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他開口確認。
“三少。”帶著點沙啞的聲音,回應了他。
“你還好嗎?”周樞手朝她發聲的方向探去,很輕易就摸到她衣袖一角。
他想,他們被困住的地方應該不大,不然她應該會離他更遠,連衣角也不會讓他碰到。近半年的相處,雖然覺得她渾身充滿了謎,卻很輕易地可以知道,她是極希望能離他多遠就多遠的。
“我很好,身上沒傷!
“我昏迷多久了?”
“約有四、五個時辰了!
“只有我倆被捉嗎?”昏迷在地上那么久,想必是著涼了,身子熟悉的酸痛感,證明了他的猜想。還好他自幼就習慣了小病小恙,一些些不舒坦,并不能讓他失去冷靜的思考。
“現在是!
“現在?”難道原本他們還跟那些隨從一同被捉嗎?“原本不是嗎?”
“……嗯!被卮鸬貌惶纱唷
“你為何遲疑?”
“我不知道那些一同被擄的人是否還活著,反正如今他們只帶著你我二人上路。”
周樞頓了頓,冷靜道:“無論他們有何下場,也不是我們現在該擔心的事。你也別多想了。”
“好的!闭Z氣很乖巧。
“現在是夜晚了嗎?還是我們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密室里?”他又問。
不過這個問題卻沒有得到她的回應,他微攏著眉,正想問什么,突然,她欺身上前,將他的嘴掩住,并道:
“閉上眼,有人來了!
確實是有人來了,燭火的光芒遠遠地就照了過來,在全然黑暗的地方更是明顯地可以察覺光源的動向。而周樞在閉上眼之前,及時地借由遠處那點稀微的火光,看到了身邊這名女子的側臉……
這張沒有被紗巾所遮攔的臉,終于有幸見到了,雖然此時能見度極差,所謂的看到,不過是隱隱約約的輪廓線條,但總算是看到了……
她的蒙面紗巾,不會是正綁在他腦門上包扎著傷口的那塊布吧?周樞很快串連起前因后果,心中涌起了一點點笑意,以及,許多莫名的波動。
但這樣感性的想法,也就只能這么多了,現在身陷險境,實在不容他胡思亂想,還是先認真想想要如何自救吧。
“他醒了嗎?”隨著火光照進來,兩名男子推門而入,將這窄小的房間照得半亮。為首的年輕男子看著楊梅問道。
“沒有。”搖頭。
“只是碰到頭,怎么會昏迷如此久?”
“他病了,額頭發燙!睏蠲氛Z氣很謹慎。
火光向他們更趨近了些,像是要確認周樞的身體狀況。那個提著燈籠的人嗤聲道:
“果然是養尊處優的世家子,不過磕破了點皮肉,躺在地上睡一覺,然就病了!真是不濟事的廢物,老天真不長眼——”
“小四,你少說些吧!”明顯是兩人里較為有地位的男子有些無奈地制止提燈籠的男子再說出更多狂言,或者,泄露出許多不應該說的。
讓那名叫“小四”的人閉嘴后,男子蹲下身,伸手輕觸了下周樞的額頭,發現確實是有些燙,然后提起周樞的左手手腕把脈起來。
楊梅看著那名正在確認周樞病情的男子,神色安靜且順從,以最不會令人提防的姿態靜坐在一旁,明顯一個弱女子模樣。
“等會我讓人熬碗姜湯來,或者還能挪出一床棉被……暫時只能這樣。”男子看向楊梅,當然也看到了楊梅左臉上的兩道長疤。她臉上的傷,已經沒有半年前那樣的猙獰難看,但畢竟是破相了,那劃痕就算從深紅色轉為粉紅色,卻仍然是存在的!吧蚬媚锓判,再過三天,便會有大夫來為周公子開藥方治病!
沈家千金破相之事,鳳陽城消息靈通點的人都知道。所以在劫了這兩人后,并不用擔心會劫錯人,一個破相的沈家千金就是最好辨識的目標,她身邊的錦衣貴公子,不是國公府的三少爺,還會是哪個?
“哼,還給他請大夫看?何必如此費事!”那個叫小四的男子不平地低聲咕噥。
主事男子沒理會他,仍然看著楊梅.臉上帶著足夠的誠懇:
“沈姑娘,你不用害怕,我們并無意傷害你。等這件事情過后,定會將你完好地送回沈府。至于現下,還請你多多費心照看周公子!
