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云喜跟觀音娘娘發誓,自己真沒想聽這么多。
只是沒想到他們會停在自己附近不走了,然后她耳力又比一般人來得好,就這樣聽得清清楚楚。
神仙啊神仙,可別怪我,我真不是有意偷聽的。
“姨娘這輩子真沒求什么,就求菩薩賜給我一個男孫,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姨娘!表椬雍眯Φ膭竦,“兒子以后會生的!
“以后以后,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不管,你這個月就給我收了翠琴,我看翠琴好生養,肯定一年就給你生個大胖小子!
“我又不喜歡翠琴!
“姨娘又沒要你喜歡她!庇纫棠锊唤,“過日子跟喜歡有什么關系,翠琴是你的丫頭,自然由你發落。”
“兒子不想!
“兒子啊,姨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想糊弄我!
項子涵謹慎回答,“兒子不敢!
“你還有什么不敢的?三年前你祖父過世,明明可以熱孝成親,你卻不愿,推說自己只是京城禁軍,還沒功名,不要娶妻,姨娘現在知道那只是借口,你就是不想,用孝期一推三年,真是孝順啊!庇纫棠镎f到后來,聽得出她生氣了。
“姨娘,我們以前過得那么苦,我不想自己的孩子受一樣的苦,等我的功名再好一點成親,對孩子只有好處。”項子涵耐著性子解釋,“我若是三年前熱孝成親,孩子出生,對外人來說,也只是京城禁軍的孩子,不算特別,在家里,那只是庶子的嫡子,就更普通了,可是我現在有五品官銜,將來的孩子就是五品官的孩子,雖然改變不了我庶出的身分,但我相信也沒人敢欺負我兒子!
尤姨娘嘆了口氣,“子涵,別怪你爹,他是做大事的人,沒辦法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上!
項子涵沉默。
項子涵的出身并不是秘密,京圈中的人都知道,一品天策將軍當年在西疆打仗時,收了隨身丫頭錦繡當通房,生了孩子,然后打了勝仗,欽差到來,宣旨,封賞,大軍東回,天策將軍什么都帶了,就是沒帶錦繡跟兒子。
錦繡跟兒子在西疆過得十分辛苦,人走茶涼,是天策將軍的通房跟兒子又怎樣,剛開始官員還算客氣,過了兩三年,見京城也沒人來接,他們見得多了,知道這是被拋棄,所以也不客氣起來。
錦繡想借錢回京找天策將軍,但這一路行來,旅費至少五十兩,誰肯借?
她無奈,只能給人洗衣賺錢。
洗衣賺的錢不多,她很辛苦才在兒子九歲那年存到五十兩,然后花了半年步行,這才入了京城。
天策將軍是一品門第,每個月上門的親戚不知道多少,門房見他們衣衫檻褸,一大一小都瘦得跟什么似的,自然沒給好臉色,據說錦繡后來帶著項子涵去攔項老夫人的上香馬車,項老夫人還記得錦繡,又見她身邊孩子的眉眼,一下子便明白了。
人老了,就愛子孫多,突然多出一個孫子,項老夫人還挺開心,帶著錦繡跟孩子回府,想著母子倆吃苦十年,也配得姨娘名分,錦繡這才從丫頭成了尤姨娘,項子涵也上了族譜,成了項家子孫。
項夫人自然萬分不快,多一個庶子就是多一根刺,可是公婆在上,老人家都挺高興的,她身為媳婦也只能安排。她是蔡國公府的嫡小姐,得處處妥當,不能讓人家笑話蔡國公府。
項子涵其實比較喜歡西疆的日子,母子倆雖然貧困,但日子踏實,在項家太多心眼了,他沒有很喜歡,可他也知道姨娘的心病就是讓他認祖歸宗,所以盡可能的讓自己符合項家人的標準。
剛開始當然困難,但過了半年就跟上了,然后因緣際會救了皇帝,成了皇宮副侍衛長,他是目前項家第三代中最出色的。
當然,出色的兒子就是尤姨娘的依靠,因為項子涵出色,項老夫人開始另眼相看,項夫人也開始另眼相看,都想把娘家侄女許給他。只不過沒想到項老太爺一個傷風就沒了命,項家男子開始丁憂,除了項子涵,所以等于整個項家都只靠他在撐門面。
尤姨娘總想著,兒子出息又孝順,現在功名也有了,肯定會趕緊收幾個通房,生一大堆孩子給她抱孫。
可沒想到她幾次提起,兒子都說等出孝期。
出了孝期,又不是馬上成婚,項子涵是庶子,婚事還得看項夫人臉色,項夫人若是沒空安排,延后個一兩年也不奇怪,京城多的是被嫡母耽誤婚嫁的庶子女。
“兒子,姨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早點有孩子不會錯的,姨娘也沒怎么求你,就求你這次,回去收了翠琴好不好?”
