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依寧的思緒讓一聲「新郎踢轎門」打斷,就聽轎簾外的人象征性地踹了下轎門,她的心一跳,還來不及想什么,喜娘已打起轎簾,將她扶下了轎。
她踩著紅氈,跨過馬鞍子和火盆,緩步慢行,進了喜堂,她知道喜綢的另一頭是宣景煜在引導著她,所以她的心很是淡定,不管這繁鎖的儀式要多久,她都甘之如飴,這是她求了兩世才得來的姻緣,自然每一個瞬間她都點點滴滴的珍惜在心頭。
「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待聽到夫妻交拜時,夏依寧讓喜娘牽引著往右邊轉了小半圈,她慢慢矮下身子,深深一拜。
她的對面是宣景煜,從此舉案齊眉,白首不離,這不只是她對婚姻的誓約,也是她對他的誓約。
「禮成——?送入洞房——?」
終于儀式完畢,夏依寧被送進了新房。
房里的味道是她前世所熟悉的,燃著宣景煜慣用的怡州白丹香,他會用白丹香是因為他的姨母,也就是陸氏的胞妹,其夫家在怡州經營香料鋪,每年都會送幾種不同的香料過來,他用慣了,也就不換了。
她一直覺得這白丹香很是特殊,好似置身在清晨的竹林里,又彷佛能聽見高山流水的琤琤琴音,會讓人想到「風瑟瑟以鳴松,水琤琤而響谷」,聞了心里很是平靜。
可惜,此刻她無法好好回味過往,鬧洞房的宣家親友擠了滿屋子。
「新郎官來了!」有人興奮的喊道:「要給新娘子掀蓋頭了!」
眾人都很識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夏依寧心里一緊,知道宣景煜就拿著喜秤站在她面前,她不由得緊張。
雖然他們已經見過了,可她還是心里懸著,擔心他不滿意她的容貌,擔心他會不會后悔向她求親?
她心跳如擂鼓,紅蓋頭已被挑下,她的眼前一亮,應該嬌羞低下頭去的,可她卻抬眸望著他,對四周涌來的贊嘆之聲恍若未聞。
他著了猩紅喜袍,模樣就與她記憶中的一樣英挺軒昂,他的身形挺拔修長,為人正氣凜然,做事決斷有力,是她能倚靠一生的郎君。
想到所嫁之人便是前世系了整個心思的人,她情不自禁微微一笑,心里充斥著幸福之感。
宣景煜低頭凝視,對上一對熾熱眼眸。
他的媳婦兒臉蛋酡紅,密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竟像是在頃刻間便將心交給了他一般,讓他由心底涌起一股熱意。
「煜哥哥,嫂子如出水芙蓉,你看嫂子都看傻了,忘記要去前廳應酬賓客了!
也不知是哪房的妹妹出言調侃,宣景煜這才回過神來,對自己適才瞬間的失態感到莞爾。
他們在起哄聲中飲下交杯酒,喜娘連忙把備好的金豆子發給屋里的每個人,見者有份,得了金豆子,鬧洞房的眾人這才心滿意足的離去。
新房終于安靜了,宣景煜笑了笑,說道:「我出去應酬賓客,你若累了便先洗漱歇會兒,若餓了便先吃點東西,我讓你的丫鬟進來服侍你!
夏依寧點了點頭,就見他出了房門,把喜娘也喚出去,不一會兒,雪階、雨嘉都進來了。
雨嘉掩不住興奮之情,嘰嘰喳喳地道:「小姐,姑爺看起來人好好,適才賞了奴婢們荷包,叫奴婢們進來伺候,怕喜娘在,小姐會不習慣,還把喜娘支走了。」
夏依寧微微笑道:「他原來就很好!
