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霏霏,從早上就一直在飄,讓整個世界都像被罩了一層紗,朦朦朧朧的,如夢似幻一般,看不清楚。
凱站在修道院的門口,仰望著那石造建筑上方的十字架。
這座修道院位在村莊與田野的另一頭,它擁有自己的田地、畜攔,幾乎就像是一座小型莊圜,除了給修士們居住的房舍,它還有一間小教堂。
在以前那些修士病死之前,這間修道院頗為富有,不過如今除了殘存的屋舍,幾乎什么也不剩了。
為免事情拖下去會橫生枝節,加上之后就要開始收割燕麥,又得再次農忙。
他很快將婚期定了下來。
新來的約翰修士與查理神父聽到婚期一愣,但波恩是領主,他堅持那是早就定下的婚期,而在這帝國的邊境,只要教會還收得到稅,這領主也能確保修道院的安全,讓他們能把稅收上繳教廷,他們倆也沒什么好抱怨的了。
所以,神父答應在這一個主日,替他們主持婚禮。
在饑荒與瘟疫肆虐了好幾年之后,這場婚禮是這段貧苦堅困的日子里,唯一值得慶賀的事。
雖然還有不少人病著,但情況都在控制之中。
看著眼前的灰色建筑,這一剎,凱神情有些恍惚的回到幾天前。
這陣子,日子過得好快,像眨眼就飛逝而去。
那場女巫鬧劇之后,蘇菲亞堅強的帶著其他女仆,回到了城門塔樓的兩間病房,依照凱先前的指示照顧病人。
讓凱有些不安的,是被火紋身的第三天早上,她醒來時,發現自己擺放在病房桌上的小盒子,被波恩拿了過來,她原以為是蘇菲亞,但蘇菲亞說是他拿來的。
她懷疑他知道了什么,或許那天她治療約翰娜時,他看到了什么?
可如果他真的看到了,必也會懷疑,怎么可能還會娶她?
不安隱隱在心底浮動。
他看見了她腳上的舊疤,她不是很確定當時自己有沒有說錯什么,她并沒有真的承認任何事,他也未曾逼問過她。
為了救她,他要娶她。
也許他并沒有想那么多,即便他的家族紋章上有鐵十字,她知道他的信仰并不是那么虔誠,她從來不曾看他去過教堂做彌撒,或口呼天主的名號。
這場奪取人們性命的瘟疫和饑荒,讓許多人對教廷宣稱的天主失去了信心。
凱將那冰冷的黑色石頭握在手中,低頭看著。
他不相信神的存在,也不相信真的有女巫,他認為女巫只是住在森林里,懂得藥草知識的女人。
他不相信怪力亂神那種事。
即便如此,她卻仍不敢使用它,不敢輕易冒險,所以忍著痛,她將那石頭放回盒子里收好。
然后,這一個主日,終于來臨。
今天一早,麗莎就來敲了門。
那十五歲的少女,在看見她臉上殘存的瘀青時,忐忑不安的看著她,道:“凱夫人,我很抱歉,我哥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聽了太多那些關于女巫的傳言……”
凱知道,麗莎會這么不安,是害怕她之后會找她哥的麻煩。
“我相信隊長已經明白了解,這一切都是誤會!
雖然不是完全能夠諒解那個毆打她,又差點燒死她的隊長,但她確實了解那男人只是想要去除可能的威脅。
看著那緊張的少女,凱深吸口氣,微微一笑,道:“現在,如果你能想辦法幫我把這瘀青遮蓋一下的話,那就太好了。”
“噢,當然,沒問題。”麗莎滿眼是淚的松了口氣:“我想我知道該怎么做!
說著,她匆匆轉身,拉開門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安娜和麗莎、蘇菲亞一起出現,手上抱著一堆東西,開始幫她梳妝打扮。
她沒有想到會看見她們,她本來打算就這樣下樓的,但那些女人顯然不是那樣想的。
結果,她們創造了一個奇跡。
麗莎將她烏黑的長發全放下來,梳順之后,再小心環繞著她額際和臉側的瘀傷,將它巧妙的遮掩起來。
安娜為她換上一件白色的襯衣,當她們替她拉緊胸腹間的綁帶時,她忍不住開口。
“我快要不能呼吸了,你們確定這真的有必要嗎?而且,這領口會不會太低了?”她低頭就能看見自己豐滿的雙峰,感覺它們像是隨時都要掉出來似的。
“當然有必要。”麗莎瞧著她,說:“領口太低?不會,這很正常的,小時候我父親帶我參加過附近另一位爵爺的婚禮,他的新娘也是這樣穿的!
