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嬤嬤領著她走到一處院落,推開門,將李萱請進去。
她遲疑片刻,方才進屋。
抬眼,她望見王馨昀靠在床側,臉色臘黃、神情枯萎,精神比上次見到時更不好。
滿屋子都是濃濃的藥味,一名神情嚴肅的婢女將藥端到床邊,一匙匙喂下,在一串驚天動地的咳嗽聲后,好不容易吞進去的湯藥又吐出不少,龔嬤嬤和婢女連忙為她擦拭更衣,折騰好一陣子后才讓李萱靠近。
王馨昀皺眉,對龔嬤嬤低聲埋怨,“滿屋子的藥味……”龔嬤嬤微微點頭,對婢女說道:“玉紅,點上薰香!
玉紅走到柜子邊取出一個楠木嵌銀絲匣子,那匣子有些磨損,可見平日里經常使用,她從中挑出一塊紫色香料放進香爐里、點上火,把它放在床榻邊。
不久一股淡淡的甜香涌上,那香氣有點像熟透了的蘋果,暖暖甜甜的香很快傳開,王馨昀聞著那個香氣,緊皺的眉頭方才松開。
玉紅端來椅子放在王馨昀對面后,與龔嬤嬤兩人雙雙退下。
“為什么不過來,我都快死了,你怕什么?”
王馨昀望向李萱,滿眼的嘲弄。
李萱咬了咬下唇,順著她的心意走到床邊坐下。
“最近,王爺常去永平宮對吧?”
王馨昀開口,語調里有淡淡的落寞。
李萱沒回答,只是低頭默認。
王馨昀細細的褐眉糾得死緊,下一瞬,充滿恨意的聲音從齒縫間擠出。
“李萱,我真恨你!
六個字,不長不短,卻道盡她的心情。
李萱抬頭,她不了解王馨昀的恨意從何而來,她沒做過任何對不住她的事。
“你為什么不死掉?你為什么不在冷宮里面發瘋?你的容貌為什么不毀得更徹底?你為什么不肯嫁給我大哥?你為什么要被放出來?為什么不在墜崖那日便跟你爹同赴黃泉?過去幾年,我每天每夜每一刻都在詛咒你!”她瘦骨嶙峋的指頭指向李萱,臉上泛著不正常的酡紅,她眼底怒焰張揚,只是越喊、聲音越微弱,直到指尖發抖、全身力氣用罄,她才趴在床頭不斷喘息。
“為什么?我做錯什么?”
李萱面對她激動、惡毒的怒罵,有些愕然。
王馨昀冷笑兩聲,當年那個溫婉柔順的女子已經不復見。
“馨昀……”“閉嘴。
你沒有資格喊我的名字!”她怒吼,吼掉李萱欲出口的話,她定在李萱身上的目光中有憤恨、有忌妒、有哀怨、有千百種數不清的情結。
看著她滿臉恨意,李萱滿腔的話只化成一聲嘆息。
兩人面對面看著彼此,想起過往,想著那段一起玩、一起笑的日子,到底是什么讓她們漸行漸遠,讓她仇視自己?真的是那道圣旨的關系嗎?這一刻,李萱真的很想知道。
一聲長嘆后,王馨昀澀然開口,聲音飄忽而幽怨。
“那年,我欣喜若狂,不斷感激上天賜予自己的好運道,皇上有意為我和靖親王爺賜婚呢,那個我思慕已久的男子,那個英勇杰出、卓爾不凡的男人,我就要成為他的王妃了。
我快樂、我幸福,我幻想著婚后的琴瑟和鳴。
“可是皇上也要將你嫁給王爺當側妃,還說什么姊妹共事一夫,娥皇、女英再創佳話。
哼!天底下的男人都以為三妻四妾理所當然,怎么就沒有人想過如果女人也三夫四婿呢?我不愿意,但是沒有人理會我的不樂意,所有人都認為我的運氣已經夠好,不該再抱怨,但……我不甘心!”她發出刺耳的尖銳笑聲,一陣大笑后,她指著李萱。
“那個包著雪芝草的帕子是我繡的!
李萱定定望著她,不喜不怒,唯有一臉的平靜。
“你不驚訝?你已經猜到了?”
