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們的笑聲突然在城堡里的空地響起。
因為許久未曾聽過歡笑的聲音,幾乎是不自覺的,他轉身從那十字形的箭孔往下看。
細長十字的箭孔,是為了防衛而設,內寬外窄,給予墻里的人充足的活動空間,敵人來襲時,弓箭手可以從這射箭防守,這樣的設計,讓人有著良好的視野,能清楚看見墻外的事物,又不致讓外面的人看見里面的動靜。
后頭空地上,那女人帶著幾個女仆和孩子正將那些煮好、洗好的床單衣物晾曬起來。
那些笑聲,也吸引了男人們的注意,他看見不少人停下了手邊的工作,如他一般,朝她們看去。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
云層難得的不再聚集,露出湛藍的天。
過去三年總是壓在頭頂上的烏云,已漸漸不再。
以往,就算偶爾放晴,太陽總是蒙蒙的,天也沒有那么藍,總是臟臟灰灰的,像隔了層灰布似的。
可如今,雖然陰天仍多過晴天,但藍天出現的日子,確實越來越多。
麗莎與蘇菲亞把裙子拉到了膝上站在水盆里,用腳踩著水盆里煮過微溫的衣物床單,露出了潔白的小腿,她們合作清洗好的衣物,擰干后再交給小安妮和漢娜,拿去給凱與約翰娜晾曬。
笑聲,是因為蘇菲亞滑到了。
她們露出了腿,而且蘇菲亞衣服濕透了,那年輕的女孩全身曲線畢露,他猜那是讓男人們停下手中工作的最大原因,大部分的人都在看那渾身濕透滿臉羞紅的女孩。
他卻只看到她。
她手中米白色的床單在風中飛揚,看著那可憐的女孩,嘴角輕揚。
那么多的笑語聲中,他輕易就能分辨她那低沉沙啞的聲音。
起初,他總覺得她的聲音像老太婆或烏鴉,可不知從何時起,她沙啞的聲音卻總讓他想起冬日里加了麥酒的熱牛奶。
他看著她上前幫忙扶起那滿臉通紅的女孩,發現有男人在看,蘇菲亞躲到了她身后,她回身掃視了那些男人一眼,挑起了秀麗的眉。
那幾個家伙立刻掉過頭去,繼續清理主城樓后方的污水池,把里頭的糞便挖出來,搬去城外田里做成堆肥。
女人與女孩們繼續做事,她讓蘇菲亞披上了一件床單,回房去換衣。
但是,他能看見,那些男人和在城墻上的士兵,還是忍不住會偷看她們。
除了她們依然有人露出小腿在踩洗衣物,也因為她。
雖然已成男爵夫人,她依然親手做事,為了做事方便,她和其他女人一樣穿著麻布衣裙,可即便穿著簡單樸素,她看起來依然很特別。
就算只是在曬衣服,她舉手投足也和旁人不同,有一種莫名的優雅、沉靜,吸引著人們的視線。
城堡里的孩子們都很喜歡她,如果她不在病房照顧病人,總會有幾個孩子在她身邊跟前跟后的,急切的想討好她,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事實上,除了那些跟著賽巴斯汀出門的士兵之外,城堡里幾乎所有的人,無論男女,都有同樣的問題。
路易就別提了,完全是她忠實的擁護者,壞脾氣的安德生,只要她一喊就會出現,別扭的安東尼隨時都在注意她的動靜,曾經被她照顧過的邁克爾他們,更是三不五時就會繞過去,關切她在做什么,需不需要幫忙;他無法不注意到,那幾名士兵現在總會有一個留在城里,像條大狗一樣的在她身邊晃蕩,對于當時她差點被燒死,他們卻都在田里,不在她身邊,沒有來得及保護她,讓那些欠了她一條命的男人們耿耿于懷。
可他也清楚,跟著賽巴斯汀遠行回來的人,也注意到這件事,城堡里的士兵,分成了兩派人馬,就連吃飯時也各坐一邊,雖也會談笑風生,但各自心中都已有了芥蒂。
他沒有阻止邁克爾他們自動自發的留意,是因為城堡中現在除了士兵,還有從各地涌來的村民與農奴,有些人他根本見都沒見過,他不是真的信任他們。
城堡里的人太多了,所有的男人與男孩都睡在大廳,女人與女孩都擠在馬廄二樓,現在就連主城樓二樓的器械庫和廚房地板上到夜里都躺了人,她清出了其中一間塔樓的病房,不過沒人想去睡那里,寧愿躺在樓梯或城墻上,也不想待在那充滿痛苦記憶的地方。
現在是夏天,露天裹著毛毯一樣可以睡,但到了秋冬,鐵打的人一樣也擋不住凜冽的寒風。
他知道她說得對,他必須重新統計領地里的農奴和可用的人手,分配那些荒廢的屋舍與田地,那是說如果那些人愿意試著重新照顧分配到的田地。如果我是領主,我會讓所有人自由。
她那荒謬的主意,驀然浮現。
這幾日,她可笑的話總是時不時會浮現,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大人,你找我?”
