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士偉的交際廣闊,朋友滿天下,人緣也好,只是交心的完全沒有。
他自己設下鴻溝,維持淡淡距離,于是當他死訊傳開,感到傷心的友人不會沒有,也能聽見許多為他早逝的嘆息。
但多數的人在悼念之后,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仿佛他的離世,只值幾顆眼淚的時間。
他沒有家人,一切后事交由老板派人處理。
田蜜薇堅持全程參與,不要他到最后沒有熟人相伴。
她幫他挑選相片、塔位、出殯日期,幫他指定穿上的西裝款式,甚至主動要求替他梳發,面對長時間浸泡海水、面目全非的大體,毫不畏懼。
未曾干過的淚,浸濡泛紅的眼眶,她抱著刷子,坐在距離冰柜最近的地方,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
偶爾,她和刷子說話,內容不外乎是她與它都熟悉的“楊士偉”。
偶爾,她對著空氣說話,好像身旁真的有個誰,能與她對談。
大多數時間,她是沉默的,靜靜地掉眼淚。
她母親好擔心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勸,丈夫淡淡說:“讓她哭個幾天沒關系,畢竟士偉那么疼她,若連他死,她都無動于衷,他也太不值了!
可是身為母親,害怕的是……女兒絕望的眼神,那種天崩地裂的心死。
她真的恐懼女兒會做傻事,跟楊士偉一起去。
即便丈夫那么說,她仍是憂心忡忡,不敢讓女兒落單,要應亞和她輪班陪伴蜜薇。
剛和兒子“換班”,蜜蜜她媽用保溫瓶裝了些雞湯,要替幾天沒好好吃飯的女兒補充體力。
一靠近,就聽見田蜜薇說話,聲音好輕、好無力。
“……你還問著我,愿不愿意留在你身邊……我愿意呀,無論是哪個時空,我都愿意……你卻走得那么快、那么遠,我該怎么做,才能追上你……”
稍微一頓,吸吸鼻子,她又繼續說:“是不是我該再去跳一次海,才能再看見命?”
蜜蜜她媽一驚,趕快坐到她身邊,牽起她微冰的手,緊緊地握著,甚至握痛了她。
痛——才能使她回神。
“蜜蜜!你不可以做讓爸媽傷心的事!士偉已經走了,他會希望你好好的,不要追隨他去,他會生氣——”
田蜜薇浸在淚水中的眼,回望著同樣雙眸通紅的母親。
她慢慢搖了頭,動作放得極緩。
“不是的,我不是要做傻事,我只是想……可不可以回到他還活著的‘過去’,想盡辦法去改變……不要讓他死去!
這樣的念頭,越來越強烈,驅使她去做。
“媽知道你落海后發生了哪些神奇的事,早在十幾年前,士偉就說過了,你回到過去了,對嗎?他撿到的‘小薇’,是你……”
蜜蜜她媽試圖搓暖她的手,心疼那么冷的溫度,邊說:“我和你爸在聽到這件事的那一天,你就消失了,那時我們沒辦法猜測,你有沒有平安回來,直到現在才確定了,你是真的回到我們身邊……”
“那對我……是昨天才發生的事……”田蜜薇喃道,眼淚又決堤。
她咬咬下唇,唇瓣的蒼白咬不出半點紅潤,只有因為用力過深而沁出的點點血珠。
“好不容易他愿意正視心意,接受我、愛我……為什么才一轉眼,就變成這樣?……要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絕對不會跟雷沛之去酒會,乖乖在家等羊叔叔回來,我好想重新來過——再回到那一天……”
蜜蜜她媽知道她的想法,她堅決反對,向來甜軟的嗓難得嚴厲:“并不是每次的落海,都能成功穿越,萬一失敗呢?蜜蜜,你千萬不要去試!”
就算成功機率有百分之五十,她也不敢讓女兒去做,因為另外的百分之五十,是太巨大的代價。
“……”她的回應是沉默。
“就像你失去羊叔叔時,感到那么疼痛,爸媽若失去你,疼痛度絕對不亞于你,你不要讓爸媽傷心,好嗎?”