“你的繡工是我和德妃娘娘一起指導的!
當時她一眼就能看出,只是打死不往這方面想,畢竟后宮三年,她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可進了冷宮,無聊時間太多,思緒益發清明。
其實并不難猜,落水、飯食里放針、李俊良莫名其妙的指控、不利于她的謠言……這些事情背后,再再都有淑妃的影子。
淑妃知道她們兩人同時嫁進靖親王府,總要分出個高下,而淑妃自己竭盡全力想爬上皇后寶座,當然也要將王家人拱上更高那個位置,好鞏固自己的戰友,因此自然要想盡辦法,替侄女掃除妨礙。
“為什么?我們曾經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們‘曾經’是,如果你肯乖乖嫁給我大哥,如果你不要覬覦王爺,我會善待你這個嫂嫂的,是你選擇要與我為敵。”
“婚姻大事,豈是你我可以決定的!
“你可以以死明志啊,如果你肯跟了我大哥,姑姑可以想到一百種辦法讓你嫁進王家,我給過你機會的,是你放棄!
她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都帶上滿腔怨恨。
那年先皇病危時,那個李代桃僵的計謀是爹爹訂下的,爹爹很早便看出周旭鏞和李萱之間的感情不同一般,他防微杜漸,向她的公公,也就是當時的信王獻計想一口氣鏟除李家父女,沒想到李萱命大,不但平安回到京城,還受封為懷玉公主。
哥哥說,他半路上幾次想要動手,但周旭鏞的乳娘蘇嬤嬤盯得緊,且李萱不言不語、不吃不喝,每天只能勉強灌下一些米湯,他想下毒也無處著手。
他以為,李萱目睹父親死亡、回京再聽見母親上吊,肯定撐不下來的,不死也會半瘋,絕不會危害到她的地位。
這些話,是在父兄決定使計替姑姑鏟除皇后、德妃時才對她說的。
父兄從那么早就開始為她謀劃,可都怪她蠢,看不清事實真相,在周旭鏞與皇上對峙表明不愿同時迎娶二妻時,她和所有人都一樣,以為他想娶自己、不想娶李萱。
當姑姑替自己謀略、壞李萱名聲時,她還怨姑姑多事,批評她手段殘忍,怕日后周旭鏞會怨上自己,哪里曉得她弄錯了,從頭到尾他想娶的都是李萱,不是自己!這個事實太令她震驚,她怎么都料想不到在周旭鏞心目中她居然比不上一個小丫頭,他竟然寧可為她舍棄王家在朝堂上的龐大勢力,這股勢力能夠助他日后順利坐上龍椅的呀!于是,她覺醒了,不管是否曾經與李萱情同姊妹,若李萱執意要嫁進靖親王府,她們勢必會成為敵人,她不可能給李萱任何機會坐大,她只能除去她,于是她站到姑姑的陣營,使盡心計讓李萱陷入萬劫不復!“你恨我的,對吧!”王馨昀冷笑道。
李萱點頭,誠實道:“想通之時恨過,但我選擇放下!
“哈!你放下,你竟然放下?我讓人毀了你的臉,你也放得下?”
她嘲諷地笑了,笑聲尖銳刺耳。
她的臉、她的傷竟與王馨昀有關?!她還以為是……算了,都過去了,她何必和一個不久于人世的女子計較?李萱瞬間提起的驚詫平復下去,淡聲回應,“不然呢?讓仇恨把自己逼到走投無路?”
