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府辦起了喪事,氣氛低迷。
按照禮數,程瑜自然要到蘭院去上個香,雖然容永華相當明理,并未有一絲責怪之意,而養病中的容子敏則是悔不當初,認為自己害死母親,原本他的性格就軟弱,如今更是天天鬧著不想活了,這一切讓秀英顯得更加不友善,似乎當他們夫妻是仇人,程瑜不想跟她計較,只能摸了摸鼻子回來。
整座容府異常安靜,上頭的主子安分不少,沒鬧出什么事來,下頭的奴仆自然也戰戰兢兢地把自己的事做好。
老太君的舊疾又犯了,一會兒頭痛,一會兒喘不過氣來,天天喝著湯藥,躺在床上唉聲嘆氣,口中嚷嚷要老天爺快把她收了。
“……奶奶還可以活上好些年,如今養好身子要緊!比葑芋K從祖母的面相來看,時辰未到,就算想早一點解脫也辦不到。
老太君讓江氏扶坐起身,喝了兩口湯藥后就喝不下去了。“三郎,如今你三嬸人也死了,就別再恨她了!
容子驥口氣很淡。“孫兒不恨她,只是不喜歡有人對自己的東西出手,既然敢做,就別怪孫兒翻臉無情。”
這話可讓老太君聽得一楞一楞的,她看了好久,確定眼前是她一向疼愛的孫子,可又覺得好陌生,他眉眼之間多了幾分疏離,連口氣都顯得淡漠,這還是她心目中那個善良體貼的三郎嗎?
當年長子若是愿意跟她商量,把心中的懷疑說出來,說不定母子不用分離那么多年,甚至連最后一面也見不到,這也害得孫子在至親面前,不得不隱藏真實的一面,就連自己都騙……她忍不住在心里大喊“把原本的三郎還給我”!
“三郎像是突然變了個人,還真是讓人不習慣!苯细尚Α
他狀似不經心地回道:“二嬸最好早點習慣。”
江氏陪著笑臉。“說得是、說得是!
“另外還有件事,在這兒就先跟奶奶說一聲!比葑芋K從座椅上起身,走到床前。“如今孫兒已經娶妻,往后朝廷發下來的俸祿,就交由咱們夫妻自己來管理,也不好再麻煩奶奶。”
老太君有些錯愕。“你們要自己管帳?”
“绖媳婦才剛進門,怕還是太早了……”江氏說到一半,一道森冷目光冷不防地掃過來,讓江氏心臟緊縮了下,聲音頓時卡在喉嚨,真正領教到眼前的侄子令人生畏的一面。
見江氏識相地閉上嘴,容子驥才滿意地將視線調回祖母身上。
“她早晚都要學著管帳,奶奶不是也說過她需要好好磨練,那么愈早開始愈好!
“你這么說也對……”老太君被他說動了。
容子驥已經替她作了決定。“那就這么辦,奶奶待會兒就把帳本交給婢女,讓她送到竹院來。二嬸應該沒有意見吧?”
聽他刻意詢問自己,江氏僵著笑臉,一連說了兩次“沒有”。原本她還在偷偷覬覦著,心想只要再過兩年,婆母一定會把府里的公帳交給自己,包括代替大房管理的那筆俸祿,反正這位侄子很好說話,就算“不小心”挪用,也不會要他們賠償,誰知……老天爺真愛跟她作對。
容子驥又繼續做出其他的安排!斑有,在奶奶養病期間,府里光靠二嬸一個恐怕有些吃力,就讓其他幾個嬸嬸也來幫忙!
江氏自然不肯。“她們不過是庶媳,哪里配管府里的事……”
“就算是庶媳也是容家的人,聽說其中有幾個還是出身書香門第,能力應該不會太差,當然要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容家可不養光會吃飯、卻不做事的人!
容子驥話說得直接,暗示的意味也濃厚,讓江氏氣得牙癢癢的,在旁邊伺候的幾個婢女卻是在心里叫好,早就該有人這么做了,二房的兩位少爺就是被寵出來的,才會正經事都不會干,只會花天酒地。
接著,容子驥不以為然地望向祖母!霸僬f,把責任分攤下去,讓大家各自拿出真本事,截長補短,發揮最大的能耐,對于容家的未來也不是沒有好處,何必拘泥于嫡出還是庶出?”
