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當(dāng)然是不需要睡眠的,而張萸則在天亮前小睡了一會兒,她的徒弟們非常孝順地將山神廟小小的內(nèi)廳整理得干干凈凈,還弄來了些干草,她把斗篷往干草上一鋪,將就睡了一會兒。
結(jié)界里,其實沒有真正的天亮,天幕只是變成了火紅色罷了。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曦。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還沒走出內(nèi)廳,就聽見溫書呆悠閑吟詩的嗓音,看來這書呆只是單純念書念到腦子壞掉了吧?
這鬼結(jié)界里,哪里來“萬物生光輝”?他把滿天紅光當(dāng)成朝霞了不成?
“這幾句,是勉勵世人要珍惜韶光,好好打掃和學(xué)習(xí)。”溫書呆又道。
張萸楞住,然后她聽見她的徒弟們齊聲應(yīng)道:“夫子說得是!我們會努力打掃,用心向夫子和師父學(xué)習(xí)!”
“……”珍惜韶光是真,但打掃和學(xué)習(xí)是哪里來的?這書呆真的越來越可疑了啊!他是真呆,還是裝呆?
張萸走進(jìn)山神廟前廳,就見溫書生沾水在墻上寫字,鬼魂們或席地而坐,或站在山神廟外,還真的是在上課。
“師父早!”一見張萸,鬼魂們?nèi)鹕碜尦龅胤絹怼?br />
“乖,早!弊屢蝗耗昙o(jì)比她大的鬼魂喊她師父,其實怪難為情的。
“張姑娘,早。用早膳吧。”溫書呆朝被挪出來當(dāng)普通桌子用的神桌上揚了揚手,張萸才發(fā)現(xiàn)桌上擱了一碗清粥,一碟咸瓜麗,更不可思議的是還有一條煎魚!
“這哪來的?”結(jié)界里不是什么都沒有嗎?
“米和瓜謹(jǐn)是我?guī)г诼飞,餓了可以炊煮來吃。魚是他們抓的,當(dāng)然粥也是他們熬的。”溫書生解釋道。
哪個書生會帶米在路上煮?要帶也是帶干糧吧?這家伙真的異于常人欸!
“雖然我們不用吃飯,但師父和夫子總要吃的,所以我們想到,有一條溪流經(jīng)桃花村,我們就想說試試看能不能抓到魚,想不到還真的能!蓖降軅冮_心地道。
張萸知道那條溪,但她記得結(jié)界里的溪是干涸的吧?
當(dāng)然,也許因為結(jié)界的力量正在削弱,加上昨晚那場奇妙的暴雨,溪水先破了結(jié)界也說不定?倸w,這是她徒弟們的心意,而且結(jié)界的力量削弱更是大好事,她不免有些感動,便問書生道:“米還有多少?”
“這些。”他拿出書篋里的麻袋。
“……”他的書篋只裝了米嗎?他真的是書生嗎?張萸再次無言地看著那一大袋米,“給我?guī)琢>秃!?br />
溫書生雖然不明所以,仍是撈了幾粒米給她。
“有杯子和碟子嗎?沒有碟子的話,用樹葉也行。”
“有!”一名鬼魂取來昨夜整理山神廟時順便洗干凈的祭杯和碟子。祭杯原本有三只,但另外兩只老早破了,而碟子缺了一角,但還能用,一只被他們拿來盛煎魚了。
張萸從自己行囊里拿出水袋,倒了點水,將米粒放在碟子里,雙手結(jié)印念了一串咒語,接著結(jié)印的手一揮——
幾十碗白飯和水酒出現(xiàn)在桌上。
“這是民間祭拜的老方法了,你們都知道吧?都來拿碗飯,一起吃吧!