李萱的話讓王馨昀心頭一震,原來……是她把自己給逼到走投無路的?真是諷刺,把她一步步逼到這番境地的不是別人,竟是她自己及她無法放下的仇恨?揚起諷刺笑容,放空的目光落在遠處,帶著些許茫然、些許無助,王馨昀喃喃說著,“我以為我贏了,我以為自己終于成為王爺的唯一,我以為李萱永遠不可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可是錯了……我錯得徹底。
成親那日,我獨自在新房中度過漫漫長夜,我斜靠在床邊一夜無眠,我替他找了千百個原因,解釋他的態度,但他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那夜,她氣憤難平,憑著一股氣強闖進周旭鏞的書房,誰知道喝得酩酊大醉的他,口里喊著李萱、夢里想著李萱。
她恨極怨極,趁隔日進宮請安時向姑姑哭訴,要她派人到冷宮把李萱痛打一頓,再毀去她的容貌……王馨昀將視線拉回,看著李萱那張疤痕淡得幾乎看不出痕跡的臉龐,為什么她手段使盡,卻沒有一回贏過?“我勸自己說沒關系,身為妻子該懂得體貼丈夫、應該雍容大度,來日方長,只要有足夠的耐心、足夠的賢慧,終有一天他會愛上我,即使我沒有你的才情與美貌。
“我立下誓言,如果是我毀去他的幸福,那么就讓我親手為他創造另一段幸福。
但是,他不要呀!他不要我為他創造的幸福,他只要你、只要李萱、只要他夜夜在夢里輕聲低喚的女人!“憑什么,我才是京城第一才女,我爹是宰相、我哥哥是將軍,我是高高在上的尊貴千金,而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個下人,你身上流的是下賤的血,憑什么他愛你卻不愛我!”什么!李萱被她的話弄懵了,是她聽到的那樣嗎?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怎么可能?她是周旭鏞夜夜在夢里輕聲低喚的女人?從來他只當她是妹妹,他愿意寵她、憐她、疼惜她,卻不愿意娶她的啊,他和王馨昀不離不棄、鶼鰈情深,這些事人盡皆知,怎么會……所有的事在轉眼間翻盤?!看著李萱驚疑不定的表情,王馨昀笑了。
“你不知道他愛你?呵呵、呵呵……真是好啊,上天總算是替我出了一口惡氣。
那個膽小鬼,他居然這樣怕我?他怕我知道他喜歡你會對你不利,于是刻意在別人面前對你冷漠,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太微弱,無法護你周全,他知道只要我姑姑幾個動作,你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所以他假、他裝,讓我誤以為他不喜歡你,誤以為他鬧到皇上面前,吵著只想娶的妻子,那個‘唯一’不是你、是我!
李萱心底一片慌亂。
是嗎?所以她弄錯了,周旭鏞不是無情、不是憎惡自己,他是害怕、是擔心,擔心她死無葬身之地……不對,她猛然搖頭,她怎么可以聽王馨昀輕言幾句,便推翻過去的認定,不對,這是王馨昀的計謀、是淑妃的詭計,她不應該隨便相信,因為、因為王馨昀說的話太不可思議。
王馨昀沒理會李萱內心的波濤洶涌,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們聚少離多,他從沒踏進過我的屋子,人人都傳言王爺待我情深,盡管我多年無出,依舊不愿迎娶側妃。
“呵……呵呵,他哪里是待我情深啊,若是他肯一次,就一次待我如同真正的妻子,那么我愿意擔下那句‘多年無出’的惡名,可是并沒有,我再能干、再會持家都沒辦法讓自己得不到男人卻擁有孩子!“嬤嬤要我將他灌醉,有了孩子男人就會改變。
所以,我給他下藥了,可是他昏昏沉沉之間,口口聲聲喊的名字還是李萱——那個他無法娶回家,只能晾在冷宮的女子!“那個晚上,我就坐在他床邊,看著他難忍慾求不滿,每次翻身便喊一回李萱,我有我的驕傲,無法在他喊著別的女人時得逞計謀,我掙扎著、我猶豫著,我告訴自己閉上眼睛、丟掉驕傲,一回!一回就好。