這席話擺明了就是沖著江氏來的,江氏硬擠出笑容反擊!叭傻囊馑际牵膊灰驗槟闶情L房嫡孫還承襲了爵位就另眼看待?”
容子驥唇角上揚,口氣狂妄地宣告。“若有誰的能力比我強,我自會奏請皇上,把爵位交出來,若是辦不到,就叫他們盡好自己的本分。”
自己的親生兒子被人這么蹭蹋,江氏當然不會善罷干休!白訉捄妥又鄣降资堑粘龅淖訉O……”
“若是沒有出息,嫡出又如何?”無視她難看的臉色,容子驥直接踩上對方的痛處!奥犝f子康堂弟今年才不過十二,書卻已經讀得有模有樣,將來有機會考個功名,光耀門楣,不過二嬸卻不肯繼續聘請教書先生到府里,未免太過可惜。既然身為嫡母如此不為他著想,那么銀子就由大房這邊來出,二叔那兒由我去說!
“你……”要是讓他管到自己頭上,這張臉要往哪兒擺?“婆母聽聽看,三郎可真是了不起,居然教訓起長輩來了!”
老太君面有難色!叭伞
他目光犀利地瞥向祖母!斑@個家到底是奶奶作主,孫兒無權干涉,也只能建議罷了,該怎么做才是真的對容家有幫助,依奶奶的智慧,相信奶奶自有評斷,不過……奶奶又能幫多久?若容家真的扶不起,到時孫兒不介意看著它衰敗!
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讓老太君和江氏都傻了——不,應該說震驚,看得出容子驥是說真的。
江氏滿臉驚愕地質問!澳阋彩侨菁业娜耍跄懿怀鍪窒嗑?”
“沒用的東西救它做什么?還不如放手讓它倒,有本事的人自然可以爬起來。二嬸最好重新教育兩位堂兄,不要以為是嫡出就有恃無恐!比葑芋K說得殘酷,卻也展現出未來容府當家的威嚴和霸氣。
江氏氣得渾身發抖,更開始畏懼起這個侄子,怕他到時真的會放手不管,任由容家自生自滅。
老太君怔怔地看著愛孫。
“不用擔心,孫兒會一直孝順奶奶,直到百年!比葑芋K又換上過去那張溫厚體貼的面具。
“……讓我想一想!崩咸钌畹貒@道。
“那么孫兒就先告退,奶奶好好歇息。”他言盡于此,其他的就看他們的造化了。
待容子驥離去,江氏自然跟老太君抱怨,惹得她頭更疼了。
約莫一個時辰左右,帳本還是送到竹院來了。
容子驥笑意晏晏!巴鬄榉虻馁旱摼陀赡镒觼砉堋!
程瑜接過帳本,光看上頭的那些數目,她就已經頭昏眼花。“我從來沒管過帳……”
“府里有好幾個帳房,有不懂的地方就問,他們會很樂意回答。”他佯裝苦惱地低喃。“娘子若真的不愿意也無妨,為夫可以自己來,不過每天只有十二個時辰,恐怕不夠用……唉!想到還要對付徐長規,德妃娘娘這會兒居然要他暫代欽天監監正一職,皇上沒有其他更好的人選,也不得不答應,為夫心里就煩……”
她不禁心疼得要命!拔矣譀]說不愿意,何況這本來就是我的責任,就算再難我也會努力學會!
容子驥滿臉欣慰!盀榉蚓椭雷约簺]看錯人!
“不過相公要給我一些時間來學習!
他低笑一聲。“為夫也不期待娘子三天之內就能看得懂這些帳,但只要有心,又肯下功夫,就一定辦得到!
“我會努力去學的。”她也不是逃避的人。“不過,皇上真的要讓那位徐大人暫代監正一職?那還不如讓相公來當!
“我來當?”容子驥微楞。
程瑜愈說愈覺得可行!跋喙皇且捕媚切╆庩栃g數?那一天在蘭院使出的法術,把上身的惡鬼打出體外,我才知道相公真的很厲害,我以后不敢再小看相公了!
他戲謔地問:“娘子該不會更喜歡為夫了?”
她有些害臊地承認。“嗯!
