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判?張萸的疑惑只有片刻,她立刻就了解文判原來是書呆。
真奇妙,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書呆時,她心里只有怨氣,可如今想起他,心里卻是迥異的向往,這全然無關(guān)他倆這一世的情感,而是來自前世的留戀。
“憎恨罪惡而生的女戰(zhàn)神,對專司賞善的文判情有獨鐘,也許是因為眾生對‘善’始終有著向往吧?”女子微笑道。
張萸聞言,忍不住又伸手碰觸了三生石。
在地府,文判確實是個異類的存在。
在地獄種一朵花?這可是文潛上輩子就在做的事,他像個隱士一般在地府離群索居,說也奇妙,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地府也特別美好。他園子里的花花草草特別肥美有生氣,地府里最兇殘的惡獸在他面前也特別溫馴……等一下!
這一批溫馴惡獸的名單里為何會有她?張萸一陣無語。
將魔嬰的母親打得魂飛魄散,并非張萸前世唯一做絕的事,文判對張萸的作風從來就不能諒解,但張萸對這個仿佛地府里一道冬陽的男人卻一見傾心。
“你如果不喜歡,我以后不做便是,別生氣!迸畱(zhàn)神追愛也勇敢果決,雖然文判一直給她釘子碰,但她不僅不氣餒——噯,不是張萸要說,初在三生石上看到自己前世的模樣,柳眉飛揚,星眸凜冽,威風是威風,但那身殺氣真是只差沒有青面獠牙而已。
可在文判面前,她卻只是個小女人。
她癡癡戀戀千年,還去問月老姻緣,月老怕了她,老實地說她和文判確實有夫妻之緣——月老可沒說是哪時候,有多久——但得知這件事的她卻像得到鼓舞那般更加死命地追著文判不放,彼岸花開了又落,有時他被她纏煩了,會無力地撫著額頭,翻白眼,而她總是笑得小心翼翼,就是忍不住像追著光的蛾一樣,只想待在有他在的地方。
好像想起了什么,有點心酸?墒菂s也不曾后悔過,因為他讓她想要變得更好,也是他讓她愿意放下成見,用從來沒想過的角度去看人間。
“你知道黑夜為何會有星星?因為就算是罪惡的環(huán)境,也會存在著善心,這就是人!庇幸淮,她以真正的紅蓮業(yè)火燒盡魔魘,文判暴怒地對她道。
那是她第一次見他那么生氣。他躲在自己隱居的地方,她日日去道歉,去照顧他的花草寵物,替他煩心的事跑腿奔走,送自己親手做的料理——想不到她也會做這種傻事,可文判就是不見她。
那一次,她跑到人間去,看了好幾夜的星星。
好美,可惜她不能陪著他一起看,他就是不肯原諒她。
她決定到三生石去,看看自己究竟因為決絕錯過了什么。這一看,于是種下了她應(yīng)劫七世的因。
自己犯下的過錯,應(yīng)該自己承擔。她在忘川河畔立下誓言,魔嬰當由她來收伏,就算要耗去她千年道行也無怨。
當她要下凡前,想起月老說過的話。她若真心要解決和魔嬰間的恩怨,也許這一去再也回不來,綁著他的話,豈不害他永世孤獨?幸好,他沒愛上她,那時她心里真有一絲慶幸,是她沒有福分擁有他的好。
可憐的月老,又被她這女煞星威迫利誘,只好借她斷緣刀,把她和文判的紅線剪了。她又怕文判失去自己的姻緣,還剪了一大段,結(jié)成手環(huán)送給他。
也許是聽說她決定下凡應(yīng)劫,文判終于肯見她了。
會怨嗎?有一點,可感情的事勉強不了,紅塵里那么多無果的癡戀,她其實不寂寞,原來眾生的情感如此奇妙,美麗卻又破碎,疼痛卻可以不忍怪罪,這竟是她這女煞星第一個真正懂得的高貴情感。
能與文判廝守的幸運女子是誰?她不愿去想了。也許……不會像她一樣對犯錯的眾生毫不留情吧?
她決心坦然面對自己過往的錯誤,不再回頭,沒能看見他在忘川河畔,茫然而失神的駐足,她在人間一世一世地學習關(guān)于人的情感,而他在地府,一夜一夜地品嘗無以名狀的失落與哀凄。
只是愧疚吧?張萸收回了手。
“你知道,得知你決心收伏魔嬰那時,文判做了什么嗎?”