她摸著腰腹上那好像交叉了上百次的綁帶,道:“我真的不認為我之后能自己把這衣裳脫下來!
安娜笑著擺擺手:“噢,你放心,大人會有辦法的!
她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她們已經為她套上那件女人們在這幾天趕出來的禮服,替她拉好裙擺。
那禮服雖然不是白色的,但十分典雅大方,它有著寬大的袖口和金色與紫色的鑲邊,只不過,它的領口和襯裙一樣低。
可是,它真的很美,雖然有些布料,看起來是從舊衣服上拆下來的,但都是上好的布,她知道,她們一定花了許多心思,才能做出如此美麗的禮服。
蘇菲亞在這時拿來一塊縫著蕾絲的白色頭巾,讓她戴上,然后小安妮拿著綁好的花冠和花束溜了進來。
“這不是玫瑰,但我們手邊只有道個!碧K菲亞看著她說:“這是孩子們一早出門去采來,親手做的!
凱看著眼前的女人們,還有那笑得好開心的小安妮,只覺鼻酸眼熱。
她忍住那想哭的沖動,蹲下身來,讓那孩子替她戴上那用野菊做成的花冠,再小心接過小女孩手上,用蒲公英、蓍草、洋甘菊、迷迭香與薰衣草綁成的新娘花束。
“安妮,謝謝你!彼瑴I微笑。
小安妮露出靦眺的笑,然后親了她的臉頰一下。
凱心頭微緊,握著那備受祝福的花束,直起身子,鼓起勇氣,在女人們的注視下,轉身下樓。
當她下樓來到內庭廣場時,那男人已經等在那里,他把胡子刮干凈了,身上難得的穿著比較正式的服裝。
他腰間仍別著一把劍,黑發在風中飛揚,正在和路易說話。
相較她秀麗典雅的禮服,他身上的服裝偏暗且黑,然后他意識到她下了樓,轉身朝她看來。
當他看見她時,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動作。
有那么一瞬間,她有些不安,幾乎想要反悔,不由得也停下了腳步。
像是察覺到她的遲疑,他很快回過神來,一語不發的走上前來,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她心跳飛快,不得不攀抓著他強壯的肩頸。
本以為,他會說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抱著她轉身,上了馬,然后一路無言的坐在她身后,拿披風環抱著她,替她遮擋著那不斷從天上飄下來的毛毛細雨,策馬穿過村莊,騎到修道院附設的教堂。
于是,她在這里了,緊握著手中的新娘捧花,站在這個地方,看著那個她這一生不斷被排斥的地方。
她從來沒有走進過任何一間教堂。
教堂屋頂上方的十字架像一把劍,高高指著灰蒙蒙的天。
或許是察覺到她的緊張,身旁的男人握緊了她的手,帶著她走進去。
她腳趾上的水泡還沒全好,每走一步仍會疼痛,跨過門欄的那瞬間,她感覺心跳飛快,石造的教堂十分莊嚴,長長的板凳上坐滿了人。
除了留守城堡的人之外,幾乎所有的士兵、村民和農奴都來了,就連那隊長賽巴斯汀也坐在最前排。
那曾經試圖燒死她的神父站在走道的盡頭,一扇高聳的彩繪玻璃窗就在他身后,即便窗外下著雨,那扇窗看來依然萬分鮮艷明亮。
彩繪玻璃窗上描繪著一個蓋著頭巾,抱著嬰兒的女人。
她知道,女人被尊為圣母,窗前下方那尊被釘在十字架上、頭戴荊棘的男人,是天主之子。
她被他牽握著,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來到了神父與修士面前;如果可以,她比較喜歡讓那個曾想阻止火燒她的約翰修士主持婚禮,但事情顯然不是她可以選擇,她只能慶幸,還好要留下來的,是那位修士,而不是這位神父。
接下來的過程她其實有些恍惚,只聽到那面容高傲的查理神父拿著一串念珠和一本圣經,開始對著她念起拉丁文。
那些字句,聽來十分熟悉,但又如此陌生。
過去那些年,她也曾研讀過教廷的圣經,卻無法認同其中部分說法,更無法理解教廷要人花錢購買贖罪券以換取救贖的做法。
她等著在場的某個人跳起來指責她這異教徒褻瀆了這神圣的地方,等著那尊耶穌像流下血淚,或劈下閃電。她甚至覺得也許她腳下的地板會燃燒起來,或就此裂開,將她完全吞沒。
但是,這些事都沒發生,而他一直握著她的手。
他在這時握緊了她的手。
她回神,才發現那名神父、修士和他都瞪著她。
她眨了眨眼,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凝視著她,粗聲道。
“查理神父問你愿意嫁給我嗎?”