“姨娘,我的孩子必須由正妻所出,我不收翠琴!
“兒子你別固執了。”尤姨娘聲音著急,“嫡子庶子對你來說有什么分別?不都是你的兒子嗎?”
“我想為自己的孩子負起責任!表椬雍曇羝椒,“我不想跟爹一樣,生了一堆庶子庶女,然后搞得家宅不安,兒孫不和,項家只是人口多而已,但心不齊。一個家只要有姨娘,那正妻就是委屈了,正妻委屈的家庭,怎么會和睦?兒子想要一個和睦的家,將來娶個自己喜歡的姑娘,讓自己喜歡的姑娘給自己傳宗接代,孩子不用多,兩三個就好,和和樂樂過日子。”
“姨娘知道你一直在忍耐,可是說白了,項夫人也沒打過你,罵過你,梅太君也盡力照顧我們母子的生活了,姨娘很滿足,跟別人比,我們項家算很不錯了,光是姨娘們都能生下孩子,都能活到老,這就不容易了!
“可兒子不想那樣,這個家,高興的只有祖父跟父親,其他人或多或少在受著委屈,兒子不想將來的妻子跟孩子必須隱忍,我要他們快快樂樂的,如果連自己的妻小都不能照顧,那算什么男人。”
尤姨娘見怎么樣都勸不下來,生氣道:“是是是,你是大官,說的有道理,姨娘是婦人,沒見識!
說完,邁開步子往觀音寺去了。
項子涵連忙跟上。
胡云喜在牡丹花叢中看到兩人遠去,這才慢慢起身,腿真麻。
她又捏了一會,這才有辦法走到碎石道上。
心里感覺很奇異,聽見項子涵那番言論,她覺得自己對他更有好感了,一個男子能以家宅安樂為先,那想必對妻子也會很好。
不知道他將來的妻子會是誰?
胡云喜心里有點微酸,也覺得可惜,是誰都沒差別,因為不會是自己,自己只是他的“順便”而已。
天策將軍是一品,老將軍也是一品,項家人口眾多,大家說起項家,都說項夫人了不起,光是有血緣關系的加起來就上百人,加上奴仆,真不知道要怎么打理。
至于天策將軍跟老將軍就算了,只顧生,不顧養,什么都交給嫡妻,以前是項老夫人辛苦,現在是項夫人辛苦。
項子涵想必在項家也有庶子的為難,所以不想再有庶子了。
他有一句話說得很好,正妻委屈的家庭不會和睦。
胡云喜想起自己家里,已經分過一次家了,所以家里人口簡單,沒有老姨娘,也沒有庶伯叔,爹那么小的官,也收了江姨娘,勞姨娘,張姨娘。
江姨娘還算聽話,不過她生的胡云嬌很煩,事事覺得委屈,動不動就哭,說不公平,真不知道哪來這么多眼淚。
勞姨娘跟胡云梅這對母女很普通,還算聽話,但云梅已經十歲,開始會計較赴宴的問題,抱怨大哥不疼她,娘也是很頭痛,沒有哪個正妻想替庶子女張羅的,大哥更覺莫名其妙,又不是同母所生,他真的疼愛不起來。
然后張姨娘,生有兒子胡云范,因為生的是兒子,張姨娘膽子比較大一點,有時候不該姨娘說話的場合,她也敢開口,仗著生下了胡家第二個兒子,她簡直傻子一個,娘只是懶得收拾,真想收拾,張姨娘隔日就得到鄉下的莊子。
胡家已經算不錯了,但麻煩事情還是很多,追根究底,還是因為嫡庶差別,一個家庭對待孩子的方式有了差別,孩子就會心生抱怨。
三妻四妾,男人爽是爽到了,可正妻很可憐,庶子女也很可憐。