張萸看向女子。三生石能給她的她都已看遍,卻仍看不透女子的身分,但又有一種極為熟悉的感情和直覺,她并不害怕這名女子。
“懲奸除惡,是你的職責,為何要受罰?這是文判當時對地府提出的質(zhì)疑,可惜地府也沒有能力回答他,最后他跑去求地藏王菩薩為你網(wǎng)開一面!
“……他一向都很心軟!睆堓堑。
“但是也公私分明!迸硬辉俣嗾f,有關(guān)張萸和文判之間的事自然會有解,她繼續(xù)道:“你與魔嬰之間的恩怨,連天庭也非常關(guān)注!
“出事時不幫忙,存心看熱鬧?”張萸又忍不住道。
“如果人間發(fā)生任何事,天庭與地府都要插手,那人間只會更亂,不同神只也有不同主張,該由誰說了算?
不如讓人間的因果自己去決定。自己犯下的過錯自己解決,這也是你當時領(lǐng)悟到的,所以這七世,你總是會投胎到收妖世家。就連天庭也相信,你與魔嬰最好的結(jié)局,就是兩敗俱傷,你以千年道行和魔嬰同歸于盡,結(jié)束他的苦難。”
好像也沒別的解了。張萸心想就是如此,她也認了。
“地藏王菩薩卻不這么想,祂賭了一把!迸游⑿Φ,“在你每一世下凡,地藏王菩薩便以一滴寶血為你鑄成凡胎。文判曾經(jīng)以為,你的同情心是地藏王菩薩的寶血所致,其實他猜錯了,你的同情心是因為文判才有,地藏王菩薩的寶血,只有一個作用,一旦你放棄以法力收伏魔嬰,魔嬰也傷不了你。”
“……”這算作弊嗎?“意思是魔嬰傷不了我?”
女子搖頭,“若你存心以法力令他魂飛魄散,這滴寶血便起不了作用,你也只是盡了你想贖罪的決心,與魔嬰同歸于盡!
“那我要怎么收伏他?”
“我只能說,劫已化解。魔嬰確實是被你收伏了,追根究柢,你欠他一個‘為他流淚的人’!
什么意思?她不是書呆,講這么玄她聽不懂!“是魔嬰的母親嗎?”
女子搖頭,笑意更深,“說到魔嬰的母親,你知道在你將魔嬰的母親打得魂飛魄散之后,文判也做了一件事,跟你有關(guān),但他從沒告訴過你。”
“什么事?”
女子手一揮,兩人來到忘川河畔某一處山坡,那兒立著一株千年古樹。
“凡是被打得魂飛魄散的眾生,若誠心為他種下一顆種子,萬年后他將能再次投入輪回。這棵樹,已經(jīng)三千年了!
張萸看著那株幾乎長到了天上,枝丫遮天的大樹。突然好笑地想起,以前文判被她煩累了,就要她過來照顧這棵樹,有時被她氣得都要冒煙時,還叫她來這里抄經(jīng)文,原來是有原因的。她忍不住伸手撫著樹干。
對不起。她默默地道。
而那時的她,從來就不愿反抗文判,他要她做什么,她都會乖乖去——
只要別趕她走。想想那時她真是又粘人又傻氣。
“好了,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有個人想見你,我就不打擾你們了!迸游⑿χ,往后退了一步,消失在一片柔和的金色光芒之中。
“喂!”她還不知道她是誰啊……
千年古樹和三生石都消失在她眼前,但河水仍然滔滔,只是這回張萸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片彼岸花海之中。
突然想到書呆說過,她比彼岸花漂亮——現(xiàn)在想想這也怪不了他,也許他只是直覺地講出了上輩子他天天看的花罷了。
但是,要見她的人在哪呢?張萸只能漫無方向地四處晃悠,直到她看見了一座橋……奈何橋?可這兒也沒別的地方能走了,她直覺便要過橋。
“丫頭,你陽壽未盡,別亂跑啊。”
熟悉到只能在夢里想念的聲音響起時,張萸不敢置信地回過頭。
蓄著大胡子,穿著勁裝短褂的男人穿越一片彼岸花而來。
“嘿,丫頭,幾年沒見你,又長高了!
