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與鳳陽城隔了兩個郡省,若是放馬奔馳急趕的話,兩地之間,約有七八天的路程。然而,像周樞這樣搭乘最舒適馬車,奴仆成群前呼后擁,慢悠悠地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訪名勝,偶爾還因為路過臨時起意走訪故友什么的,一趟長途走上兩三個月也不是太過稀罕的事。
反正鳳城那邊的宅子正在打理修繕,想要弄得可以住人當然不用花太多時間,但周三少是什么人?那可是周老國丈的老來子,憐他三歲喪母,又因身子不好,打小就是捧在掌心嬌養著的,簡直比閨女還養得精細,食衣住行各方面總是給予最頂級的照顧。鳳城的宅子與其說是修整,還不如說是幾乎整個拆了重建,就為了讓三少住得舒服。所以等三少在路上玩夠了,慢慢晃到鳳城,到時房子也打理一新了,正好入住。
所以大家都不急,由四匹駿馬拉著的馬車,速度慢得像牛車,在宮道上緩慢地朝著鳳城的方向馳去,馬車內部平穩得幾乎感覺不到馬車在行進,方便了周三少的閱讀與寫字。
很逍遙的日子,卻并不真正清閑。
此時,周三少寬敞的馬車里,迎來了一名客人。兩人隨意談笑,飲著香茗,桌幾上放著棋盤,棋盤上是下了一半的棋局,卻被放置一旁。周少與來客食指上沾著清水,在黑檀木桌幾上寫著一些簡單的字,交流著只有彼此明白的訊息。
他們嘴上天南地北地閑聊,手里寫的卻是嚴肅無比的訊息。傳出馬車外的是輕快的聲音,但兩人的臉色卻是凝重的。
待到手下書寫的事情有了最新的決策,各自點頭同意后,才復又言笑晏晏,將一旁的棋盤挪過來,真正下起棋來。
這時,官道上傳來另一道馬車聲,周家出行的護院傭仆雖多,雖在宮道上形成壯觀的長列,但也并不強橫地占據著整條官道,始終靠著右邊一側行進,不妨礙別人從后頭超越,或擋住對向的來車暢通。
前方迎來的疾行馬車,在與周家馬車群交會之前,便明顯地緩了下來,更是停在周樞所搭乘的主要車駕前方,所有護衛早已見勢不對,立即不動聲色地布在周樞馬車四周,以防任何不測。
這輛馬車的車夫身上穿著的粗布工衣上繡有“北山車驛”的字樣,那是萬山郡北山城最大的馬車租賃行,半官營半民營,在萬山郡省以及周遭省分名頭很響。
周家的仆從正要上前問話,那北山車驛的馬車小門突然被拉開,探出一張頗為秀麗的臉,其穿著雖然精貴,但看打扮卻是丫鬟模樣,想來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丫鬟,周家仆人臉上也不顯驚訝,拱拱手,問著對方有何指教。
那美婢一雙眼很快掃過周家龐大的車駕陣容,知道定是權貴人家,雖然唐突地阻撓了人,卻半點不敢在言語上有所得罪。很是客氣地問:
“抱歉打擾了,我等在官道上行了兩日,才見著人煙。實在是沒法子了,請原諒我們的唐突,我們只是想請教各位是否曾在這幾日見過一隊約有十來人、穿著黑衣的騎隊經過?”
“黑衣騎隊?”負責與之接洽的周家家仆想了一下,道:“這幾日在官道上遇過許多馬隊,倒并不特意去記住其中是否有全穿黑衣的,怕是難以幫上姑娘的忙了!
