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上路七天之后遇到另一隊往南走的旅人。
這一批路人也是由兩波人馬組成。一隊是三個騎馬的年輕男人,另一隊是一雙夫妻帶著一個十六歲的年輕女兒,由丈夫駕著篷車。
本著出門在外互相照應的精神,大家很自然湊合在一起。她和那家女眷一起坐在篷車里,杜爾夫和男主人輪流趕騾子。
“你們是從哪里來的?”年輕的女兒叫夏妮,對“年齡相近”的雪洛分外親切。
“北方邊界?”她淡淡地道。
在路上餐風露宿這么久,她知道有騾車坐是多么難得的事,不敢再像以前那樣高傲。
即使如此,閑聊終究不是她的長項,所以能以單字作答的,她就不會講成一個句子。
“哇,那你們一路過來應該很辛苦吧?有沒有搭上邊界那波難民潮?”黑發碧眼的夏妮瞪大眼睛。
她搖搖頭。
杜爾夫盤纏有限,吃住都靠森林,雪洛對此倒是別無意見,因為她本來就不喜歡跟一堆市井小民混在一起,于是兩人盡可能地走在森林里,直到非得走到大路上不可。
從其他旅人口中聽說,亞維王國東北方在鬧旱災。許多農田龜裂,根本無法種植任何作物,牲口紛紛渴死,渴死病死的人也為數不少。
這波旱災已經持續了半年之久,平民們眼見家鄉已經沒了生計,只好往內陸撤退。
第一波受到沖擊的自然是周邊的城鎮。許多外來者涌入,造成工作機會不夠,薪資被壓低,原有住民的生活開始受到影響,外來者一樣找不到足以鋰口的活兒,只好繼續往內陸退。
整個邊境地區就這樣紛紛擾擾,人民怨聲載道。
亞維王室對于這場旱災并沒有什么具體的救濟方法,民眾的不滿聲浪越來越高。
她不禁想到,以前佛洛蒙境內,臨近大河的城鎮曾經鬧過嚴重的水災。國王一得知地方送來的消息,立刻派軍隊前去救災,協助災民重建家園。災區當年的賦稅減免,重建的經費由國家補助一半,國王派遣的醫官隊定期到災區義診長達半年。
種種救濟措施之下,災區迅速地回復生機。
原來她前夫竟然是個不錯的國王。她猜想他的治績與他以前曾用“蓋林”為化名,在民間游歷多年有關。他比其他嬌生慣養的貴族更懂民間疾苦。
蓋林是個好國王,佛洛蒙是個強盛的好國家。
她莫名其妙地覺得驕傲。
“聽說有些年紀大一點、身體差一點的人受不了,死了不少人呢!再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女主人愛絲憂心忡忡地道。她是個圚胖嬌小的婦人,有一雙充滿元氣的棕眼。
“王室這次好像都沒有什么動靜,聽說有一些救災的款項都進了地方貴族的口袋!蹦兄魅藦娚指哂质荩『煤蛨A胖的妻子呈對比。
“太過分了!國王他們都不管的嗎?”夏妮氣憤地道。
“亞維國王最近被他的兒子逼著退位,他自己都自身難保,哪有心情去管外面在鬧什么災?”她冷冷地丟出一句。
“什么?”一家三口轉向她。
雪洛馬上閉嘴。沒事干嘛跟他們說這個?
亞維國王十四歲便即位,到現在已經坐了快要五十年的王座,把自己吃成一只又懶又重的大胖子。他的長子差不多也有四十歲了,眼看父親怎樣都不退下來,天曉得他還要等多久?二王子也不甘心一輩子只是當個王子。唯有年紀最小的三王子目前意向不明。
于是亞維皇宮情勢緊張,風雨欲來。
她后來弄清楚了,現在的時間和她最后記得的大約差了兩年,既然這兩年亞維沒有改朝換代的消息,王室之爭只有越演越烈的份。
“雪洛,你是說,國王會有危險嗎?”夏妮連忙問。
“我不曉得!彼涯樲D開。
以民間聲望來說,老國王依然得到廣泛的支持,但是在皇宮的核心貴族間,大兒子的勢力不容小覷,二兒子也漸漸在坐大,但國王最喜愛的是么子,這個王位之爭最后會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現在想想,以前聽密探報告鄰國情報的日子,竟然已經如此遙遠。
“別擔心,老國王身體這么健康,怎么會有事?”強森安慰妻女。
雪洛只是繼續漠視。
反正她對誰都愛理不理,他們已經很習慣了。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車頭的布簾被掀開。
“吃午飯了!倍艩柗蛱筋^進來,憨厚地微笑,透進來的光線馬上被他遮去一半。
夏妮給他一個燦爛的笑顏。大部分的女人第一眼見到杜爾夫,都會為他不同尋常的體格而害怕,唯有夏妮,一開始就不怕生,和杜爾夫很聊得來。
“讓你駕了一早上的車,真是不好意思。”強森從車尾先跳下車,再扶著妻女一一下來。
在陰暗的篷車里悶了一個早上,如今見到天光,聞到新鮮的空氣,雪洛不禁精神一振。
那三個年輕男人是三兄弟,分別叫“阿大”、“阿二”、“阿三”。他們已經在前頭停下來,照顧他們的馬。
阿大,阿二,阿三,這種假名真是取得一點誠意都沒有!雪洛在心里冷笑。
黑發黑眼的阿大年紀接近三十,褐發棕眼的阿二約二十五歲,金發藍眼的阿三長得最英俊,也最年輕,頂多二十歲。他們的外表上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三個身強體壯的男人,騎著腳程極快的駿馬,為什么不自己走,卻要跟著一家老小慢慢拖?明顯就是想借著有人家同行,讓自己不至于太醒目。
只有鄉巴佬和笨蛋才會對他們的話深信不疑,她身邊正好一種一個。
無所謂,只要他們不要礙著她就好,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雪洛,你要吃什么?”杜爾夫憨憨地問。
“還能吃什么?當然是有什么就吃什么,窮鬼一只還敢讓我挑!”