他回過神來,轉頭看向賽巴斯汀。
眼前的男人如同他一般,即使在城堡里,腰上仍掛著一把長劍,據他所知,這男人和他一樣,就算睡覺也把武器擺在身邊。
波恩走回桌邊,用筆上的羽毛,指著桌上攤開的地圖,道:“有個農奴說,十天前,北邊這里有個荒廢的農舍失火了。”
賽巴斯汀走上前來,看著他所指的地方,擰起眉頭。
“我記得你說過再過去這里,是馬克斯的領地?”
“紅鼻子馬克斯!辟惏退雇↑c頭,補充:“他把女兒嫁給了貪心的莫里茲,他們是世仇,聯姻本來是為化解仇恨,不過沒有成功,他們還是常;ハ喙魧Ψ!
賽巴斯汀說著頓了一下,抬眼看他。
“你懷疑是馬克斯的人放的火?”
“也可能只是有人借住時,不小心釀成的意外。”波恩淡淡道:“但如果我沒記錯,之前那里還有人住時,就曾經被搶過。”
賽巴斯汀一怔,沒想到這男人會記得,他看著眼前這男人,點頭回答。
“對,之前那里偶爾會有盜賊出沒!
這是臺面上的說詞。
可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上一任的史瓦茲男爵是個冷酷無情的男人,但現任的史瓦茲男爵和他的父親不同,說好聽點,他是個斯文的好人,說難聽點,他很好欺負。
西蒙還活著時,幾乎年年被搶,但他不擅戰斗,習慣息事寧人,以至于劫掠事件時有所聞。
有時,那真的是盜賊,但大部分時候,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是哪些人干的。
波恩抬起眼,看著賽巴斯汀,直接道:“我不信任我們這些親愛的鄰居,我要知道他們都在做些什么!
陽光從十字箭孔透進,斜斜的照在那男人身上,他姿態輕松,手上還握著一支筆,但他黑色的瞳孔冷硬如石。
賽巴斯汀一怔,有那么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看著那冷酷無情的老爵爺。
如果附近那些領主還以為眼前這位史瓦茲男爵,依然溫文可欺,他想他們會大吃一驚,如果有人挑釁,他毫不懷疑眼前這男人會親自拔劍砍下對方的腦袋。
“我會派人去查看。”
“找機靈點的,扮成農奴和商人,別打草驚蛇!
“我知道!
賽巴斯汀點頭,轉身欲離開找人辦事,卻聽到那男人說。
“還有,順便找幾個人,分頭到各地村莊,清查所有農戶,看還有多少人活著,我要確切的數字。”
波恩看著眼前的男人微愣,擰起了不贊同的眉。
“大人,我們不可能再收容更多的人!
“我知道!彼倍⒅俏魂犻L,面無表情的說:“我自有打算!