楊梅只是靜靜點頭,沒說話。
這些人的目標是周樞,而她只是順手一同劫來的。雖然累贅了些,但也不是起不了作用。或許當他們希望從周樞身上獲取什么東西而周樞不愿意提供時,她就是個很好用來威脅的籌碼。誰教她是他的未婚妻不是?
楊梅的注意力雖然大多放在主事男子身上,但也沒有完全忽略那個始終一臉不馴的“小四”,這個叫小四的男子,臉上表情非常豐富,就算不開口說話,也能泄露許多訊息。
與其相信主事男子和善的口頭保證,還不如解讀小四臉上的表情,藉此了解他們那方人馬對于他們兩人的處置意向。
這些不知來路的人,目前看來是沒有殺人滅口的想法——至少,對于她這條倒霉的池魚,沒有。
“還有需要什么的話,等會有人送飯來,你可以提要求,我們會盡可能地提供。”男子又等了好一會,像是想等到周樞醒來,但他發燙的額頭似乎說明了這個期望不可能實現。于是只好起身離開,并承諾會盡快送些食物與用品過來。
楊梅起身送客,并不是因為她多禮,而是趁機探看門外的情況與地形,只要一眼,就能記在心里,所以沒有引起任何人警覺。
當門板從外頭關上后,站在門邊的楊梅甚至聽到了門外那個叫小四的男子壓低音量的抱怨——
“……干嘛對周樞那么好?如果證明了他們家是……的走狗,我絕不教他活著離開!這周家憑什么……就算不是我們,你以為上頭那人就會放過他……”
后頭說些什么已經聽不到了,因為小四的抱怨也沒機會完整表達就被遏止,楊梅生來比別人靈敏的五感,能聽到這些,已經很好了。
當外頭的所有聲響已經遠去到再也無法以聽覺捕捉到些許,楊梅才松了松直挺挺的背脊,在黑暗中,小心挪近周樞。以低得近似氣音的聲量道:
“三少?”
“我還醒著。”周樞帶著點苦笑地回應著。
“現在約莫是寅時,等會送來飯食,應該算是早飯,吃完后,天還沒亮,他們就會帶我們上路!彼芸旌唵握f明目前境況。
“你怎么知道?”難道在他昏迷期間,這兩個人已經來過不止一次了?
“他們劫走我倆時,打暈我的力道不夠大,我便裝作昏迷,聽到方才那兩人的對話,原本他們想立即將我們帶離鳳陽,但因為你的失蹤,引得全城立即戒嚴,他們沒料到官府的反應會這樣快速,于是只好將我們先安置在一處民居里,想要等到天亮時,就立即將我們帶走。”
“既然昨日沒來得及將我們帶出城,今日更不容易。除非他們可以不經由城門出去。”周樞緩緩說著,腦中迅速回想著鳳陽城的地理與官府鎮守的幾個地點。
“他們應是打算將我倆偽裝成不同的模樣,并且將你我分成兩批人馬帶走,以減輕嫌疑,這樣也好互相牽制,教我們兩方因為對方被挾持,而不敢興起趁機逃脫的念頭!
“這是他們說的,還是你想到的?”周樞聽完,一時也沒太擔心自己的處境,或者可能會有的悲慘下場。反正在對方達到目的之前,他是死不了的,也就不用從現在開始擔心了。他現在后腦脹脹發疼、前額突突生,身子發熱、骨子生寒,渾身上下可說難受得不得了,還是先談一些能令他感興趣的話題,再談其它吧。
“我認為他們很有可能這樣做。”為了安全起見,再傻的匪徒也應當懂得做壞事的章法,不然憑什么敢做壞事?
“呵……”周樞悶笑了下,吁了口氣,很是感嘆地道:“是基于同命相憐,還是因為這半年來的相處,我的真心終于捂熱了你的清冷,于是你能這樣直白對我說話了?”有種好榮幸的感覺呢。
……楊梅一時沉默了。
“怎么了?”
“都這個時候了,你計較的居然是這個!睏蠲酚X得這個周家三少后腦勺那個傷口帶來的傷害,或許不僅僅是流了血、腫了包,還可能包括思維混亂抓不住重點……
“這對我很重要!敝軜袔еσ獾鼗卮,卻是十分認真!爱吘刮乙呀洷荒闾撆c尾蛇太久了,總會期盼得到一點真誠的對待!
楊梅不語,沒興趣理會他在這樣的困境里不思自救,反而計較著這樣無關生死的小事。
周樞早已經習慣她的冷淡,不管是莊重自持的守孝女沈云端,還是脫去沈云端面具,真實的那個淡漠的楊梅丫頭。她在他面前,總是冷冷淡淡的,像顆怎么用熱火去燒也燒不熱的寒石。
若不是眼下落到這境地,這份冷淡大概很有機會挑戰地老天荒的極限吧?
