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叔,今日就抵達鳳城了吧?”周樞將管事給招進馬車里問著。
“是的,三少爺,定能在傍晚前進城!
負責總管這次車隊所有事務的管事周榮,是公爵府四大總管之一,也是最年輕的一個,才三十來歲,是周公爺為三子日后分家別居后培養的總管。精明能干,忠心耿耿,深得老爺子信任,每每周三公子出遠門時,定要派周榮貼身跟隨才能放心。
“到達鳳城之后,你怎么安排?”
“老爺子在京城就吩咐過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少爺累著。今日抵達后,必須讓少爺得到充分的休息,再讓大夫好生把脈一番,確定沒事了,才能到沈家拜訪。若是少爺一切安好,就兩日后送拜帖去沈家,第三日上門拜訪。如此安排,三少爺以為可否?”
“那,到鳳城書院就學一事?”
“老爺不希望三少爺成日沉浸在書冊里,所以只是游學,而不是就學。請三少爺一切以保重身體為要。若平日在莊園里待得悶了,不妨四處走走,游訪名山勝景,也好開闊心情,這樣對身體好!
周樞嘆了口氣,有些無奈而縱容道:
“榮叔,你是我的總管,卻只聽老爺子與太醫的話,這樣可不好!
知道主子只是在開玩笑,周總管恭謹的姿態如故。道:
“三少爺的安康,是最重要的事。請三少爺原諒老奴如此僭越!
“無妨的,你別放在心上,我也就發發牢騷罷了。”周樞揮了下手,像是打算繼續打棋譜,放人離開,卻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啊”了一聲道:“對了,榮叔,既然就要拜訪沈家,那么有關沈家的相關資料,我也該好好看一看了。先前一直覺得抵達鳳陽是很久以后的事,也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你將手邊收集到的所有相關信息都取來給我吧,我趁這兩日休息時多少看一下!
“好的,老奴這就去整理一番,三少爺用完晚膳后,就能看到了。”
“也不用怎樣挑挑撿撿了,都拿來就是。連當初兩家開始議婚時的書信往來也取來吧,這樣我心底也有個譜,省得哪天親家長輩問及,我卻一無所知!
周榮想想點頭應了。也是,他是知道如今在沈家坐鎮的,有沈老太君的娘家兄弟,以及沈夫人的娘家親屬,表面上看來都是好的,誰知道心中打什么主意。三少爺前去拜訪之前,自是應該掌握所有訊息,以免到時處于被動,因為不了解而吃虧。
周榮總管恭敬告退后,離開了馬車。周樞將茶杯里的茶水飲盡,才放松身體半躺進身后柔軟的大型靠墊里,一雙溫和而漆黑的眸子遙望向半開的窗口外的天空。誰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許,僅僅只是純粹地發呆。
他是周家幼子,是周國公的老來子,本來就受盡寵愛,加上自幼身體虛弱,可說是被捧在掌心呵護大的。太醫說他不能勞心、不能勞累,最好一輩子就嬌養著,于是從小,他想專心看本書,也得躲著家人,更別想做學問了,活似他一勞心,就會駕鶴西歸似的,誰也不敢讓他專注去做什么事,就怕他累著。
后來,他身體漸好,卻仍然改不了家人的想法,愿意給他榮華富貴,卻不愿他以各種方式去掙前程,成就他自己的輝煌。
周家從開國榮富至今,六代以來,皆是穩穩立足于貴族里的首席貴族圈,地位舉足輕重。他們的祖先是開國元勛,是太祖親自迎進紫光閣,世代受全國香火供奉的英雄,只要后代不太敗家的話,也確實不用再去拼搶什么前程。攬積幾輩子的顯赫,便足以教子孫享用數代而不絕。
但政治從來不是這樣算的,所以不想成為沈家這樣只剩下錢、只能遙想當年而無法在京城立足的破落戶,貴族子弟們還是得有出息才行。
不過,過猶不及都是一個問題。
而周家這一代,實在是太有出息了啊。一個皇后、一個掌實權的文職高官,再加一個手握重兵的武將軍,真的是,太顯赫了。就算下一位帝王定是從皇后的三個嫡子里選出,需要母家強而有力的援助,但在新帝坐穩江山之后,欲收攏權力時,這強而有力的援助,就是最礙眼的存在,第一個被拿來開刀立威的,就是他們。
歷史,總是這樣書寫的。
相同的故事,在不同的朝代不斷重演……
當然,身為周家“最好命”的少爺,周樞實在是不用去想如此沉重的事,畢竟,他的病體與政治上的無所建樹,正是日后一旦周家被新帝收拾時,最適合推出來施恩的對象,用以向全天下人證明新帝不是刻薄寡恩之人,瞧,無限恩寵還是降臨在周家頭上的。瞧這三公子多么受到皇家寵幸!