他等著賽巴斯汀開口追問,但那男人緊繃著下顎,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低頭頷首領命而去。
如果我是領主……
女人傻氣的主意又在耳邊響起。
他并不是想照她的意思去做,他只是同意,統計人手是必須要做的事。
只有傻子才會無故讓農奴成為自由民,況且就算他真的愿意當一回傻子,那也不能保證那些人會因此愿意留下來耕種土地,若換做是他,他眼也不眨就會轉身離開,當年他就是這么做的。
但當他看著桌上那幾張地圖,卻揮不去她那荒謬的提議。
自由民會來和你借麥種,農奴不會,因為農奴下田勞動的結果,不是他們的。
他擰著眉,瞅著那些描繪在紙上的田地與村莊。
出租田地、收費、釀酒,成立市集與商會,那些事情根本就——
他不知道,他想告訴自己,那不可行,但他盯著地圖,看著那些原本就不
屬于他的土地,看著那些紙上的山川、森林、田野,忍不住開始想,開始思考。
在凱細心的照顧下,繼約翰娜之后,夏綠蒂的情況也好轉了。
她松了口氣,雖然知道如果不想被懷疑,自己就不該把每一個染上瘟疫的人都救回來,但她實在無法看著人們在她眼前死去。
為了以防萬一,她讓蘇菲亞和麗莎接管了病房,蘇菲亞勤奮又勇敢,麗莎雖然膽小卻細心,她將那些藥草的知識教給她們,讓病人的好轉與痊愈看來不只是因為她一個人的關系,而是因為整潔的環境和細心的照料。
她不再整天都待在塔樓病房,轉而管理城堡里的人手,分配工作。
他每天帶著男人們再次開始下田翻土播種?,她則領著女人繼續清潔打掃、洗衣做飯、采摘野菜、藥草。
要做的事和山一樣多,所有的人每天都累得像條狗,幾乎每個人都知道,現在有飯吃,不表示到了冬天存糧就會足夠。
不過,未來看起來不再那么沉重與黑暗,她偶爾會看見女仆和士兵眉來眼去,甚至撞見有人在墻角或樓梯口打情罵俏;基本上,只要你情我愿,不要出現有人被強迫,或公開猥褻的情況,她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除了主城樓之外,城堡里還有幾棟建筑,除了谷倉、廚房,另外有一間倉庫、營房、乳酪房、食品儲藏室,甚至還有一個釀酒場和酒窖;只是它們大部分都是空的,而且積滿了灰塵。
為了妤緩大廳里擁擠的狀態,她帶著幾個女人整理那棟營房和倉庫,營房就是波恩當初拿來隔離病人的地方,她和女人們將那兩層樓的屋子里里外外都刷洗過一遍,再換上干凈的床單。
當她們開始整理堆滿雜物的倉庫時,清出了不少東西。
里面堆著一些燭臺,一輛老舊的紡車與織布機,幾張椅子和車輪,一大箱繡有史瓦茲男爵鐵十字紋章的旗子,好幾袋陳舊的麻布與羊毛,一整箱的石蠘;太好了,她才在想要去哪找足夠的石蠟來做蠟燭。
除此之外,倉庫里還有一些老舊的盾牌、馬具;安娜說為了要收容那些孩子,波恩把馬廄二樓空了出來,將這些老盾牌和馬具堆在這里。
就在這時,一只公鹿頭的標本從堆放雜物的木架子上掉了下來,差點打到她,害她嚇了一跳。
“沒事,只是標本!卑材葘⒛怯兄鴥芍痪薮舐菇堑穆诡^撿了起來,告訴她:“老爵爺很喜歡打獵,我記得之前還有一個山豬頭,不知被塞哪了!彼@魂未定的瞪著那鹿頭,只覺有些惡心;她可以理解為了生存而宰殺動物,她也會為了制藥,把蟲蛇浸泡起來,但只是為了炫耀,就把死掉動物的頭做成標本掛起來,實在非常野蠻且愚蠢。
“這些標本為何在這?”她問安娜。
“它們本來被掛在主臥室里,但大人生病那陣子,說他不喜歡睡覺時還被這些動物盯著看,就要人取下了!
“生?”她愣一下,看向安娜:“波……大人生過。渴裁磿r候的事?”
“我記得,是去年春天吧!卑材劝涯浅林氐穆诡^傳給身后的女仆,讓女仆將那可憐的東西拿到外頭去,邊和她說:“大人當時病得很重,我們本來以為他要不行了,但后來他病情就好轉了,真是讓人松了口氣!
凱一愣,沒想到他也曾病得如此嚴重。
“那場病,真是將他折騰了好一陣子!睆N娘嘆了口氣,說:“大人以前十分俊美,漂亮得像天使一樣,總是干干凈凈的,微笑永遠掛在臉上,迷得所有的女孩暈頭轉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臉紅心跳。但自從大病一場之后,他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成天總板著臉,開始和賽巴斯汀一樣,老是全副武裝的帶著那把劍走來走去——”
碎念到一半,安娜看到她擰起了眉頭,突然發現自己有點逾矩了,停住整理雜物的動作,尷尬的看著她,“夫人,抱歉,我不該說這些的!
凱搖搖頭,只好奇再問:“他以前很愛笑?”