“黑衣騎隊?”這時,周樞的馬車竹簾被掀起,露出一張俊朗豪氣的臉,一身俐落而瀟灑的打扮,有別于世人常見的溫潤文人或粗獷武人,卻是介于兩者之間,像是古書中所描繪的那種俠者之類的人物。
“咦,是你!”美婢的身后突然采出一張姣美的臉,雖然行止唐突了些,但渾身有一種落落大方的氣息,讓人一看便知道是個有身分的女子,就算衣著上不顯富貴,卻也不會有人認為她是那種伺候人的大丫鬟之類的身分。
“這位姑娘見過在下?”俊朗男子直直望著那名女子,姿態狂放無禮,整個人看起來邪氣得緊。一般閨女見著了這樣孟浪的人,早就趨避開來,再不然也閃躲著這人無禮的目光,不敢直視的。但眼前這名身分不明的貴女,顯然是個例外。
“對,我見過你,在晉陽城,那時你跟黑衣馬隊的首領一道!
“……嗯,晉陽嗎?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吧?不過在下對姑娘并無印象!蹦凶邮持肝⑶,搓搓下巴,像在思索什么。
“有無印象并不重要。不過我想知道那時跟你一道吃飯談話的男子,他叫什么,還有,我該去哪里找他?”
貴女這些顯然太過大膽的話讓附近原本忙著自己事的人都忍不住抬頭看向她,誰見過女子會這樣毫不掩飾地向一群大男子打聽男人的消息?一般平民女子都不會這樣做的,而若是貴女做出這樣狂放的事,要是這兒有捍衛道德的老學究在,她的名聲當下一定是得毀了的。
“這位姑娘如此相問,想是對于我那位……友人,毫不相識。在下倒也不好回答你了!蹦凶诱Z氣帶著點不正經的調笑,邪邪的目光上上下下在女子周身打量著,毫不避己心的。
這樣不客氣又不正經的話,令女子聽了心中不悅,像是幾乎要忍不住出口喝斥無禮了,但卻又生生忍了下來,壓住了火氣,仍以平和的口氣道:
“這位公子何必如此為難小女子?如此行事,怕是有違君子之道吧?”
“在下可不敢自居君子。”男子哼笑著揶揄道:“也難為姑娘你明明心中火氣大盛,卻又不得不按撩著好打聽消息。是個能忍的,必能成大事呢。身為一名女子,你倒也算難得了!
被一個浪子輕率地這般品頭論足,就連一般尋常人家的女子都無法接受,更別說眼前這個明顯出身上佳的女子,掩飾得再好的表情,也蓋不住她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她被氣得一下子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君生,你適可而止吧!毖谠谥窈熀蟮闹軜须m然沒有露出自己的身形面孔,卻也忍不住出聲阻止友人的促狹舉止。不管怎么說,對一個女子如此言語擠兌,也實在是太過了。
“咦?”那名被喚作“君生”的孟浪男子像是完全沒有意料到馬車內的友人竟然會出聲幫人。輕咦了聲之后,忍不住側著臉看向周樞,眼中閃著疑惑。
也不知道兩人在四目相對之間,交換了什么訊息,也不見交談,這名叫君生的男子就一臉痞痞笑意地回轉過頭看著對面馬車里的女子。開口道:
“你要找的人叫李迎風。還有,我叫賀君生!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你叫什么——貴女的表情很明白地表現出這個意思,所以很理所當然地當作沒聽到。逕自問道:
“叫李迎風嗎?那他的行蹤——”
“自從與他在晉陽分別后,聽說下一個目的地是南城,不過怕也不過是短暫停留。我建議你,與其這樣漫無目的地追著一個男人滿天下亂走,還不如直接跑到他的老巢等著。在下這個建議如何?”
建議非常好,但話說得難聽至極!
貴女被氣得一張好不容易才回溫的臉直接朝黑色轉去!竟氣到完全無法發出聲音,手上緊扯的手絹卻是當下被撕裂壞了。
“君生,你留點口德吧!敝軜性隈R車里以溫潤的聲音譴責著。
“嘿,說真話也不行?”
“秋染,我們走!”那名貴女決定無論如何再不愿被侮辱,恨恨退回馬車內,命令道:“把車門關上!”