就算是普通農戶,有點錢,誰不買個大姑娘回來幫忙生孩子,何況是官戶,可沒想到項子涵居然是特例的,聽他的意思,現在不要通房,將來也不收姨娘。
胡云喜都已經想著要用婚事交換爹或者大哥的前程,現在又忍不住想,如果能嫁給項子涵,自己可不只能上桌吃飯,將來還不用煩惱庶子女的事呢。
哎,項子涵啊項子涵,你怎么搞的,又救了我,又派太醫來看我,還為我破例,八卦了金聲侯世子一回,可是你又說這一切只是順便?我都要死心了,卻在這時候讓我聽見你這么好的原則,讓我對你的好感一下子往上蹭了好幾丈高。
心思百轉,胡云喜卻見前面石子路上有個東西,好像是手帕,又像錢袋子,于是她往前走了幾步撿起那東西。
是個有點年歲的錢袋子,繡著五只蝙蝠停在花窗上,象征五福臨門,繡工還不夠精致,布料倒是不錯。
胡云喜越看越眼熟,這,這不是自己小時候交給洪先生的刺繡作業嗎?
是吧?
胡云喜摸了摸那錢袋的料,刺繡看得出有點年代了,但繡面仍然沒有褪色,且有光澤。
入宮伴讀后,她刺繡用的布料跟針線一直是鳳儀宮拿來的,只有宮中的料子能這樣好。
真像是自己繡的,這針腳,這圖案……這圖案可是洪先生拿來的,外面的市集上根本沒有這樣精致的圖案。
當時洪先生說了她的花窗繡得不錯,但蝙蝠的眼睛繡壞了,不靈動。
這錢袋子上的蝙蝠,不就眼神呆滯嗎?
她記得不見好久了,久到她都沒辦法一眼認出,怎么會在這里?又是誰掉的?那人怎么會有她小時候繡的錢袋子……
“胡小姐?”
胡云喜抬頭,見是折返的項子涵,有點心虛,雖然不是故意的,但偷聽人家說話實在是不好,“項大人。”
“原來是胡小姐撿到,我還擔心外人撿去!
胡云喜一怔,“這,是項大人的東西?”
“是!
胡云喜連忙雙手遞出,“物歸原主。”
奇怪,這明明是她的作品,怎么變成他的了?
要說京城里有個人能拿到皇宮的邊角料,皇宮的繡線,皇宮的圖案,然后繡工還跟她小時候差不多,并且犯了一樣的失誤,她是不信的。
莫非,自己跟項子涵真的有緣分?十五歲的少女心思不深,困惑全寫在臉上。
項子涵試探問:“胡小姐怎么了?”
胡云喜連忙回答,“沒事!
“沒事?”
胡云喜點頭,“沒事!
就見項子涵眼中閃過一絲可惜,一絲放心,“銀子是小事,這錢袋子對我意義重大,改日送點心上胡府,多謝胡小姐。”
胡云喜連忙搖手,“不用不用,我是偷溜出來的,待會還要回抄經室呢,要是讓我祖母知道我不抄經跑出來賞花,回去肯定挨頓罵,所以項大人不用客氣了!
內心又想,意義重大?
她孩提時代繡的舊作,對一個五品武官來說,意義到底在哪里?
就在半個月前,她還覺得自己是京圈難得的明白人呢,但歷經春獵落難,太子妃跟柒宜公主都要她過門做妾,不小心偷聽到項子涵跟尤姨娘說話,到剛剛撿了自己做的錢袋子,卻被項子涵說是他的,她都糊涂了。
遠遠的傳來敲鐘的聲音。
當——當——回蕩在山谷中,余音不散。
胡云喜心想,菩薩啊菩薩,信女知道自己以前不夠虔誠,但禰是神仙,別跟我這個俗人計較,指點信女一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