
皇帝撫著長須呵呵笑開,滿臉驕傲。
“謝父皇夸贊。”
三個兒子齊齊拱手稱謝,皇帝逐一望去,笑瞇了雙眼。
稱心啊、如意哪,有這樣的兒子們定能保大周天下百年安康!“敬鏞、旭鏞、煜鏞,你們這樣很好,兄弟不鬩墻,同心協力為國家朝廷辦事,有你們這樣的皇子,是大周百姓之福!
皇帝的夸獎,滿足了周煜鏞的心,曾幾何時自己這樣讓父皇看重?想到此,他驕傲的朝李萱一揚眉,這神情落入皇帝眼里,皇帝滿心歡喜,他很高興這件事陰錯陽差下竟是安排對了,李萱又救下他一個兒子。
“萱兒,你怎么會想到北水南移?”
皇帝興致勃勃問。
“是二爺同五爺商談南旱、北澇,提及該如何開倉救災,如何減少災民生命財產損失時,萱兒方才想起大周國境內北高南低,若能開通運河、讓夏日里多雨的北地,水可以順著河道往南方流,南方百姓便不會年年受干旱所苦,再加上擇地廣挖海子,一方面既可儲水灌溉,一方面里頭可以養魚蝦貝類,讓百姓多一種營生,豈不兩全!
她想就此停下,但周旭鏞雙眼飽含笑意,不讓她就這么帶過,鼓勵她繼續往下說,并替她開了話頭。
“萱兒,你不是還提出運河開挖,可以替國家增收稅捐的想法嗎?”
皇帝笑望周旭鏞,這家伙司馬昭之心呀,皇后若是知道今日孩子們大大出了風頭,在天之靈定會感到欣慰吧。
他順遂了兒子的心意,問道:“稅捐?陳條里頭沒提,快說說是怎么回事!
皇帝態度明顯,滿屋子皇親貴胄哪能不明白,李萱要就此翻身了!一時間,周月屏、王馨昀、江婉清……數雙妒恨不已的眼光射向李萱,若眼光能傷人,李萱早成了千瘡百孔的大篩子。
但李萱并沒有發覺,她全部的心力都用在應對上頭。
“大周國內多山,經常聚集山賊半路劫掠,往往在北貨南賣、南產北送途中,商家損失慘重,若能挖通運河集送貨品,一來河運不像海運會受到天候潮涌影響,翻船意外頻傳,導致商人財產損失,二來可避過盜賊劫掠,必定會大受商家歡迎。
“而朝廷有兩種做法,一:若朝廷有足夠人手就設官船,由朝廷出面召人造船,為商戶運貨,賺取貨運費用,長年累月必能為朝廷帶進一大筆財收;若人手不足,就由百姓商家去經營船運,給朝廷上繳稅銀。
“二:可在河道中間設站,向過往船只收取‘養河銀’,比較起無法估計的意外損失,這點能夠計算在成本之內的銀子,應該會更受商家所接受!
“主意不錯,可是開鑿運河得花一大筆銀子,錢從哪里來?”
周敬鏞接收到二弟的眼光,順著李萱的話往下問。
“若朝廷一口氣拿不出這么多錢,可以向有意思經營船運的商家談妥條件,由他們出銀子開通運河,河道開通后三到五年之間不向他們徵稅。
這樣子,山賊營生少了,自然當不來賊,朝廷不必花大錢養兵剿滅,二來,河運需要大量船工,能替更多百姓謀得生路……”李萱好不容易把一大篇給說完,看見周敬鏞、周旭鏞、周煜鏞三兄弟得意的表情,她心頭微暖,再抬頭望著德妃的驕傲神色與皇帝的滿眼笑意,她松口氣,這樣……算是過關了吧。
“果真是女中諸葛哪,真是好謀略、好算計,滿朝大臣沒想到的事兒全叫咱們懷玉公主給想到了,只不過……”柔貴嬪插進話,柔甜的口氣到此驟變,添入幾分陰沉。
“后宮不干政,便是公主再聰慧也得避避嫌。
聽說二皇子日日上永平宮,滿箱滿籠的禮物全往公主房里送,見公主的次數比見二皇子妃多,這可不是教人說閑話嗎?便是童年時期公主和王爺的感情深厚,可如今公主已是五皇子的人了,若是讓有心人把這事兒傳出去,兄弟爭妾,皇家顏面何在?”