終于,田蜜薇點點頭,答應了母親。
這種疼,實在太痛了,她舍不得教父母也嘗到。
十四天后,一個選定的吉日吉時,她的羊叔叔,火化過后,只剩下灰燼,盛進岫玉骨灰壇中。
曾經如此高大的身影,與她玩起“抱高高”游戲時,像座雄偉的山,幾乎能帶領她,觸及那片藍天白云……
現在,捧入她的雙手手心,重量僅剩那么輕……
她把他抱得更緊,岫玉骨灰壇冷冰冰,怎么也偎暖不了。
這樣單方面的擁抱,沒有溫度、沒有暖意、沒有心跳聲,沒有好寵溺的聲音,喊著“蜜蜜”……
她嗚咽哭著,心痛如絞,淚珠像雨,滴落在壇上。
一直到安置骨灰壇入塔之前,她都不肯離手。
擁緊他,多一秒也好。
她輕摸壇身,仿佛細撫著他發,與他說話。
“我買了你隔壁的位置,雖然我沒辦法太早住進去,但以后我會在那里,陪著你,你再等等我……”
她像報告日,嵤,放輕聲音,像在說悄悄話一樣。
“還有,應亞也掏出零用錢,買了右下角兩格,以后他和他妻子一起!
羊叔叔也疼應亞,只是相較她,程度天差地別,應亞老是喊著不公平。
“最后我爸爸說,既然是一家人,就放一塊兒吧,所以這幾層的位置他通包了,不過他堅持住你樓上,他是老板嘛……”
淚中帶笑,好認真告訴他,生前職別高低,死后還是要遵守。
她一件一件說,像他還在時,她也總是如此,與他無話不談。
學業、交友、考試壓力、第一封收到的情書、第一次被男孩告白——她經歷的青春,都有他的分享和開導。
“我會常來看你,不過沒辦法每天來……我準備畢業后進爸爸公司,接替你的職務……你停止下來的人生,我繼續為你過!
她抹干了淚,在最后,不能哭。
若哭了,往生者會心疼、會放不下心、會舍不得走……
“姐,時間差不多了!碧飸獊喿叩剿砼裕嵝阎胨臅r辰。
“嗯!
“我幫你捧!彼焓忠庸腔覊。
“我來!碧锩坜蔽⑿芙^,她要親手送他。
安詳的誦經聲中,他離開她的懷抱,住進那一方小小天地。
她手心一空,感覺連同“心”也空掉了。
她茫然看著后續,呆呆佇足,由父母及弟弟接手,聽從法師指示,燒香、祭拜……
她支撐著雙腿,全憑殘存的意志力,才不至于軟下。
她已經數不出自己有幾夜失眠沒睡、有幾頓飯跳過不吃,哭泣更是消耗她太多體力。
她覺得眼前逐漸扭轉,景象開始錯位,一分為二、二分為四……
歪傾斜亂中,最后一瞥,是楊士偉噙著笑,風趣神情,匆匆閃進眼里。
她想伸手抓住,但意志潰散,她眼前一黑昏厥過去,連喊他的名都來不及……
她睡胡涂了嗎?
田蜜薇感覺好不真實。
開啟的窗扇,拂進涼風,雪白蕾絲的窗簾,擺動小幅度紗浪。
窗臺上,翠綠小盆栽,似乎也擁有生命,葉片輕搖。
楊士偉站在窗前,陽光照亮他半邊身軀,他微勾的唇角,因為光線明亮,顯得加倍耀眼。
她很想撲過去,但她不敢,怕他只是幻影。
怕她一上前,他就會消失不見。
于是,她一直看著他,舍不得眨眼,看他專注翻動手上書冊,看他忍不住一笑;他手上那本……她的日記!
日記里,滿滿寫著她暗戀他的心情。
“呀,不可以偷看……”她一聲驚呼,引來窗前的他側身回眸。
她想掩嘴,已經遲了。
糟了,夢要結束了,他要離開了……
“羊叔叔,不要走!”田蜜薇掀被,用最快速度下床,匆忙想留住他。
明知道這種無理的要求,沒有一次能如愿。
每回夢見他,她都希望著別醒,然而,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哭求,他還是像泡沫,啵的一聲,瞬開消散。
無論失望過多少次,再有下一回,她仍是會求,要他別走……
雙腳才剛踩到地面,根本支撐不住她的沖力、她的焦急,眼看雙腿一軟,就要跌倒——
楊士偉反應飛快,一把抱緊她,突如其來的失去平衡,兩人跌坐地板上,他當成肉墊,任她壓迭在他胸口。
他顧不得起身,忍不住先訓斥:“剛打完點滴,體力還沒恢復,跑這么急,不怕摔得頭破血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