“師兄……”張萸喜極而泣。
張鄉(xiāng)——嗯,這是張萸師兄的名字。目前在地府擔任陰差的工作,師兄妹倆許久不見,當下便在忘川河畔覓了一處草地坐下,像過去在陽間時,聊聊分別以來的種種。
“你的事,我在地府都看到了。但是我今天來……”張瑯眼里有諸多愧疚與不舍,“是來跟你說抱歉的!
“一家人,說什么抱歉啊!
“我常常想,我應(yīng)該把你送給好人家養(yǎng)才對。”
“那我就無法盡我這輩子的義務(wù)了!睆堓强刹恢皇且驗榭戳巳胚@么說。很奇妙,就是在年幼最寂寞的那時候,她也未曾希望師兄把她送給別的善良人家撫養(yǎng)。
因為就算和師兄聚少離多,她可以肯定他們之間的親情是誰也無法取代的。對張萸來說,她只想努力變強,讓師兄安心云游四海,未來能追上師兄的腳步;而對張瑯來說,平安地回家見張萸一面,就是他最強力的錨。
張瑯確實是算出了張萸這輩子該盡的責任,才沒將她送養(yǎng),但這次來見她,卻是有別的原因。
“你知道,我就是克妻克子,客死異鄉(xiāng),死無葬身之地的命格。”張瑯突然感慨道。
張萸也會算命,也許是因為師兄命格如此,所以她向來討厭算命,師兄最后也死在西域沒能回到中原,她甚至無法為他收尸,這一直讓張萸耿耿于懷。
“我是要告訴你,我錯了。”師兄笑了起來,拍著自己的大腿,“我算到了命格,卻沒算透人生。命格是什么?不過是老天爺給人的棋盤,環(huán)境決定了,壽命決定了,但那一片空白卻是靠人自己的雙腳走出來的,我這一生四海為家,走到哪一個地方,就看看那個地方需不需要我的力量,于是我認識了很多人,很多鬼魂,我不后悔認識他們,他們也愿意為了我盡心盡力——老天能決定這些嗎?
“我來到西域,在某個部落里為他們解決疑難雜癥,轉(zhuǎn)眼過了許多年,我老了,病了,回不去了,知道自己就要應(yīng)了命格所說的‘客死異鄉(xiāng)’,但我并不難過,因為許多人都在替我奔走和祈禱,我到哪里都像回到家一樣,何來異鄉(xiāng)之說?最后他們以自己族里對待圣人與善人的最高禮遇替我辦了喪事,讓大地帶走我的肉身,讓我的肉身回歸大地——我還真他媽死無葬身之地,因為老子最后是天葬!哈哈哈哈……”張瑯笑得很開懷,張萸也笑了,釋懷地笑了。
“我回想我這一生,原來為了害怕命運,錯過了許多,錯最大的就是你,丫頭。可是……”他嘆了口氣,“就算讓我再重來一次,我也不敢拿你來賭,我說不了大話……你終究是我最放不下的!
張萸會算命,當然也猜到,她和張瑯其實不只是師兄妹關(guān)系。
“我……”隱瞞了半輩子的真相,男人終究無法輕易說出口。
張萸拍了拍張瑯的肩膀,“對我來說啊,替我把屎把尿,還厚著臉皮,就是被人當?shù)峭阶幼分,也堅持要到農(nóng)家去找農(nóng)婦喂我奶的男人,不管我喊他什么,他就是我爹了,他趕我我也賴著不走。”
張瑯大笑,卻也哭了出來,“這河畔風沙真大!
“你那大胡子中看不中用,留在臉上,在地府討得到媳婦嗎?”張萸忍不住吐槽道。
張瑯臉頰一熱,“地府識貨的還真不少……等你百年,我介紹給你認識!
張萸大笑,“好啊,我倒是真想知道誰的眼光像我一樣與眾不同!”
張萸始終沒有醒來,溫頤凡已經(jīng)在她床畔守了三天,飯廢茶荒,衣不解帶,憔悴而失魂落魄。
魔化血絲一消失,在溫頤凡和四靈獸的法力護持下,張萸的傷口迅速愈合,可她卻依然沒有蘇醒的跡象。
他把張萸帶回蕪園,他倆的臥房,他要這么寸步不離地守著她,旁人也無可奈何,只有阿肥能擅自穿越他設(shè)下的重重結(jié)界,叼著食物來給他。
“啾——”怎么都沒有吃?阿肥擔心極了。不過它更擔心張萸啊,總是忍不住停在她枕畔,毛茸茸的身子蹭著張萸的臉頰。
第三天,溫頤凡總算想到,張萸的靈魂可能跑進了地府。
溫頤凡決心一闖地府,帶回愛妻。
“好啦,再聊下去,你都要變老太婆了。有人來帶你回去了。”
張萸順著張瑯的視線,看向彼岸花海的另一頭,此地僅僅是陰陽交界,還未進地府,溫頤凡朝他們走來。
“要敘舊,百年后有的是機會!彼@話,是對著兩個人說的,“陰差為亡靈領(lǐng)路時辰不得有誤,我該上工去了,你們小倆口啊……對自己坦白些吧!毕氘敵跽f要把張萸許給文潛,純粹是覺得能讓他放心,看樣子他點鴛鴦挺有一手的,不知道月老那兒缺不缺他這樣的人才呢?哈!
