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人從未見過陸相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往日走得如同自家后院的皇宮御道,今日一段就摔了好幾次。
等他到了宮門口時,已經不知道摔了幾次,但卻依舊站得筆直。
公主的儀仗慢慢出現在遠處時,他的目光就一點一點變得森冷起來。
聽到陸朝云等在宮門,長公主欣喜無比,卻在掀開轎簾看到他的瞬間,從頭冷到腳底。
“公主,盈月人呢?”簡單的問話,沒有任何恭敬與委婉,有的只是冷冽與質問。
她瑟縮了下,目光下意識回避他,“我、我不知道……”
陸朝云便不再看她,目光掃過隨行的御林軍,聲音在空曠的宮門前顯得清冷又陰沉,“是誰護在任小姐車邊的?”
面對這樣的陸相,許多人都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與冰冷。
七、八個御林軍出列站了出來。
“來人吶,”他看都沒看他們一眼,“拖下去砍了!
所有人一怔。
陸朝云手一抬就亮出一面金色的雕龍令牌。
“丞相饒命啊……”
看到那面如朕親臨的令牌,眾人都傻眼了,七尺之軀的漢子當場匍匐在地,不住求饒。
“拖下去。”聲音冷冽而不帶絲毫溫度。
長公主眼睜睜看著幾個御林軍就在自己不遠處被砍下腦袋,手足冰冷,連動一下都不能。
陸朝云沖著她行了一個禮,“臣告退。”然后越過車輦一步一步走遠,背影說不出的冷肅與寂寥。
看到相爺走來,書安迎上前,卻在剛走近時看到相爺腳下一軟,一口血噴了出來。
書安大驚失色,連忙伸手抱住他,“相爺——”
。
陸相吐血昏迷。
才幾日,朝堂上便隱生不安,仿佛有幾只無形的巨手扼住大家的咽喉。
皇上龍體欠安,十天半個月親臨不了一次早朝,幾乎都是陸相在處理一切朝政軍務,如今這個肱股大臣卻也倒了下去。
這幾天,丞相府上下更是籠罩在一層陰霾之中。
書安焦慮不安地看著姜太醫放下號脈的手,上前一步問:“太醫,我家相爺情況如何?”
姜太醫嘆了口氣,向后探手,“把我的金針拿來!
醫僮奉上金針匣子。
姜太醫打開針匣,專注地將一支支金針插入陸朝云的頭上大穴。
“噗!”
當陸朝云直直坐起,吐出一口黑血之后,姜太醫長長地吁了口氣,面色為之一緩,“吐出這口心頭淤血,便沒有大礙了!
“多謝太醫。”
“分內之事。”
醫僮將金針收起,又退回原位。
姜太醫坐在床前未動,看著床上依舊沒有睜開眼睛的人道:“老朽也不是不想你多躺幾日,只是圣命難違。再說了,你躺在床上,那丫頭也回不來,還得你自己親力親為才好!
屋里突然靜寂下去。
半晌之后,一道沙啞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她還回得來嗎?”他像問人,更像自問。
“這要你自己去找答案了!苯t很不負責任的說。
書安相當不贊同地瞪了一眼過去。
姜太醫馬上回瞪,“你們都下去,老朽有話跟相爺說!
書安和醫僮便都乖乖退了出去。
“逸風啊!苯t以長輩的身份勸他,“事情還不到絕境之際,你也別憂心太過!
陸朝云苦笑著睜開了眼,“是我害了她!
“人各有命,她只是運氣不好罷了。”
“伯父——”
姜太醫伸手摸自己的胡子,又想了想,才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那丫頭身負武藝……”
“什么?”陸朝云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說什么?”
他咳了一聲,頗有幾分不太情愿的透露,“嗯,意思就是說那丫頭會武功,而且還不太低!边B脈象都能隨心所欲的控制,那是絕對低不了的。
陸朝云臉色一連幾變,最終變成平靜無波,明白的點頭,“所以她不是有病在身,而是有傷在身!
姜太醫點頭,“當初承諾過她,所以老朽才沒將此事告知。”
“現在她的傷可是好了?”
他又習慣地摸胡子,然后忍不住嘆了口氣,“那是個麻煩的丫頭,估計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了!
“以脈象而言呢?”
“好了六、七分吧。”
陸朝云沉默了一會,“這樣說來,她活命的希望還挺大的!
姜太醫贊同地道:“嗯,那丫頭生命力很強,只要還有一口氣,大抵就不會有事。所以,你目前還是應該全力去崖底找找!
“書安有派人去!