“姑娘,既然都受了那么多氣了,總該取些有用的訊息,就這樣走了,不覺得可惜嗎?”賀君生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恨上了,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不正經樣子。
那名叫秋染的丫鬟有些遲疑地停住拉門的動作,等著賀君生提供消息。她是個聰明的人,更是個丫鬟身分,自尊自傲這樣的東西,不是她該擁有的。對她來說,幫主子取得有用的消息比什么都重要。
賀君生也沒有混蛋得太徹底,將人惹火了,卻不輕易把人得罪死。笑笑地開口道:
“聽好了,李迎風的老巢在邊城,邊城的‘天馬幫會’在這兒雖然名頭不顯,但愈近邊關名聲愈盛,你們一路朝西北走,到了邊城,隨便一問就知道該怎么走了。李迎風是那個幫會少主之一,是老幫主的第六個義子,所以邊城的人都叫他李六少,記住了!
“多謝公子相告!鼻锶韭犃耍樕蠋е玑屩刎摰南采,端正跪坐,朝賀君生行了個坐禮。
“不算什么,也不過招惹你家姑娘氣壞了,總得賠罪一下!辟R君生哈哈一笑,也不待對方的馬車先走,便開口朝前頭的傭仆揚聲道:“好了,走了。再不起程趕著傍晚進城,難不成一群人都要露宿嗎?你們家少爺的身子可禁不起啊。”
“君生,你自己睡膩了馬車,偏要拿我說事!敝軜性谲嚴镎f著,說完卻咳了兩聲。
“瞧你這身體,就是個只能富貴的,快走吧!辟R君生坐回馬車里,竹簾也沒有放下,眼下反正沒風,天氣晴好,這樣半掀著簾子,馬車內光線也好。
長長的馬車群又發動起來,在越過貴女這輛小小的馬車時,不知名的貴女與丫鬟都悄悄地從那半掀的竹簾看進去,好奇著那有著溫潤聲音卻始終不曾露面的男子,是怎樣的模樣。
她們看到一襲月白色的衣裳,在略暗的馬車內閃著頂級絲綢的光澤;看到一只極白極修長好看的右手,正以食指和中指夾著一顆白子,清脆的“喀”一聲,落在棋盤上;看到半張斯文俊秀的年輕男性面孔,側面的線條柔潤雅致,非常地引人好感……
只是驚鴻一瞥,卻不意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或許是因為,有了那個孟浪無狀的粗野男子做對比,于是馬車內那個有著溫潤聲音的男子,便升華為絕世佳公子的存在……
至少,在這對主仆心中,對這個不知名的男子的印象,是極好極好的。
周家車隊趕在傍晚前進城安置了,不過,才剛梳洗完畢,用完了晚膳,那名叫賀君生的男子就得立即走人。
“下輩子可一定得投個好胎,老這樣奔波下去,一張翩翩公子臉都被風霜刮成了老樹皮,每次回家,都發現我愈來愈像老爺子的弟弟而不是他兒子了!辟R君生感嘆地摸摸臉。
周樞正送著賀君生往馬廄走,在只有兩人的時候,低聲說話不會被旁人聽走,賀君生才好奇地再問了一次:
“寬敏,你真的確定?”
“你不相信我的眼力?”
“我不相信的是那種寫意的畫法!辟R君生對老天翻了個白眼!懊炕匚一丶,我娘逼著我看的待嫁貴女畫像,每一張臉都長得一樣。那得有多么高深的分辨力才能看出不同?明明都畫得一樣!而你卻要我相信你從那種畫像里看出來的‘面善’,然后現在居然‘確認’了!”
“當然,或許八成的肯定,以及兩成的猜測!敝軜行χ攘寺暋
“你敢說八成的肯定,那就差不多是很確定的事了。那個貴女,真的就是……”雖然明知附近沒人偷聽,但賀君生對于關鍵詞仍然很隱晦。
周樞點頭。
賀君生屈起手指搓著下巴,想了想,笑了。
“如果你是正確的,那么,鳳陽城那個,又是哪個?”
