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輛黑色的馬車。
隆隆震地的馬蹄與車行聲,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忍不住引頸頻頻探看。黑色的馬車鑲著金邊,那不是真的金子,只是涂上了金漆,但仍讓人睜大了眼睛。那輛馬車用了兩匹通體全黑的駿馬拉車,駕車的馬夫一樣穿著黑色的制服,頭戴全黑的帽子。
村子里的人許久沒見過馬車前來,紛紛探頭張望,但還來不及細看,那馬車已匆匆疾駛而過,朝男爵的城堡而去。
黑色的馬車沒有因為經過村莊而慢下速度,它飛快的穿越了村子,經過了森林,一路來到了城堡大門前。
雖然只是一輛馬車,守門的士兵,仍迅速放下了鐵閘,黑色馬車因此被迫在橋上停了下來,鐵閘后與城墻上的士兵,緊張的看著。
驀地,馬車的車門,被人打開,一名身著黑色制服的男子,從車里走了出來,他在橋上站定,張嘴揚聲。
“威尼斯的雷菲法塔夫人,特來拜訪,煩請通報史瓦茲男爵大人與夫人。”
一聽是來自威尼斯的人,守門的士兵一愣,忙派人去通知男爵大人。
波恩聞言,微微一僵。
凱確實說過,她那位在威尼斯的富有阿姨,偶爾會讓人帶東西給她,但他沒想過她那富有的阿姨會親自來看她。
有那么一瞬間,他真的有想派人把那女人打發掉的沖動,但他清楚那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那女人是來找凱的,他不能將她擋在外面。
“開門,讓她進來!彼f。
士兵匆匆跑了出去,波恩壓著心中那突起的忐忑,放下手中羽毛筆,走到大廳旁的箭孔窗往外看。
那名士兵穿過了廣場,宣告了他的命令。
鐵閘門被打開了,那輛黑色的馬車駛了進來,停在了廣場上。
黑衣男人先下了車,將車門拉得更開,他原以為那戴著白手套的男人,會伸手攙扶車里的婦人,但男人不曾抬起手。
就在這時,一名嬌小的女人,自行從車里走了出來,她穿著深紅色的真絲禮服,外罩上好的黑色天鵝絨做的斗篷,烏黑的發盤在腦后,其上沒有一絲灰白。
女人雖然嬌小,但沒有彎腰駝背,事實上,她站立的姿態看起來十分年輕,一點也不像個老婦人。
彷佛是知道他在看,她忽然昂首回頭,朝他看來。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他仍能清楚看見,那女人很年輕,太年輕了,不像是任何人的阿姨。
她有一張異國的臉孔,如炭一般的黑發,似雪那樣的肌膚,還有一雙黑不見底、冰冷異常的瞳瞙。
在和她對視到的那瞬間,不知為何,一股可怕的寒意,襲上心頭,教他寒毛直悚。
風,乍起。
他看著她那冰冷黑色的眼,突然間,聞到了血的味道,恍惚中,好似又聽見了殺喊的聲響,又回到了刀光劍影的戰場上,整個世界在那一刻都變得黑暗而腥紅,他渾身肌肉瞬間緊繃,頸后的寒毛全豎了起來。
有那么一瞬,他以為自己看見她身后揚起黑色的羽翼,下一剎,才發覺那黑色的羽翼,只是她披在身上的黑色斗篷被風吹揚了起來。
只是錯覺,他告訴自己,卻仍滲冒出了一身汗,冷汗。
然后,她挪開了視線。
那詭異的寒氣瞬間消失,但他沒有因此而放松下來。
她挪開視線,是因為她發現了凱,她舉步朝主城樓后方走去。
沒有想,他轉身下樓。
乍見那個女人,凱驚訝得差點把手中的籃子掉到地上。
經過了那么多年,眼前的女人看來,仍和當年收養她時相同。
她的臉沒有老,發沒有白,肌膚吹彈可破,紅唇如成熟的蘋果那般艷紅。
澪很美,一直都是美的,即便素顏單衣依然孤高且冷艷,當她打扮起來時,更美得讓人屏息,教周遭事物黯然失色。
這女人對身外之物,向來沒有執著,但此時此刻,她全身上下卻穿戴著真絲與天鵝絨,手上戴著鉆石手鐲,雪白的頸項上甚至還有一串紅寶石項鏈。
凱不知她在想什么,她從來不懂這女人的心思。
她被這法力高強,宛如冬夜寒冰的女人一手帶大,這個女人救了她,帶她回威尼斯,給她飯吃,給她屋子住,給她衣服穿,在她心情好時,也教她讀書識字,甚至帶她云游四海,可她心情不好時,也曾冷著臉幾個月都不和她說上一句話。
這個女人向來喜怒無常,教人捉摸不定,但凱一直覺得她是關心她的,直到她在威尼斯造成了那場意外,她才發現,對澪來說,她就只是個麻煩。所以,她主動開口說要離開,回到森林里居住。
澪沒有阻攔她,幾乎像是有些松了一口氣,她讓蘇里亞帶她到森林小屋,把那屋子給了她,從此她再也沒見過這個女人。
凱從沒想過她會來,特別為了她而來。
“我聽說,你現在是男爵夫人了!