凱恍然過來,驚覺自己漏聽了最重要的問題,她尷尬到不行,忙道:“當然!
他緊繃的眼角微松,這才轉頭看向神父,“你聽到了。”
查理神父看著他,咳了兩聲,看著那女人,重新再問一次問題。
“凱,你愿意嫁給,西蒙、雷曼、尼古拉斯二世嗎?”
“我……”
她吐出一個字,然后忽然理解那是個陌生名字,她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差點脫口問那是誰,但掌握著她的大手突然收緊。
她轉頭看他,那男人看著她,黑瞳收縮著。
她粉唇微啟的看著他,止住了到嘴的問題。
那男人面無表情的再次轉過頭,傾身對那神父說:“你漏了一個字,我的名字,是西蒙、雷曼、波恩、尼古拉斯二世。”
神父一愣,沒有多想,只匆匆道歉,忙改口再問。
“凱,你愿意嫁給,西蒙、雷曼、波恩、尼古拉斯二世嗎?”
她看著身旁那個高大的男人,不知為何,雖然他的名字長到讓人頭昏,她卻總覺得這之中有些古怪,但他再次轉頭面對她。當她看著他那雙漆黑的眼眸,看著他緊繃的下顎,她心頭莫名緊縮著。
所以,她沒有開口質疑,她猜事到如今,他叫什么名字,其實也不重要了。
當她張嘴,她聽見自己吐出那簡短的承諾。
“我愿意!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小聲,其實不是那么確定,但那小聲的承諾,不知為何,在此時此刻,聽來好清楚。
說出口的那一瞬,她明顯感覺到整座教堂里的人都松了口氣,那些吐氣的聲音,讓她懷疑方才大部分的人都屏住了氣息。
就連眼前的男人,也明顯放松了肌肉。
他垂眼看著她,黑陣深深,透著一股讓她無法清楚辨認的情緒。
然后,她跟著他一起對著她不曾相信過的神,和曾試圖燒死她的神父,說著她應該要言不由衷的誓言。
這一切如此荒謬又虛假,她不應該要在意,可當他替她戴上戒指時,當她為他戴上他的戒指時,當她抬起頭來看著他時,一切又真實的如此嚇人。
就在這時,他低頭吻了她。
那吻,如記憶中一般火熱。
他松開她時,心在胸中狂跳,凱微喘著凝視著他,感覺全身上下都熱了起來,所有像是被蒙上一層紗的知覺都變得異常清晰。
從早上起床之后,那模糊的、朦朧的罩著她的恍惚,完全消失殆盡。
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的臉、他的眼,還有在他黑瞳中的女人。
就在這一刻,當他用那炙熱的眼神看著她時,她知道從現在開始,她和他是真的在同一條船上了。
驀地,他收緊了長臂,將她拉得更近,然后再一次的,低頭親吻她。
那是一個充滿宣示與占有的吻。
她可以聽到人們的騷動,神父的嘟囔,但他沒有因此停下來,只是將她摟得更緊,直至吻到她雙腳發軟,才停了下來,然后一把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這一刻,凱一張小臉如火燒般紅燙,幾乎不敢看向旁人,只能讓他抱著她,穿過那長長的走道,走出了教堂。
門外很亮,當他抱著她來到屋外時,那霏霏的細雨不知何時已停了,厚重的烏云之間,透出一道光,灑落在兩人身上。
那明亮的光,讓她忍不住眨了眨眼。
“我想,這是個好預兆!
他低啞的聲音,吸引了她的視線,然后才發現,他正看著她。
凱不由自主的屏息著,感覺一顆心,猛烈敲擊著胸口。
然后,她聽到自己張嘴點頭同意。
“是的,這是個好預兆!
他揚起了嘴角,露出微笑。
她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他深吸口氣,再次邁開腳步將她抱上馬,翻身也跨了上來,坐在她身后,看著從教堂里魚貫而出的眾人,揚聲道。
“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我與我的夫人希望邀請所有的人,到我們的城堡,參加我們的婚宴,和我們一起用餐!
對他的邀請,她不覺意外,這是兩人前幾天就商量好的事情,但對在場的人來說,卻是個大大的驚喜。
人們臉上露出了欣喜與笑容,接著開始有人拍起手來,口哨與道賀聲此起彼落,事情終于開始變得歡欣熱鬧起來。
他滿意的朝眾人點頭,這才握緊了韁繩,摟著她策馬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