溫頤凡只是朝老友點了點頭,便急切地走向張萸,“你的肉身無礙卻遲遲未醒,我還以為妖蠱對你做了什么,你沒事吧?”
“沒事!睆堓穷D了頓,“我看了三生石!彼氲絻扇讼嘤鲆詠淼姆N種,相信溫頤凡根本記得他們前世的糾纏。
溫頤凡楞住。所以呢?
“你……”她思忖著該如何開口,“如果你是因為愧疚,其實沒有必要!狈凑齼扇诉@世能當朋友,她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張萸忍不住笑道,“你確實是個很好的人呢,我前世眼光真好!彼H得意。
溫頤凡有些無措,“什么意思?”
“我們也應(yīng)了月老的話,拜過堂了。你沒欠我什么,還幫了我很多,是我欠了你才對!
“那是我自愿的,沒有什么欠不欠!彼逯樀。
“所以我更應(yīng)該祝福你找到真正心儀的女子,不應(yīng)該厚臉皮綁住你!睆堓钦嫘牡卣f。
“我已經(jīng)找到了。這條紅線物歸原主,它的另一端在你手上,剪斷了沒關(guān)系,我把它綁個死結(jié)就行了。”
把紅線綁死結(jié)是怎樣啊?
其實這家伙,本性就是有些固執(zhí),讓人好氣又好笑。前世她真是迷戀他迷戀得兩眼只看得見他好的地方,還冬日的暖陽哩!
“也許你是因為愧疚,或是被我煩成習慣了。就像你說的,過去的”切都是我自愿的,沒有什么欠不欠。等你等到真心相愛的女子……”
“什么是真心相愛?”他有些氣急敗壞地打斷她,“什么又是習慣?愛也你說了算,不愛也你說了算,想在我身邊轉(zhuǎn)就來,想走就連頭也不回,我都沒有說話的余地?”
“……對不起!焙孟裾媸撬腻e。大概吧……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彼尺^身去。
張萸突然想起過去,只要他一生氣,她就急忙賠不是。到了這一世,卻是反過來,他手足無措地追著她保證會改過……
并沒有什么甘愿不甘愿,如今回想起來,不管是誰在乎誰,兩個人都像孩子似的,讓她忍不住微笑。
其實張萸本來想安撫他,但這廝也不過轉(zhuǎn)世過一次,變得忒沒骨氣,他就怕張萸轉(zhuǎn)身甩頭不理,馬上就轉(zhuǎn)過來道:“也許你說得對,我分不清愧疚、習慣和愛情,因為我只有過一個女人,就是你!彼∷氖郑谖钦J真卻笑得一臉溫文儒雅,“所以你要負責把我教到會為止。”
“……”她怎么都沒發(fā)現(xiàn)……哦!看來不只她太遲鈍,他也掩飾得很好,這男人本性還很賴皮呢!看著他拚命掩飾心慌,卻依舊難掩棄犬似的眼神,一手握住她的手與她五指交扣。
明明他就是賴皮!她是在甜蜜個什么勁啊?太沒用了吧!
“好啦!彼龂@氣,其實很想笑。
“很不甘愿?”他笑臉一僵,悶悶地問。
她差點翻白眼,卻忍俊不住地道:“超開心的啦。”
見他仍是不太開心,她飛快地踮起腳尖,拉住他的衣襟逼他彎下腰來,在他頰上親了一口,溫頤凡果然紅著臉,笑得有些靦腆,但是看得出來眼底已然撥云見日,將她的手牢牢地握著。
這書呆呵,還要她哄哩!
小倆口總算手牽著手,回陽間去了。
而張萸還陽后讓這臭書呆差點沒急瘋的第一件事就是——
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