那美艷絕倫的女人,緩步輕移的來到她面前,用那雙黑不見底的眼,瞧著她,道:“怎沒通知我?!”
“我……”凱小臉微白,緊張的抓著手中的藥草籃,道:“太遠了……而且事情有些……突然……我自己也沒想到……”
澪瞧著她,抬起手。
一瞬間,她想要閃躲,雖然及時止住,但那幾不可見的動作,仍沒逃過那女人的眼,她的小手驀然停滯在半空。
凱氣一窒,臉微白,張嘴想說什么,又不知該說什么。
那看來比她還要年輕的女人,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不知為何,即便她沒有表情,凱仍知道自己的反應,傷了她。
因為能讀心,這女人很少主動觸碰他人,凱不該逃避,但她不想讓澪知道,她過去幾個月在這里做的事。
她知道澪會有什么反應。
話說回來,她也曉得,只要澪留在這里,遲早也會曉得,這女人總是能知道她想要知道的事,沒有人能隱瞞她任何事。
莫名的歉疚、尷尬,混著些許的惱,涌上心頭。
正當凱以為她還是會觸碰她的那個當口,她將停在半空的小手收了回去。凱不知該不該松口氣,她依然看不出來澪究竟在想什么。
然后,那女人微啟紅唇,吐出冰冷的字句。
“所以,你的男爵大人,知道些什么?”
這話,教她微驚,喉嚨緊縮著。
她張開干澀的唇,小心的回道。
“我有一個有錢的阿姨,住在威尼斯……”她說到一半,看見波恩大踏步朝兩人走來,心頭一緊,忙在他來到之前,匆匆說:“他什么都不知道!
瞧著她緊張的神色,澪揚起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告訴我,你覺得如果他知道我是什么,會不會放火燒死我?”
凱聞言,小臉瞬間再次刷白。
她沒有機會回答這個問題,波恩已經來到眼前。
“凱!辈ǘ髡镜搅怂磉,看著那個明明無比嬌小,卻宛如女王一般高傲的女人,問:“這位是?”
“雷菲法塔夫人!眲P看著澪,小心謹慎的替他介紹,“我的阿姨……”
這女人近看容貌依然很年輕,他清楚有些兄弟姊妹,年紀可以差到十幾歲,或許她們家族就是如此,或許凱的母親和她就是相差十幾二十歲的姊妹,可她長得和凱一點也不像,而且比他以為的還要年輕許多。
不過這些都不是困擾他的問題,真正讓他不舒服的,是她身上那股無以名狀的東西,這女人讓他頸后寒毛都豎起來了。
波恩緊繃著肌肉,朝她微一頷首,自我介紹:“我是——”
他話未完,女人已揚起了嘴角,微微一笑:“史瓦茲男爵大人,我知道,凱和我說過了!
她在笑,他卻只覺那股寒意再次冒了出來。
他強壓下想握劍的沖動,面無表情的看著她,開口。
“城堡里沒有客房,但——”
再一次的,那女人開口再次打斷了他。
“大人,你太客氣了,我來打擾,已經很不好意思,您和凱不需要將主臥室讓出來,我在后面那座塔樓里湊合著就行了!
說著,她轉身就朝那位候在她身后,宛如她影子的男人交代。
“蘇里亞,把東西送上去吧!