她就是閃避著他,她就是恨不得離他遠遠的,她就是……不想理他。
“如果真如你所料,我們被分開帶走,那么,想必押送你的人會比較寬松,若能找到機會,你就逃,先讓自己安全吧,不用顧忌我!敝軜懈惺艿剿龑η耙粋話題的無愛,于是很從善如流地談起現下的因應對策——
這是唯一能教她理他的辦法。
她當然不會顧忌他。
楊梅心中早就這樣決定,不用他此刻故作大方地朝她施恩似的說這樣的話,她也知道該怎么做。畢竟劫匪的目標是周三少,她無辜被連累,能找機會逃脫,她當然會毫不遲疑地立馬離開。
她的存在作用很小,既然很小,就表示逃了無關大局,死了也沒什么大不了。既然如此,她能逃脫,反而還有機會保存自己的小命。
“你聽到了嗎?”
“嗯!睏蠲返幕貞芎唵。既沒有感動涕零,也沒有堅定要求同生共死,就一個應聲,將他應付過去。
周樞心中難免有些怪怪的,覺得她的反應很無情,這種無情,像是一種諷刺。讓他因為發燒而通紅的臉,似乎又熱上幾分。
“我說……你……”這種不自在的感覺,讓周三少心中涌起一抹不愉快的感覺,并且有些幼稚地想要讓對方也跟他有相同的體會,所以沖口道:“我們這樣前途未卜的境況,或許明日就身亡也說不定,你……愿意好好跟我介紹一下你自己嗎?”
楊梅發現自己并沒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在周三少這樣一番曖昧不明的語意里,暗指著對她身分的了然。而她,似乎早就隱隱明白,這個周三少對她的親近,本來就是基于懷疑的目的,而非真正將她當做未婚妻關懷。
“我現在是沈云端!彼秊榱吮W⌒∶,向來敬業。扮演沈云端就是為了給這個周三少看,那么,她這面具就盡可能的不在他面前脫落。
“哦……那在沈云端之前,你是誰?”周樞不放過她,不愿被她的說詞糊弄。
“是什么名字,又有什么重要?”楊梅在心中小心計較一番后,緩緩道。
“也是,畢竟‘楊梅’這名字,沒有沈云端好聽。”周樞輕笑的聲音在談論無關緊要的天氣。
她一點也不意外他知道她的真實身分,所以也沒被嚇到。
這半年來,這個男人始終以一種審視的目光采尋她,就像在研究一件什么好玩的東西、有趣的謎題,因為有難度,解不開,于是才勤于上門。
“怎么?嚇著了?”周樞問。
“倒是不曾嚇著!睏蠲菲椒的聲音正好證明她說的話。
周樞實在很討厭眼下黑暗的環境,如果他能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的話,肯定能捕捉到許多有趣的反應。
他很想知道,突如其來地揭開她的身分,那一瞬間,她是怎樣的臉色神情?
可惜了,他沒看到。
原本還想說下去,但楊梅突然伸手捉住他右手,低聲道:
“有人來了!
于是周樞只好安靜閉嘴,做出雖然已醒來,卻病得昏昏沉沉的虛弱模樣。
果然是有人來了,四個長相平凡,容易過目即忘的灰衣仆人打扮的男子,端來了飯食姜湯,捧來了床被,還留下一根足以燃燒半個時辰的蠟燭與燭臺,讓他們可以好好吃上一頓飯,在餓了五個時辰之后。
周樞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簡陋的食物,也沒待過這樣破敗的房間,那一床棉被更是不敢細看,怕發現太多不忍卒睹的臟污后,再也不敢讓它近身……
一切都糟糕極了。
但,非常值得安慰的是,他終于能看清她的長相了。
她比他想像的更為好看——即使她臉上有傷痕。
而她的這種好看,極得他的心……
周樞輕輕揉著額角,覺得自己的麻煩似乎更多了些。
雖然她仍然面無表情,眼中沒半點情緒,但周樞很肯定,若是給她找到機會,她一定會立即逃走,不在乎他的死活……
當他一時沖動揭穿了她的身分后,只有他死,或她逃,逃得遠遠的,再不用扮演沈家千金,那么,她才有機會活下來,并且過著平安的生活。
周樞覺得自己對這個丫頭上心了。
而這個讓他上心的丫頭,心中八成在期盼他能“合作”些,乖乖死在匪徒手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