身為一個“很好命”且沒有功名的貴族子弟,本不該有這樣的腦袋作此高貴的煩惱,無論如何,他這輩子是好命定了……
平靜的表情此刻卻是笑了。
他這樣的人,這樣的身分,眼下該愁的,應當是未來將有一個毀容的妻子,不是嗎?
沈家千金毀容的消息,在京城本不該有什么人注意才是,偏偏卻傳了出去,還被貴族子弟偶爾拿來當下酒菜嗑兩句。
所有人都在可憐周樞,不過可憐完了,又說道,反正周樞也是個身體差的,平常也不輕易參加貴族的活動,每回難得出來玩一次,回去就得大病。想來,就算娶了個無鹽女,也不會有人知道——反正他們夫妻倆又不用出門社交,不是?
娶妻娶賢,納妾納美,誰家的正妻也不是以美貌著稱的。若真有哪個正妻以色聞名天下,那著實也太輕浮了。再美的妻子,也得賢比貌出色。
所以,沈家千金容貌不幸毀掉,是很可惜,卻不是拒娶的理由。雖然日后京城社交圈不太可能會歡迎她——當然,沈千金大約也是不肯出門的。勇敢迎娶毀容的女子,反倒會讓人敬佩為真君子,所以無論如何,周家不該拒娶,為了家風名聲。
當然,為了彌補周樞即將娶到這樣的一個妻子,每個人都努力為他送上絕色美女。上從皇帝皇后、皇子們,以及兄長們都很熱心地為他送美……周樞知道,待他回京城后,還會有源源不絕的美女給送進來……
多么備受寵愛的小公子不是?
什么也不用做,生來只要負責被關愛即可。
這輩子唯一的委屈,大概就是娶到一個毀容女吧?
“無知,真是一種幸福!敝軜休p飄飄地感嘆著。
若只是毀容女,那可真好。
還以為這次是最輕松的一個差事呢,來鳳陽不過是度假……
唉。
周樞知道他近日就會見到他那名毀容的未婚妻,卻是沒想到會是在這兒意外見到。
剛開始,他自是沒認出櫻花林里的那兩名女性之一是沈家千金,直到那名以帷帽完整遮住面容的女子發出聲音與一旁的俏美侍婢談話后,周樞覺得有些耳熟,又想不起為何會對一名陌生女性的聲音感到耳熟,于是改了自己散步的方向,靜靜地尾隨在那兩名女子身后……大概走了五步,便想起來了。
這個聲音,與七八日前,在官道上偶遇的那位貴女一模一樣!
絲毫不差,簡直像是本人就在此。但周樞很確定,不是同一人。
這也是他在認出這個聲音后,卻仍然跟在她們身后的原因。
這里是萬佛山,集了鳳陽城所有信仰之所在,有佛教寺廟、有道觀,更有一些大戶人家供奉的家廟,錯錯落落地林立在各個小山頭,一年四季,除了信眾絡繹不絕外,來賞景的游人亦是如織。這個時節,正是春夏之際,由于山上溫度偏涼,滿山的櫻花正盛放到極處,飄著滿天花瓣,是這個月份最后一點春色。粉紅色的櫻花瓣隨風漫天飛舞,灑了游人滿身滿頭,香氣彌漫,將寧靜的山區妝點出鬧市的熱絡。
周樞帶著兩名小廝緩緩走在櫻花小徑上,雖是跟在那兩名主仆身后,卻一點也不顯突兀,因為他們身邊不時走過一群游客,人來人往的,自是不引人注意。
周樞有一雙很敏銳的耳朵,對于聲音,過耳不忘,就算立于喧囂的人群中,也可以擷取自己想聽的部分,而將其它雜訊給隔離。這是一種特別的天分,即使親近如父親,也不曉得他有這樣的奇能。
當然,小時候是覺得沒什么,所以沒跟父親說明,后來長大了,覺得很便利,就不說了。
本來他對冒充沈家千金的女子,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的,心思只放在那個如今大概已經跑到邊城的真千金身上。但在此刻,這個扮演者卻令他忍不住好奇起來,光是為了這樣肖似的聲音,就值得他好生了解一下。
他好奇的是,這是天生的嗓子?還是后天練出來的?那沈家千金真是好本事,連找個替身都如此慎重。
周樞可以很肯定地說,若不是他曾經看過沈家千金的畫像,并在路上認出了她,那么,他恐怕是怎么也不會想到,此刻這個待在鳳城守孝的女子,竟會是個假的。
很不可思議,已經不是孝不孝的問題了,這樣膽大包天的行事,那沈家千金到底想干什么?