雪階笑道:「小姐這么快就幫姑爺說話了。」
夏依寧也不分辯,讓她們給自己卸下釵環首飾,心里想的是前世她在府里的荷花池邊跌了一跤,把爹娘留給她的玉佩弄不見了,他見她在池邊哭,問明了原由,叫人連夜打撈,將她的玉佩找了出來。
他真的……是個好人。
她不過是個下人,他卻能將心比心,若是前世夏依嬛肯好好做他的妻子,他必定會珍惜呵護。
「每次小姐露出這樣的神情,奴婢都猜不著您在想什么。」雪階笑著說道,將釵環放回匣子里,叫外頭的粗使丫鬟抬了熱水進來。
夏依寧沐浴過后,換上一身輕便的大紅織錦緞繡衫,雪階用干帕子將她的濕發輕輕絞干,也不梳頭了,就讓青絲披在肩上,再洗去臉上厚粉,抹了層雪凝露,雖然一日并未進食多少,但此刻她也不餓,只吃了一塊糕點,喝了小半碗加白糖的馬奶子便回到榻上,此刻她一心一意想做的,就是一個人靜靜的等待宣景煜回來,雪階、雨嘉見狀,便收拾了東西退出去。
新房里只剩夏依寧一人了,起先她還坐著,待龍鳳燭已燃去三分之二,屋里仍是靜悄悄的,她不免也感到倦了,忙亂了一日,她的眼皮子漸漸沉重,最終熬不住地沾上了錦榻。
宣家是寧州首富,又是百年望族,守了三年喪期,好不容易今日辦了喜事,道賀的賓客絡繹于途,席開了百桌還不夠,喜宴一直鬧到亥時才散,饒是宣景煜的酒量向來不錯,此時也有幾分醉意。
「少爺還好吧?」宣安扶著主子往新房里去,臉上也是一片喜氣洋洋!干贍數们逍腰c,少夫人還在新房等少爺哩,保不定待明年這時,咱們府里就能聽見小娃娃的哭聲了。」
宣景煜忽然腳步一止!覆皇撬!
宣安一愣,心里咯噔了聲!改钦f……」
宣景煜點了點頭。
宣安松了口氣,下意識舉目看了看四周,才道:「不是少爺夢中的女子,那真是阿彌陀佛、謝天謝地,雖然知道少爺先前就見過夏二小姐了,可小的還是擔心得緊,真怕那蓋頭一掀,就是少爺夢里那蛇蠍美人,怕夏家二小姐莫名其妙在路上給人掉包了,換了那蛇蠍女子來頂替!
他打小伺候少爺,少爺成年后也沒要通房,還是由他伺候,因此他最清楚主子的事了。
主子一直被一個惡夢所擾,起先主子不肯說,有一回,主子由惡夢中驚醒,渾身汗濕,身子卻是冰冷的,是他急了,說要去稟告老夫人和老爺夫人,主子這才緩緩吐實。
主子說,夢里宣家遭罪,滿門抄斬,無一幸免,他夢見自己在刑臺上人頭落地,有個女子冷眼旁觀著一切,那女子手段毒辣,在夢里是他的妻子,也是她親手將他推上斷頭臺。
老天爺啊,那時主子不過才十歲,竟會作這樣可怕的夢,饒是他聽了也膽顫心驚。
后來的幾年,少爺斷斷續續一直作這個夢,他覺得不安,也覺得不祥,幾次要稟告老爺夫人,可少爺不讓他說,這么多年來,他自個兒憋在心里,可快把他給憋死了。
好不容易,少爺的親事定了下來,雖然由兩位小姐的口中聽到那夏二姑娘多好多好,可他還是忐忑不安,深怕主子的夢境成真。
如今,蓋頭都掀了,少爺親眼確認過新娘子和夢中不同,從今爾后,他心里懸著的那塊大石落了地,再也不必擔心那無稽的夢境會成真了。
「看來這些年是白白擔驚受怕了!瓜氲阶约壕箷䦟σ粋夢耿耿于懷,宣景煜不免失笑,認為自己小題大作了,甚至在掀蓋頭的那一瞬間,他心跳加速,害怕見到的會是他夢里的女子。
他以為他不會沒來由地一直重復夢到同樣的夢境,但如今看來,確實是沒有理由,再轉念一想,那不過是個夢,因為他太在意,才會揮之不去。
「少爺,恕小的多嘴,您的夢千萬不要告訴少夫人,以免少夫人多想!
宣景煜的嘴角浮上似有若無的笑意!改愣歼沒娶媳婦兒,怎么會明白這些?」
宣安振振有詞地道:「小的家中有五個嫂子,女人家最愛胡思亂想,就是這份胡思亂想時不時就把家里搞得雞犬不寧,小的看多了,自然明白。」
宣景煜忽然笑道:「你這倒是提醒了我,你五個哥哥都娶媳婦了,你也該娶媳婦兒了!
宣安嘖了一聲,「再說吧,小的眼光可是很高的,說實話,少爺您也知道吧,咱們府里沒有好看的丫頭!