容子驥怔了一下,表情也跟著放柔,天性涼薄的自己都不禁因為她老實地回應而溫熱起來。他將她拉進懷中,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聽娘子這么說,確實滿足了為夫的虛榮心,只不過……為夫對當官沒興趣!惫馐窍氲秸毂还珓战壍盟浪赖模蜏喩聿粚。
“這是為皇上、為朝廷,也是為百姓著想,何況咱們不能讓德妃娘娘和徐大人的陰謀得逞!背惕ちx正詞嚴地說。
“為夫真的不想當官!彼逑驴∧。
“雖然能不能當官不是咱們說了算,不過欽天監要是真落在居心不良的人手中,后患無窮!眱上鄼嗪庵拢惕み是決定把自家相公推下火坑——不是,是為朝廷、為皇上效命。
“讓為夫考慮考慮……”唉,若是可以,他連爵位都不想要,無事一身輕,就能帶著自家娘子云游四海。
程瑜頷了下首,接著低頭看著帳本,開始后悔出嫁之前沒有跟娘多學一學。
而老太君那一邊,在足足考慮了三天之后,決定采納孫子的建議。
她也明白自己的身子早已大不如前,隨時會兩腿一伸,很多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加上三媳婦的死,她也就看開了,立刻把幾個庶媳招到面前,先從交辦一些小事開始,讓她們受寵若驚,就連庶孫也是一樣,不再像過去那般對他們不聞不問,還當面期勉他們要好好用功。
庶出的幾房得知老太君的轉變是因為容子驥從背后推了一把,除了感激之外,他們的心也自動靠向大房,以他馬首是瞻,此舉也代表容子驥在府里頭的地位更加穩固,下頭的奴仆對他也更加敬畏,因為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接下來是誰在當家作主。
不過這可讓容子寬和容子舟相當不高興,從母親口中聽說那些批評后,兩人便馬上到竹院來興師問罪。
“……我有說錯嗎?”坐在書案后頭的容子驥滿臉無辜。
容子寬快把牙齒給繃斷了。“我不是不會讀書,只要真的想念,考取功名根本是輕而易舉的事。”
聞言,容子驥臉上的嘲弄顯而易見。“那么請以實際的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本事,到時我一定把說過的話全吞回去!
“我……”他登時語塞。
接著是容子舟,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氣,顯然還沒受夠教訓!翱磥砟镎f的全是真的,他以前那副文弱好欺負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把咱們全都耍了!”
“咱們也不用再對他客氣!”容子寬掄緊拳頭就要打人。
陡地之間,書房變得好冷,冷到起雞皮疙瘩。
兩道威風凜凜的武將身影赫然現身在這一對兄弟身邊。
“想動這臭小子一根寒毛,也得看俺答不答應!”朱將軍兇惡地嗆聲。
李副將也陰著臉。“末將全聽將軍指示。”
這對兄弟背脊一涼,冒火的腦袋像被澆了一盆冷水,完全清醒過來。他們怎么會忘了竹院最多的是鬼不是人,他們還記得奴仆說過那天在蘭院發生的事,這個侯爺堂弟很擅長念咒作法,臉色瞬間慘白。
朱將軍抬起大掌,往書案上用力拍下去!坝蟹N就動手啊!”
桌面陡地砰的一聲,棋盤上的黑白棋子自己上下跳動……
“有鬼啊——”兄弟倆驚叫一聲,拔腿就跑。
朱江軍對著兄弟倆的背影叫道:“跑什么跑?不是要打架嗎?”
李副將鄙視地哼道:“真是沒用的東西!”
“我還沒下完……”容子驥對著散亂的棋盤,皺了皺眉。
“人家都當面挑釁了,你還有心思下棋?”朱將軍火大地吼。
他撇了撇唇!斑@種程度的叫囂就叫做挑釁?你也太抬舉他了,面對那種人,根本不必隨之起舞!
兩“人”不約而同地點頭,難得同意他的說法。
到了二月中旬,寒意減弱,春意盎然。
程瑜看帳本看得眼睛又酸又疼,打算盤珠子打到手指抽筋,趁太陽還沒下山,決定出去透透氣,她來到竹林,想找朱將軍和李副將聊相公幼年時期的事,卻聽到婉轉卻凄美的琴聲,于是放輕腳步走去。
仿佛察覺到她的到來,琴聲戛然而止。
“打擾到你了?”
“沒有,只是怕夫人見笑!迸面虫玫仄鹕硪姸Y。
她擺了擺手,要對方不用多禮!半m然我不懂音律,但真的覺得好聽,只不過……聽起來好悲傷!