“是!蹦腥说皖^頷首,回身朝馬車走去。
她的態度如此理所當然,教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待他回神,那女人已飄然越過了他,恍若在自身家宅一般,自顧自朝那座獨立的塔樓走去。
那是鷹塔,之前的領主,都拿那兒來養獵鷹,但老怪物不喜歡鳥,那里早已廢棄多年,無人使用。
波恩擰起眉,他本想打發她去住村子里的空屋,但這女人顯然沒有那個打算,他才要上前開口阻止她,身旁的女人卻覆住了他的手。
他朝她看去,只見她小臉有些蒼白,眼里有著請求。
“抱歉,她只是來看看我!眲P擔心他會惹惱澪,忙擠出一抹笑,道:“應該只會待幾天而已,不會很久的!
那是扯出來的笑,他可以看見,她的眼里有著擔憂。
“你是我的妻子!
紛亂的情緒在胸中翻騰,他全數強行壓下,只看著她,開口。
“你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
那一天晚上,廚娘特別準備了比平常更豐盛的餐點。
餐桌上出現了久違的面包和麥酒,還有羊奶濃湯,以及用面粉、洋蔥、蔬菜和春天時曬干的菇菌,還有被珍藏許久的火腿,一起烤出來的咸派,所有的料理,都沒用到一粒燕麥;每個人都知道,貴族是不吃燕麥的,那是給馬和窮人吃的東西。
廚娘安娜用盡心思,端出了超乎平日的豐盛料理,讓餐桌上的男人們瞪大了眼。
他沒有多說什么,反而是凱見了一愣,當她試圖起身,想去找安娜時,他在長桌下按住了她的大腿,阻止了她。
凱轉頭朝他看去,只見身旁的男人看著她。
“不礙事。”波恩說。
“我沒有這樣要求!彼话驳膯÷暯忉尅
“我知道!彼宄龥]有要安娜特別加菜,他告訴她:“是我交代的,只是一餐,偶爾吃好一點,沒什么不好。”
她一愣,美麗的雙眸變得無比柔軟,她不再試圖起身,只是伸手覆住了他擱在她大腿上的手。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一顆心,莫名安定了下來。
只是一餐,他招待得起。
那女人是客人,但她不是,她是他的妻子。
他的。
餐桌上,人們熱切的期待著,大伙兒都聽說了那遠從威尼斯而來的女人,對那遠道而來的客人異常好奇。
然后,就在這時,那俊美但低調的男人走了進來,通知他,那女人因旅途勞頓身體不適,已經歇息,無法出席這特別為她而設的歡迎晚宴。
大廳里瞬間一片沉寂。
剎那間,凱尷尬不已,她清楚澪是故意的,但身旁的男人即便不悅,也沒有多說什么,只一臉平靜的開口。
“請幫我問候夫人!
“我會的,謝謝大人!碧K里亞垂手躬身,走了。
長桌上,還是寂靜,只有熱燙的美食,冒著蒸騰的白煙,散發著香氣。
他瞧著眾人,開口。
“吃吧!
人們松了口氣,開始爭相伸手拿取面包、烤派。
氣氛一下子熱鬧了起來,但凱卻依然覺得窘迫。
“抱歉。”她不自覺低聲和他道歉。
“是我沒想到!彼罅四笏氖,要她別在意,“威尼斯離這兒很遠,路上也不平靜,她會累也很正常。”
她瞧著他的眼,心頭緊縮著,不管怎么說,這都是他的心意。
凱沒再多說,只起身替身旁的男人盛了烤派,倒了麥酒。
人們吃著、喝著,開始閑聊。
那一餐,是幾個月來最豐盛的一餐,但她卻沒有什么胃口。
飯后,她獨自一人來到澪的塔樓,走上樓去。
蘇里亞替她開了門,那男人看見她,只道:“她在上面!
凱一愣,想起那女人喜歡待在高處的習慣,于是轉身卻又停下,回頭看他。
他仍站在門邊,瞧著她。
凱張了張嘴,想問他漯在想什么,但到頭來,她還是閉上了嘴。
小時候,她有一半的時間,是他在照顧的,但這個男人,是澪最忠實的仆人,如果澪不想他說,他一個字也不會吐出來。
所以,她沒有開口,只是揪緊了裙擺,轉身走上樓。
塔樓的頂樓沒有堆放任何東西,鷹塔是獨立的塔樓,兩邊的城墻,就只是面墻,城墻下方的山坡十分陡峭,幾乎和懸崖一般,下方還有湍急的河流經過,河的對岸才是森林,因為有著天然的屏障,不易進攻,所以當初的人沒有費事在這邊的墻內建造樓梯與能防守走動的過道。
天已經完全黑了,那女人站在塔樓的胸墻內,看著遠方爬上夜幕的星子。若非她仍穿著那身紅裙,早已和那夜色融為一體。
“我以為你說你不舒服!