安娜看她好像沒有生氣,還想知道其他,悄悄松了口氣,才繼續說:“老爵爺是個很嚴厲的人,但大人不是,他從小就很善良,不過這幾年的瘟疫和饑荒,讓我們都經歷太多的死亡!
說著,安娜想起一件事,連忙去把那堆放在角落的東西拖出來,在高窗下掀開蓋在上面的亞麻布,興沖沖的把手里的東西現給她看。
“你看!
凱一愣,發現那是一幅畫。
畫里的男人才剛成年,臉上還有著些許青澀,但真的十分俊美,男人穿著正式的禮服,黑發及肩,黑瞳里的神情十分溫和,臉上掛著迷人的微笑。她看著那幅畫,心頭猛的一跳,只聽見安娜感嘆的說。
“死神或許饒了他一命,但也偷走了他的笑容!
凱瞧著畫中男人,明明這人和波恩很像,他們有著同樣豐厚烏黑的發,同樣的黑陣,同樣高挺的鼻和光潔方正的下巴,她卻怎么樣也無法把這溫和的年輕男人和他當成同一個人。
畫中的年輕人,皮膚白凈、光滑,像只被日日喂養照顧的俊美小白馬,他則像是冬眠過后,餓了好幾個月的大熊,削瘦、饑渴、兇猛。
他們的模樣相同,神態卻完全像是不同的人。
“這幅畫為何被收在這里?”她聽見自己問。
安娜聳了下肩,道:“大人命令的!
腦海里,有些想法一閃而過,她來不及抓住,只揪到一個模糊不清的尾巴。為了她也說不出的理由,凱將那遮蓋油畫的布蓋上,道。
“那就繼續收著吧!
“收這兒嗎?”安娜問。
凱聞言,這才想起來,她整理這間倉庫,是為了要清出更多空間給人住。她想了一下,交代著:“收到主城樓的閣樓里!
“知道了!
兩個女人將畫搬了出去,凱和安娜繼續打掃倉庫,卻忍不住一直想著方才那幅畫。
廣場上,人們在喧鬧著。
在倉庫里的女人,聞聲都朝門外看去。
“怎么回事?”凱開口問離門口較近的約翰娜。
“他們抓到了一個賊。”約翰娜說著回頭張望了一下,又道:“啊,不是一個,好像是三個!
凱愣了一下,放下手中掃把,朝門外走去。
廣場里,人們聚集在一起,有士兵、有村民,安東尼他們也全圍在那里,她擠過人群,看見波恩站在人群的中間。
他身前跪著三個骨瘦如柴的孩子。
“你們知道,偷竊是犯法的吧?”
凱隔著大老遠的距離,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臉。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們餓了……真的好餓……”大概才八九歲的女孩一直哭,急著解釋。
男孩死白著臉,跟著說:“我們的母親死了,父親也病倒了,我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我們只是想煮點粥給父親喝……”
另一個男孩,已經是少年了,年紀比較大的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波恩沉著臉,擰著眉,瞪著那跪在他面前,嚇得臉色發白的三個孩子!按笕,你必須處罰他們!辟惏退雇≌f!八麄冎皇莻孩子!边~克爾不贊同的擰眉。
“他們是農奴,而且是小偷!辟惏退雇±渲槪骸巴蹈`的行為不能被鼓勵。如果你讓他們走,等于宣告所有人都可以這么做!”
該死,隊長這句是對的。
凱心頭一沉,臉微白。
波恩抬起眼,看著身邊那位隊長,挑眉。
“所以你的建議是什么?”
“一人打個十棍,以示懲戒。”賽巴斯汀說。
十棍!
那些孩子如此瘦小,等打完,他們恐怕也早死了。
廣場上的人,瞬間都安靜下來,忐忑與不安隱隱浮現在空氣中。
可在場的人如此多,早已不只是原先住在城堡里那些人而已,不管他如何處理,一定會有人把話傳出去,如果他不懲罰他們,人們會以為可以偷盜他的糧食,如果他懲罰了,這幾個孩子絕對撐不過去。
凱的心,提到了喉嚨,才要上前,卻聽到那始終沉默的少年,抬起頭來,看著波恩,臉色蒼白的道。
“大人,是我逼他們幫我的,你要打,打我就好!三十棍都打我就好!”
波恩瞪著他,那少年沒有閃避。
波恩朝一旁的賽巴斯汀伸出手,“棍子!
該死!她知道波恩必須懲處這些孩子,但這和謀殺沒兩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