而,這個參與了沈家千金騙局的女子——極有可能是沈千金的心腹丫鬟的女子,又是基于什么心態乖乖地扮演替身的角色呢?
這可不是在梨園粉墨登場,演完戲、妝一洗,人生回到柴米油鹽的正軌。這個替身的下場,很明顯只有死路一條。
愚蠢的女子扮演不來替身,而聰明的人,自是知道事態的嚴重性,斷然不敢冒充的。那么,是什么原因讓這名女子敢以身涉險?
是愚忠?還是被脅迫?
腦中思索著這些疑惑,耳朵也沒閑著,斷斷續續接收到前方偶爾的談話。
很明顯,帶動話題的是那名俏麗的丫鬟,而身穿素服守孝的沈家千金,自是必需要有居喪之家的肅穆,不能有任何輕浮的談笑。
“……你抄了多少卷經書來這兒供奉佛前?”
“自然是三十卷!币蝗找痪恚杖詹惠z。
“你還真有心。其實你可以叫小丫鬟們抄寫佛經就好,大可不用事事自己來,這些天,李嬤嬤總盯著你,還讓教養嬤嬤不斷糾正你儀態,其實你本來就做得很完美了,可她想挑骨頭,咱也沒辦法不是!敝娜缃癞敆蠲肥且换锏耐,語氣親昵無比,不時發出為她打抱不平的話。
“反正也難不倒我。順著她些又何妨,這樣大家日子也好過。”
“唉,你真是好心腸……”眼角瞥見幾名貴婦迎面而來,知夏連忙做出忠婢狀,小心扶著姑娘,殷勤道:“姑娘小心腳下,今晨下過雨,這石階怕是有些滑!
以沈家的身分,她們無須向任何人行禮,何況沈大小姐以帷帽覆面,又是有孝在身,別人也不好迎上來巴結討好,只會在雙方會身時,與家仆退到一旁,讓沈家千金先走。
當然,名聲一直維持得很不錯的沈家千金,定然會靜靜地頷首為禮,并不會視而不見。倒是會對她們的竊竊私語聽而不聞——比如說近來她們很熱中談論的“關于沈家千金幾個月前毀容”這樣的熱門傳聞。通常在沈家千金還沒有走得太遠后,幾名丫鬟就會偷偷指著她的背影談論起來了。
女人的容貌,跟生命一樣重要。
洪霄王朝是個相對開放的朝代,雖然同樣對女性教育以三從四德,但對女性并不太拘束,可以自由出門參加各種活動,也不要求非要遮臉。像沈千金這樣出門戴著帷帽的,當然是為了遮丑。
“你別傷心。我相信你的臉……會有辦法好的!
“我……已經不指望了。”幽怨的聲音。
“你別灰心。聽我說,鳳城畢竟是個小地方,就算沈家有最名貴的藥材,卻沒有醫術最好的大夫。等我們到京城,就請周家幫你找太醫,那是真正有大本事的人,一定能治好你!”
“是這樣嗎?”
“當然!你要有信心!”小聲鼓勵完,又連忙揚聲道:“姑娘快看,這櫻花雨真美!”
隨著一陣綿長的風拂過來,整片山頭的櫻花瓣被帶離枝頭,化為片片花雨,向她們這邊的游人撲來,景象非常的詩情畫意,周邊的人都忍不住沉醉了……至少大部分的人是。
周樞冷不防望進一雙冷銳的眸子里!
那風,拂落的不止是花瓣,還掀起了帷帽一角,而她非常突兀的轉身,在別人呆望著花雨時,她轉頭,一眼就望進他的眼底,讓他沒有任何機會回避!
只是一眼,像利劍刺出,正中目標之后,便轉身而去,沒有任何眷戀。所以周樞來不及趁著那陣風掀起的瞬間,去研究這個冒牌的沈千金毀容到什么程度。他就只看到那雙眼——并不野性,卻冰冷得很危險。
太過沒有感情,眼中沒有任何情緒。
不是麻木,僅僅是無感。
很特別的一雙眸子,完全無法解讀其人。
直到這時,周樞才開始有點后悔,不該因為聲音相同,就輕易動了好奇心的。明明只是無關緊要的人,是死是活,又怎樣呢?
瞧,現在更好奇了,怎么辦才好?
沒再跟著那對主仆,在欣賞完一片花雨美景后,他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