“我不喜歡被人當動物觀賞!
“那是他的心意!彼龁÷曊f。
“他的心意,你的食物。”澪諷笑一聲,轉過頭來,瞧著她:“我給你那些,不是讓你拿來開救濟院的!
凱臉微白,一時語塞,知道澪還是發現了她做的事。
“不是全部,波恩和他的人,種出收獲來了。”
“你忘了在威尼斯發生的事?”
這一句,教她臉色更白。
澪看著她,烏黑的大眼微瞇,冷聲道:“人們從來就不會懂得感激,他們只在需要你時,才會熱切殷勤,若出了事,他們轉頭就會出賣你!
“他不一樣!眲P握緊了拳,辯解:“波恩不一樣,他救了我,他把我從火刑架上救了下來!
“那是因為你對他還有利用價值。”澪冷笑一聲,“你有食物,你能治療瘟疫,他需要你,所以他才保護你。”
“他也保護了這城堡里的每個人,當所有的城堡都把門關起來,將那些村民拒于門外時,只有他開了門,只有他收容了那些孩子,只有他沒有把那些患了病的人,丟到森林里,任其自生自滅!
凱凝望著她,告訴她。
“他對那些人沒有責任,可他還是做了,他沒有拋下這一切,沒有丟下那些人,他留了下來,試圖解決問題。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寒冷的秋風,颯颯的吹著。
澪看著她,問:“所以,你打算繼續待在這里?”
凱能感覺心在胸中狂跳,她看著眼前如冰山一般的女人,啞聲開口。
“對!
“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下?”
“他……不需要知道!眲P喉嚨緊縮的說:“我可以……只要我不使用能力,他就不會知道!
澪沉默的看著她,那冰冷的黑瞳,看得她莫名心慌,不自覺絞緊交握在身前的雙手。
“如果你真的相信他,為何不告訴他,你的能力?如果對他來說,背叛的利益大于保有你時,你以為他還會繼續保護你嗎?如果他真的是個好人,你覺得在救整座城堡的人和救你之間,他會選擇救誰?”
連番而來的問題,讓凱臉更白。
她啞口,無言,答不出來。
“這世界上,沒有誰真的需要誰!
澪看著她,冷冷的說。
“這世界上,也沒有永遠的秘密,你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你不知道……”凱垂著眼,咬了咬唇,吐出一句:“你不能確定……”
“沒有人可以,至少我從來沒看過,如果你以為你可以保有那個秘密,那就太愚蠢了。”
說著,薄輕笑一聲,歪著頭,瞧著她。
“告訴我,凱,你敢和他說嗎?”
她抿緊了唇。
“如果他知道了真相,知道你就是個女巫,還會愿意保護你嗎?如果國王來討,皇帝來要,教宗要他把你交出來,如果他們興兵攻打過來,你的大人是否還會站在你的身前繼續捍衛你?!”
她的話,教凱猛地抬眼,震驚的看著眼前的女人,只覺渾身一陣的冷。
她沒有想過這個,從來不曾想過。
然后,才發現,她不是沒想過,是根本不敢想,不讓自己去想。
“你的能力,從來就只是災厄!睗慰粗淇釤o情的宣告:“不是什么神賜的禮物,或大地的恩澪,它只會不斷的帶來不幸。”
凱震懾的杵站在寒風之中,連心也冷。
“當然,你可以留下來,當史瓦茲男爵夫人。”澪說著一笑,“只要你不使用你的能力,或許真能保有你的秘密,或許我剛剛說的那一切都不會發生,或許你真的能夠證明,我是錯的!
澪瞧著她,輕笑,再問。
“告訴我,凱,你能嗎?”
告訴我,凱,你能嗎?
她沒有回答,她轉身走了。
但澪的聲音,不斷回蕩在她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