宣景煜一笑置之,這倒是實話,他母親心善,挑丫鬟時專挑身世可憐的,正好那些身世可憐的都略略清秀而已。
宣安將主子送到新房門口止步,守在外間的雪階、雨嘉見了他,齊齊福身叫了聲姑爺。
宣景煜微微頜首便進入內室,隨手將房門拴上。
如他所想,他的新娘子已經睡著了,紅燭高燒映照著她的睡容,光影下,她的嬌顏顯得格外動人,讓他又想起在畫舫上初見的那一個片刻,她的雙眸里流動著毫不掩飾的悸動,那悸動中帶著重逢的欣喜,絕不是對陌生人會流露的。
她是把他當成別人了嗎?是當成什么人了?這問題他自然是想不通的,日后再問她便是。
喜房里側的六扇琉璃屏風后有個相連的梢間,改建成了凈房,是與她的親事定下之后,他母親尋了能工巧匠來改建的,說是這樣方便些。
見她睡得熟,他便逕自去凈房沐浴,換去一身喜服,改著與她相同的大紅錦緞中衣,這是她的嫁妝,也是她親手所繡,照大齊朝的規矩,洞房之夜,新人需得穿上新娘親自繡的大紅中衣,這般才能早生貴子。
他上了床榻,打量著躺在身邊的麗人,潔白秀麗的臉頰,如畫的眉目,就像個美玉雕刻的人兒,她身上散發著淡淡的薄荷香,額前幾絲烏黑的劉海垂著,更顯得動人。
這不是他第一次這么近的看她,但先前在畫舫上,四周吵雜,她身上還傷著,不似此刻,房里只有燭火在燃燒的聲音,帷帳里只有他們兩人,他能夠好好地看她,看這往后將為他侍奉長輩、生兒育女、操持內宅的女子。
越是看她,他越是感到不可思議,她一個大家閨秀,如此嬌柔,如何有勇氣不假思索的為靜宸擋下煙火?她就不怕若是有個差池,會損及自己的容貌嗎?
就在他定定看著夏依寧的同時,像是心有靈犀似的,她緩緩睜開了眼眸,又眨了眨眼,這一瞬,嬌美的她像是花苞,叫人生出正在盛開的錯覺,令他的心猛然一跳。
霎時,彷佛天地都靜了下來,只剩下他與她。
她又來了,又是那種跨越千山萬水,終于得以與他相見的悸動流轉在眼眸之中,就好像想伏在他的懷中,因為太過喜悅,或者太過委屈,彷佛她的心口又酸又澀,又歡喜又感觸,想好好哭一場對他傾訴似的。
夏依寧正是壓抑著這種念想。
八歲重生,走過多少個寒暑,她獨自在夏家熬了許久,等待自己長大,也等待他長大,她每日盼著與他再見,如今終于走到他面前來了,她的心陣陣地揪痛,她多想撲進他的懷里把一切都告訴他,但她不能,若他知道她是前世的寧兒,怕是連她也會恨下去,所以,不管她有多想要對他訴說一切,她都得忍住,她是來助他逢兇化吉,不是來擾亂他心神,令他痛苦的。
可,她以為她努力地在壓抑,不想串串淚珠已不由自主的滑落。
宣景煜心頭一震,他什么都還沒有做,她為何落淚?
難道,這是一樁她不情愿的親事?眾人自然都會認為她高攀了,可焉知道她是否早有意中之人,卻叫他的求親硬生生給拆散了……
他心頭一沉,面色有些復雜地問道:「娘子為何彷佛識得我?又為何落淚?」
他們是要相處一生的,他不想一輩子存著這個疑惑,也不想她藏著心事,落得同床異夢的結果。
前世之事像流水般緩緩淌過心底,夏依寧眸底水潤,凝視著他道:「我在夢里見過夫君幾回,像是前世相識,今世再見,不由自主的高興,我一心想再見夫君一面,幸好夫君向我求親了,不然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這話原就是她的肺腑之言,她說得極是真誠、誠懇,叫人生不出半點懷疑。
宣景煜聽著她這番柔情的告白,凝視著她如天山湖水般的眼眸,只覺渾身血脈涌動。「你送我的香囊太過特殊,我把你娶進門就是想要問問你,為何在香囊上繡了鶴、龜,是讓我長壽之意嗎?」
她輕輕點頭,目光微微閃亮!冈蹅円黄痖L壽,以紅塵為紙,歲月作墨,天長地久,永不離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