杜爾夫抓抓頭發。夏妮從他們身后走過去,不禁吐吐舌頭。她對所有人都冷冰冰,偏偏對杜爾夫好兇。
阿大、阿二和阿三喂好自己的馬,施施然走過來。
這里是一處鄉郊的泥土路,路邊有一塊被清理過的空地,應該是之前的旅人用來歇腳的。
男人很有風度地將石頭讓給女士們坐,強森坐在自家的騾車板子,三個年輕人盤腿坐在地上。
杜爾夫重重坐在她的腳旁,從行李里掏出一包肉干,一條干面包,兩人的水袋。
他繼續掏啊掏,雪洛不曉得他還能掏出什么來。他的行李看來干扁扁的,但是好像隨時掏得出東西。
小女生夏妮看到那包肉干,眼睛一亮。
“那是山魚肉嗎?”山魚是一種長于森林深處、出沒在水邊的小獸,因為善于游泳而有了“魚”字為名。
“嗯!倍艩柗驅λ蜌獾攸c點頭。
“山魚跑得很快,一鉆進水里就游得不見蹤影,很難獵的,可是肉非常好吃。你們是怎么獵到的呢?”
雪洛看她一眼。肉就是肉,她從來沒有想過好不好獵的問題,只覺得這種肉吃起來比其他獸肉腥氣淡一些。
“雪洛喜歡吃山魚肉,我就獵回來了。后來吃不完,有些肉就做成肉干。”杜爾夫永遠是那么和善。
“真好……”夏妮羨慕地道。
“分一點給人家嘗嘗!彼y得的善心大發,足尖輕點了下他的腰際。
杜爾夫一怔,看看手中的肉干再看看她。
“你舍不得?”雪洛見他竟然敢遲疑,如果不是圍觀者眾,鐵定暴打他一頓。
“沒關系沒關系,山魚肉本來就很難得,你們自己吃就好!毕哪葸B忙打圓場。
“不是,這個肉不夠所有的人吃!倍艩柗虬桶偷氐馈
又沒有叫他每個人都分!
阿大呵呵大笑。“沒關系,我們吃干糧配水就行了,給小姐們吃吧!”
“噢噢,好。”他拿出刀子把肉干切成三份,送兩份到夏妮母女面前。
“杜爾夫,你很會打獵?”阿大啃了口干糧,含糊地問道。
雪洛總覺得在他們三個人身上有某些熟悉的特質,曾經在哪個人的身上見過,卻又說不上來。
“是嗎?”杜爾夫也不知道他算不算會打獵,他只知道自己很會挖洞。
阿三“嗤”的一聲笑出來,阿二連忙頂他一下。
“我看你力氣很大,那根鐵鎬你扛起來一點也不吃力!卑⑷f道。
“原來力氣很大的人就是會打獵?”杜爾夫越發疑惑。
“不是……我不是在講打獵!卑⒍悬c被打敗了。
“問你打獵的人是我!卑⒋笾钢缸约。阿三嗤的一聲又笑出來。
雪洛惱了。她的“腳夫”要他們來奚落?
“阿大阿二阿三看起來既不高也不大,想必力氣很小,打獵的本事也不好,所以只能吃干糧了?”
她的搶白讓他們滿口食物差點梗在氣管里。
阿大輕咳一下。“不好意思,我們只是這幾天跟杜爾夫一起打獵,看他個頭龐大、動作卻很靈巧,所以才好奇他有沒有拜師學藝過!
他一提到“拜師學藝”,她心頭登時一亮。
她想起來他們讓她感到熟悉的特質是什么了。他們是武人!
他們行動間有一種常人沒有的矯健。他們歇腳的第一件事是先照顧牲口和擦拭工具,拔營前最后一件事是將他們留下來的蹤跡掩蓋掉,這些在在顯示出受過嚴格訓練的武人特質。
蓋林是個高明的刀術大師,她和他終究做過幾年夫妻,在他身上的就是這種紀律和靈巧。
她相信他們三人的造詣遠追不上蓋林,但是同為武人的一些小習慣卻瞞不過她。
學武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一般人沒有特別的需要不會去學武,也學不起。他們是誰呢?
離開宮廷的侍衛或軍人嗎?
保護商旅、貨運的保鏢?
民間富豪的家衛?
流浪的劍客?
無論是哪一種,有意隱姓埋名的人通常有著不欲人知的秘密。她自己的麻煩就夠多了,不想去扯上別人的,她和杜爾夫最好和他們分道揚鑣。
“如果我們像杜爾夫一樣會打獵就好了。”年輕的夏妮羨慕地道!叭绻麜颢C,我們就不用千辛萬苦的離開家園,留下來也能生活!
“你們住在哪里?”阿大貼心的問。
“其卡。”愛絲告訴他們。
“其卡是中部的一個山城吧?你們怎么會跑到北方來?”阿三好奇地開口。
不同于老大和老二的平凡相貌,他是個英俊的男人,雪洛已經注意到,他們三人若有需要和外人交涉,大多派阿三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