“就算她活下來,這幾日也應該是她虛弱的時候,你小心宮里那位再搶在你前頭。”
“她敢!标懗颇抗忸D時一冷,頓了下,道:“書安一直有派人去找,我雖然昏迷、神智還是清醒的!
姜太醫伸手拍拍他的肩,“老朽雖然也不反對你多躺幾天,讓宮里的那些人慌一慌,但終究國事為大,你再上不朝,那些魑魅魍魎說不定要什么歪腦筋了!
他臉上閃過倦意,聲音難掩疲憊地說:“便是我彈精竭慮又如何?只為他們那一點心安便對我的婚事百般干預,難道我不娶皇家女就會心生二意,娶了就一定死心塌地?”先皇如此,皇上雖未曾明言,但對長公主的縱容也代表了他的立場。
姜太醫只是又拍了拍他,沒說話。
陸朝云又沉默半晌,才再次開口,“不知道現在任御史那邊如何?”
“他辭官了!苯t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神情一震。
“明天應該會就離京了!
陸朝云聞言就要下床。
姜太醫用力按住他,“你想干什么?”
“他們不能走!
“不走還留在這個傷心地嗎?”
“可是,”陸朝云用力抓緊床沿,神情懊惱又沮喪,“如果任御史夫婦離京,就算盈月還能活著歸來,只怕也……”這件事連他都沒辦法原諒皇上。
“人家若心意已決,你也是攔不住的。”
“總要試一試的。”
姜太醫只能搖頭嘆氣了。
***
清晨,天剛蒙蒙亮時,幾輛青幔馬車緩緩離開御史府直奔東城門而去。
一道頎長而單薄的身影佇立在城門前,等到任府的車馬靠近時,迎了上去。
“小婿逸風,求見岳父大人。”
馬車內傳出了一道蒼老而疲憊的聲音,連車簾都不曾掀起!跋酄敳槐厝绱朔Q呼,小女早與丞相府沒有瓜葛。老夫現在也不過是個致仕回鄉之人罷了,還請相爺讓行!
“岳父,也許盈月尚在人間,您這樣匆匆離京,豈會甘心?”
“尚在人間?”聲音陡然尖銳起來,“尸體都被野獸分食了,只留下殘破的碎衣繡鞋,相爺是要老夫自欺欺人嗎?”
陸朝云瞬間一個搖晃,書安急忙伸手扶住。
他一把抓住貼侍的手,眼睛赤紅地瞪著他,“你給我說實話!
書安低下了頭,“相爺,小的是擔心您!
“擔心我?哈哈……”陸朝云驀地仰天大笑。
“我們走吧。”任清源冷淡地吩咐車夫趕路。
陸朝云沒有再攔,他已沒有任何資格也沒有任何借口能攔,只是抓著書安的手笑得無比癲狂。
“相爺、相爺……”書安只能慌亂地喊著,試圖喚回他的理智。
不知笑了多久,笑到他嗓子都啞了,陸朝云才慢慢收斂了神情,慢慢站直,繃緊身軀。
一張消瘦憔悴的面容上猶如一潭死水,再無波瀾,緩緩將手負在身后,一步一步朝著皇宮的方向走去。
一身便裝的陸相進了宮,上了殿,邁著無比沉穩的步伐站到百官之道,目光直直地看向坐在龍椅上的人。
“愛卿!被噬蠁玖艘宦暎睦飬s突然有些不安。
陸朝云撩袍下跪,擲地有聲地道:“臣有一事啟奏,望皇上應允!
“愛卿只管說!
“有臣在朝一日,長公主便必須守太陵一日,不得離開半步。”此話一出,朝堂靜寂。
須臾之后,皇上開口,“準卿所請!
“謝皇上!
下朝之后,皇上回到皇宮,得到消息的長公主立刻哭著迎了上去。
“皇兄……”
皇上看著胞妹嘆氣,“容華,朕早說過凡事得留有余地,事到如今,你是咎由自取,收拾收拾去太陵吧!
“臣妹不服……”
“為了江山社稷,你去吧!
“只要皇兄一道圣旨,難道他陸朝云還真敢抗旨不遵?”
“你放肆。”皇上龍顏大怒。
“皇兄……”長公主面露懼色。
“是朕和父皇寵壞了你,讓你如此無法無天,心中沒有國家社稷,”皇上痛心疾首,“若你行事有些分寸,何至如此?如今國家動蕩,正是不容有失之時,你又鬧出這樣的亂子來,你讓朕如何護你?”
既然屢勸不聽,就只好自食其果。
“來人,送長公主到太陵。”
“皇兄……”
皇上再不看胞妹一眼,逕自走進自己的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