后來我卸下自尊,脫去衣裳,我千般溫柔、萬般討好地躺在他身旁,他終于抱住我了,我在心底勸自己一百次,過了今晚,明天他就會待我不一樣。
“沒想到,他突然張開眼睛,迷蒙的眼睛出現一絲清明,他一巴掌將我打下床,他罵我下賤、無恥,他說我是青樓女子、迫不及待地爬上男人的床,他甚至惡毒地叫了一整排的府衛進屋子讓我挑……我錯在哪里,身為妻子要求丈夫一個溫柔相待錯了嗎?我恨!我怨!那一刻,我發誓要把受過的恥辱全部加諸在你身上。
“可是在他面前,我不得不吞下哽咽,委曲求全、低聲下氣要他別惱,告訴他昨夜他喝多了,我們并未行夫妻之實。
我明顯地看見他松口氣,呵呵,和我行夫妻之禮有這么難以忍受嗎?“從那之后,他每次回到王府,夜里就有兩名武功高強的侍衛守在房外……他竟然在防我,防備他的結縭妻子!”王馨昀怒極反笑,瘋狂的神情教人怵目驚心。
“趁著他到邊關打仗,我把王府上下大力整頓一通,將那些對王爺忠心耿耿的人送到莊子上,然后,我終于能夠進到他的書房、他的寢屋。
當我看見他臥榻邊掛著你的畫像時,我恨不得一把將它燒毀,他寧愿夜夜對著一張畫像,也不愿意面對我這個活人。
“后來我在他的書房里找出一匣子的信箋,那些信箋后頭總畫上一朵金萱花,那是你小時候寫給他的只字片語,他慎重地將它們珍藏起來,那些信,每一封我都一讀再讀,你寫詩、你填詞,你對他說故事、講笑話……整整兩千一百零八封。
“呵呵,天底下的人全被他騙了,還以為他避你如蛇蠍,豈知你方是他心頭上最看重的那個人。
他總是不快樂,若是哪天見到他的笑臉,肯定是他又搜羅了什么好東西,悄悄地送進倉庫里。
他經常在倉庫中待上大半天,一一對照名冊,細數他為你準備的好東西,你不懷疑嗎?不好奇我怎么知道那些東西是為你準備的?”
李萱搖頭,她不懷疑,因為那些箱籠已經送進永平宮,而每一個箱籠上頭都刻上了一朵金萱花。
見她搖頭,王馨昀目光放遠,似又想起另一樁教她記恨的事,“前年冬天,他在戰場上受重傷,皇上恩澤,讓我隨同軍醫去服侍王爺,昏迷中,他又不斷喊著你的名字,那樣多的人在看,教我這個王妃情何以堪?“傷癒后,他進帳辦公,我為他熬藥作羹湯,掀起帳簾時卻聽得他低聲自語,‘如果是李萱,她會怎么做?’“那刻我真想大笑,他的謀士何其多,再不濟還有我這個王妃隨侍在側,他想的竟是遠在冷宮里的女人,想聽聽她會怎么做!
李萱說不清楚心中滋味,那是震驚、迷惘、猜疑還是驚喜?望住李萱,王馨昀苦笑不已,她是個何其驕傲的女子,過去幾年,這些話她不敢對兄長說、不敢對爹娘言,她夾在父兄丈夫間左右為難,只能任由周旭鏞待她情深意重、鶼鰈情深的謠言到處飛。
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最后能讓自己吐露心事的人竟然是李萱。
“我傻得以為只要付出足夠的耐心,終有一日會等到他回頭。
知道皇后臨終前,央求皇上將你從冷宮放出來時,我恨得咬牙切齒,我匆忙進宮求姑姑想辦法,我等著看冷宮把你啃蝕得體無完膚;得知皇上將你賜給五皇子時,我又狂喜不已,日日對鏡子說服自己,我將要苦盡甘來。
“可是,皇上的生辰宴上,王爺不顧禮法硬要到永平宮去接你,他不顧旁人的眼光,非得要坐在你身旁,后宮于你的傳言詆毀何其多,他卻苦心為你經營出一場驚艷絕倫……“一樁樁、一件件倒令我看不懂了,這是怎么回事,李萱,難道你想要腳踏兩條船,鎖著五皇子也拘住王爺?你不懂嗎,若是讓皇上知道你周旋在兩個皇子之間,便是你有驚世之才也一樣小命不保,為什么你還敢強留王爺?”
王馨昀的聲音尖銳,如一把生銹的鐵鋸,來回鋸著李萱的耳朵。
李萱皺眉,她拘了他嗎?她企圖周旋在二皇子、五皇子之間嗎?也許吧,也許從王馨昀的角度看來便是如此,即使她要求的不過是四季平安、兄弟和樂。
末了,王馨昀又說了很多,包括她與周旭鏞的相處、她夾在親人與丈夫間的委屈忍耐、她有多痛恨周旭鏞的殘忍……多到李萱無法消化、頭發疼,她看著王馨昀枯瘦猙獰的面容,已經分不清楚心頭的那點感覺是恨還是悲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