“我會知道的!敝軜休p道。
“原本一件很乏味的事,看來終于變得有點意思了!
“所以,讓你護美去邊城,不算苦差了吧?”
“護美?”賀君生嗤笑。“聽起來多么香艷。”逕自走進馬廄里,牽出一匹精神抖擻的馬,自己套上馬鞍,待打理好之后,才回頭看著一旁的周樞,問:
“依據你的猜測,那個貴女,在玩什么把戲?”
“很難說!
“猜猜唄!
“如果她聰明,就是在避禍;如果她愚蠢,就是在……”很斯文的男子在腦中搜尋一個比較溫和的說詞。然后,道:“追尋自己的人生。”
賀君生聞詈口哈哈大笑,好一會才能說話:
“如果是后者,那真是有意思極了,也不枉咱們忙活這么久,連你的婚姻都犧牲了。看來,你不必‘從容就義了’,也算可喜可賀吧。”
周樞沒有理會賀君生的胡言亂語。
“不過,搞不好換成李迎風犧牲……得失上而言,還真難說!辟R君生一副很為遠方的某人憂心的樣子。
“你留點口德吧,別把那位貴女氣出個好歹。無論如何,總也是功臣之后。”
“是啊,就因為都是功臣之后,咱才會這樣奔忙,累個臭死也不敢假于他人之手。換作別人,還不知要怎樣作踐呢。”賀君生聲音愈來愈輕,眼中的嘲諷之色怎么也掩不去。
“好了,該走了。再耽擱下去,就算有手令,城守也不愿開門讓你出去了。”
“那是不可能的!辟R君生挑眉一笑,俐落翻身上馬。“好啦,我朝邊城去了,本想陪你去鳳陽的,看來是不成了。咱就隨時聯絡吧。”
“保重。”周樞點頭,告別。
目送賀君生離去之后,直到見不到人影了,才緩緩回身走。腦中思索著今天意外的偶遇,以及,細細回想這幾個月來,從鳳陽城捎來周家的種種消息。想到了“已毀容”的沈家千金,終于覺得心中的某些疑點得到了解釋。
只是,不曾想,竟會是為了這樣的,小事。
這沈家千金,到底是不分輕重的任性,還是以任性作包裝的圖存?
如今這樣的態勢,他還有必要留在鳳陽兩年,直到沈家千金二十五個月的孝期期滿才一同回京嗎?
已經沒有去鳳陽的必要了,但他卻不能回京。至少這兩年不行……
邊走邊思考,最后的結論還是得在鳳陽待著,而且,最好不要作假,眼下的時機不宜有絲毫行差踏錯,那就只好,把這兩年,當成是在放假吧。
若真能靜心下來做學問,也是挺好的……
當然,此刻的周樞怎么也不會意料到,原本認定那個無足輕重、不需要費心的女子,會給他的人生帶來那么多的變數與……麻煩。
“聽李總管說,周家三公子約莫再過七天就抵達鳳城來了。他們半年前置辦的宅子也都整修得差不多了,正敞開著把木漆味給散了,然后薰香呢!敝耐崎T進東偏間,并不若其他服侍的小丫鬟那般,對著陰陽怪氣的大小姐小心翼翼,反而很隨興,門板敲了兩聲,就進來了。對于身后守門的丫鬟媳婦子的抽氣聲,聽在耳里,卻是帶著抹自得的笑。
她是四大丫鬟里碩果僅存的一個,如今是“沈大小姐”唯一的心腹,其他三位,早在那場意外事故里,因為“驚嚇過度生病”被打發出去了,如今下落難尋,也不知道飄零到哪處去了。至于那些在流云苑用慣了的二等、三等丫鬟,更是早就被打發得遠遠了。如今還在“大小姐”身邊服侍的,除了一些原來就靠近不了主子的粗使丫頭,就是新添過來的生手。
而她,知夏,是李總管的親侄女,是沈宅奴仆群里的人上人,地位無法動搖。而且,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二小姐”身分,如今……有了更上層樓的指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