琵琶垂下螓首,沒有說話。
見它滿懷心事的模樣,程瑜在石桌旁坐了下來!澳悴灰盐耶斪骱顮敺蛉,就當是個朋友好了,要是愿意的話,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跟我說,要是真有困難,我也會盡量幫忙——。≡摬粫窍喙豢戏拍阕?”
“不是這樣的,夫人,侯爺早就把契約給燒了,妾身隨時可以離開!彼幌M惕ゅe怪容子驥。
“那就好,要真是相公不肯放人,我鐵定要罵罵他!彼緛砭筒惶澇芍甘顾鼈冏鍪!澳敲茨銥楹芜不肯去地府報到?”
琵琶澀澀一笑!版沓錾砬鄻,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但邀天之幸,還是在那污穢之地遇到真心相許的男子,他親口允諾返家之后,會籌一筆銀子來為妾身贖身,可是……”
程瑜用膝蓋想也知道!八蜎]有再出現過了對不對?真是太可惡了!根本是在欺騙你的感情!”
“妾身相信他是真心的,絕不是薄情寡義之徒,可是半年過去了,正好有位商家老爺跟老鴇提出贖身的要求,表明要納妾身為妾,妾身硬是不肯點頭……”說到這兒,它便說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尋短了?”程瑜不禁這么猜測。
琵琶輕頷了下首。
“真傻!背惕と滩蛔×R她。
它淚眼蒙朧地泣訴!版泶_實是傻,如今人死了,就算此刻他站在面前,也看不到妾身,更遑論聽到妾身說話……可是妾身即便后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還有我在!”程瑜拍了拍胸口,豪氣地說!八床坏侥愕娜、聽不到你的聲音也沒關系,我可以幫你傳達心意給對方知道,讓他明白你一直在等他……對了!他住在哪里?我這就去找他!”
“可是……”
程瑜一臉困惑!翱墒鞘裁矗俊
“都已經過了這么久,萬一他……他早已另外娶妻生子,那還不如不見……”
它真的害怕,害怕自己的癡心落得一場空。
她也跟著冷靜下來!啊鼞K的是如果他家里早有妻有子,那些承諾都是謊言,你一定更加難以忍受。”
琵琶掩唇低泣。
“可你方才不是說相信他不是薄情寡義之徒嗎?那么就繼續相信,相信那個男人是真的有苦衷,才沒有再出現!背惕ど钌蠲靼住跋嘈拧币粋人有多重要,如果懷疑對方,受傷最重的還是自己。
它有些動搖!叭f一他真的……”
“就算真的必須面對那么不堪的結果,你對他的心意卻是再真實不過,也沒有半分虛假,如果連自己都不肯去面對,那么又有誰能證明?”她只能鼓勵它不要逃避。“總要讓對方明白你自始至終只喜歡他一個。”
“夫人說得是……”琵琶啜泣。
程瑜一臉憐憫!暗饶阆牒昧司透嬖V我一聲!
“是!彼挚抻中Φ攸c頭。
沒想到才過了一個晚上,琵琶就下定決心要去見那個讓它留戀人間的男人,程瑜當然也不能食言。
“……這是陳家的住址!比葑芋K將紙條遞給她。
她接過來看了一眼!跋喙缇椭浪≡谀睦铮菫楹尾话才潘麄円娒?”
“這種事也要當事人有覺悟才行,它若還是猶豫不決,不肯去面對,旁人著急也沒用!彼鼗氐。
“我這就帶琵琶走一趟,當面問問對方。”程瑜此刻全身充滿沖勁。
容子驥瞧了自家娘子干勁十足的模樣,不禁失笑!耙侨チ酥蟠笫,回來可別哭喪著臉!
“難道那個男人真的已經娶妻生子?”她緊張萬分地追問!斑是他根本只是跟它玩玩罷了?”
“可能比這個更慘!
“更慘?聽相公這么說,害我現在一顆心七上八下……”程瑜心思一轉,又急著問!半y不成他家中早已妻妾成群,早忘了天香樓的琵琶姑娘還在等他?”
“娘子去了就知道!比葑芋K就是不肯說。
程瑜深吸了口氣。“去就去,逃避不是辦法!
“娘子,要面對的是它,不是你!彼麘蛘\地笑道。
她一時語塞。“這、這我當然知道。”
雖然心頭有些不安,就怕自己幫了倒忙,反而讓琵琶無法釋懷,更加糾結,可是事實就是事實,無論如何,程瑜愿意陪它度過這一道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