柔貴嬪仗著皇帝寵愛,不管場合,滿口的抹黑。
她陰惻惻幾句話,令滿堂的熱烈氣氛瞬間凝結。
德妃的笑凝在臉上,悄悄向皇帝瞄一眼。
她明白,柔貴嬪不顧場合硬要把萱兒壓下頭,代表此人不足為懼,比心眼、論心機,想在后宮立足怕是艱難得緊。
只不過王宰相高居朝堂,得皇上倚重,皇上便是心底不愉悅也得看在他面子上,對柔貴嬪容忍幾分,她擔心……萱兒又要成為代罪羔羊。
周煜鏞一怒,就要頂話,周旭鏞用眼神阻止下他。
周旭鏞起身向前一步,拱手對柔貴嬪說:“貴嬪娘娘這是什么話呢,那些箱籠贈的是五弟哪是萱兒,過去后宮人逢高踩低,五弟不知受過多少委屈,若非兒臣同大皇兄走一趟永平宮,怎會知道五弟生活過得比平民百姓還不如!
“二皇子說話可得有憑有據,這不是在怪罪德妃娘娘輕慢五皇子嗎?”
柔貴嬪故意扯上德妃,可這話蠻橫得很,誰不知道過去幾年,執掌后宮大權的人其實是淑妃。
周旭鏞微哂,對皇帝言道:“過去兒臣與萱兒交好是有目共睹的,萱兒初離冷宮,兒臣自然得去探望。
誰知一進永平宮,竟然看見有人怒指著五弟,說他是個無足輕重的殘廢,還口口聲聲輕賤他的血統,而萱兒滿身是傷,狼狽不堪,若非兒臣與大皇兄及時趕到,怕是當日萱兒就要重傷在他人手中,哪還有今日的治國陳條!
他的話沒指出是誰,可之前有周敬鏞的“不小心”說漏嘴,再加上今日兩兩印證,皇帝的臉色鐵青,閃過憤然。
柔貴嬪本還欲開口爭辯,卻發現周月屏對她怒目相視,她只好閉上嘴。
周旭鏞朝周煜鏞使眼色,后者會意,說道:“請父皇千萬別怪罪大皇兄、二皇兄,是皇兄們心疼弟弟,才自掏腰袋為兒臣增添吃穿用度所需的奴仆和銀兩,沒想到竟會傳出如此惡毒的謠言,說什么萱兒狐媚勾引皇子,其實咱們兄弟不過是將萱兒當妹妹看待,說到底是兒臣過錯。
“那日大皇兄和二皇兄至永平宮探望,替兒臣平息風波后,發現兒臣的午膳只有兩碟青菜、一盤咸蛋,二皇兄看不下去便送來廚婢和食材,兒臣受之有愧,便時常邀二皇兄下朝后留在永平宮一起共餐。
說說笑笑中,二皇兄指點兒臣許多做人做事以及治國的道理,兒臣受益良多!
“兩碟青菜、一盤咸蛋,好啊,朕竟不曉得后宮用度竟然這么嚴峻?”
皇帝怒目一轉,滿廳妃子心驚不已,周敬鏞、周旭鏞低頭一哂,這下子淑妃想出來怕是難上加難。
該鬧的鬧了、該說的說了,周敬鏞與周旭鏞對過眼,兩人心意相通。
周敬鏞起身,牽起大腹便便的皇子妃,走到皇帝跟前,緩言道:“父皇,您別為那些謠言傷神,別說二弟,便是兒臣也是經常進出永平宮,本來只是一起用午膳,卻發現聊著聊著,許多想不通的議題竟然就想通了,想來是集思廣益,也是因為萱兒在,她那腦子里不知道裝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們往往說一,她便想起二三四,屢屢讓我們驚嘆不已!
大皇子妃佟玉蔻接口,“父皇,臣妾可不知道談論朝政之事便是后宮干政,如果是的話……那可糟了,夫君回府經常會興高采烈地把在永平宮的議論拿來同臣妾說呢,只怪我行動不便,否則我也要日日上永平宮,聽聽萱兒妹妹的高談闊論。”
佟玉蔻本是個純良性子,又是個多福的,嫁給周敬鏞兩年半,頭胎生了對雙胞胎兒子,讓皇帝疼之入骨,日日都得見著面才快意,而今她肚子又懷上一個,人人都瞅著看呢。
皇帝目光逐一向眾人掃過,周敬鏞、周旭鏞、周煜鏞、佟玉蔻、李萱……他眼底不豫稍平。
很好,萱兒才出冷宮就有人給惦記上,不知道這次她是招誰惹誰?皇帝道:“行了,朕都明白,日后再有人多嘴,杖責百下趕出宮便罷。
你們日后有什么想法,盡管寫摺子呈上來,一身本事別藏著掖著,總要讓朕那些臣子全都明白才好,讓他們好好想想,朕需要的是怎樣的人才。
萱兒明白嗎?”
皇帝語落,所有眼光再度集中于李萱身上,她并沒有喜形于色,只是低眉順眼地應道:“萱兒遵命。”
今晚她是大出風頭了,一個壽宴,她再度成為皇帝跟前的紅人,有人羨慕,有人冷諷,也有人目光像刨刀,想把她給活剮了。
當中,有一雙陰毒暴戾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過李萱的身上,那是二皇子妃,她心中有千般滋味,最終只能化成一記記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