許久沒能吃到熱騰騰的白飯,鬼魂們同樣一臉感動,“謝謝師父!”他們?nèi)∵^白飯,這回知道先讓老弱婦孺享用了,一個接一個將白飯往外傳,桌上的白飯始終沒變少,直到每個鬼魂手上都有一碗白飯為止。
溫書生看得贊嘆不已,“能不能把魚跟瓜赍也多變幾份出來?我想吃蒜泥白肉……”
“……你當(dāng)我神仙。俊边@書生到底從哪里蹦出來的?他腦子還好嗎?
“我只是說說!睖貢允切Φ靡荒槣匚娜逖 ,接著仿佛沒事似。
張萸心想,也許她太小看這書生了,他若根本知道這些村民全是鬼,也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對了,有緣能同桌吃飯,又共睡一個屋檐下,卻仍不知姑娘芳名,能否冒昧請教?”
張萸頓了頓。他昨天真的沒聽到她講的話?他不是知道她姓張嗎?還是他只是從她題在桌巾上的字猜的?
“哦!在下忘了先自我介紹!睖貢Σ坏氐溃霸谙滦諟,名頤凡,頤養(yǎng)精神的頤,凡夫俗子的凡。
本是京城人士,這次是出遠(yuǎn)門訪友,如今受了故人之托,趕回京城教書!
溫頤凡。連名字都這么像窮酸書生會取的名字。張萸忍不住在心里取笑,“我姓張,單名萸,勉強算憑瀾城人士!
溫頤凡仍是那副清淺溫和的笑,看著她半晌,才遲疑地道:“張姑娘……令尊是捕魚的嗎?”
她知道他想說什么,忍住翻白眼與失笑的沖動。雖然這書生真的很讓人無語,可是有時她真的也忍俊不住。
“弓長張的張,茱萸的萸。我的名字是我?guī)熜秩〉。要說他是我父親也行,我本來就是他帶大的!
溫頤凡又微笑地看著她片刻,才又有些吞吞吐吐地道:“那么你師兄……他疼你嗎?”
這呆書生一臉同情是怎么回事?張萸沒好氣地看著他,“你有沒有被人拖到暗巷痛打過?”
“偶爾!逼鋵嵥惶鲩T,那些人也從沒得逞。
算了。張萸嘆氣。心想干嘛對一個閉門念書,不懂人情世故的書生這么嚴(yán)厲?而且她自己不也取笑人家名字窮酸?
雖然只是白酒配白飯,但所有鬼魂已經(jīng)三年沒好好坐下來吃頓飯了,那頓早膳就像團圓飯一樣熱鬧。
張萸昨晚思考過,其實要這些鬼魂短時間內(nèi)能夠打贏大房子里那些妖怪,是有困難的。不過她這邊有數(shù)量上的優(yōu)勢,于是當(dāng)天一開始,她就將每個徒弟分成十位一組,每一組有老弱,也有青壯。
“不要認(rèn)為老弱就比青壯軟弱,那是你們還被生前的習(xí)慣所困縛,要知道大多數(shù)厲鬼都是女鬼或小鬼,有時年老的鬼魂也相當(dāng)厲害,你們要記住你們不是人,不會死,敵人兇,你們就比他更兇!”
她利用了一點兵法上的知識,讓他們在面對敵人時擺出方圓陣形。每一組都必須團體行動。
接著,就是教他們簡單的辟邪手印和咒語,妖、鬼、邪并不同道,有些強大的咒法雖然能將他們?nèi)家痪W(wǎng)打盡,但張萸并不喜歡使用這類無差別攻擊的法術(shù)。
最后,其實才是最重要的——靈符。
她本想教村民畫靈符,但要他們在半天內(nèi),既要學(xué)陣法、學(xué)手印口訣,又要畫靈符,恐怕成效不彰。所以她讓他們各自分組去練習(xí),她則回到山神廟里打算卯起勁來畫符的時候,卻見那溫書生手搖扇子,笑容充滿贊許地看著村民們練習(xí)……
張萸雙手抱胸看著他半晌。
說真格的,溫書生模樣很俊,她那些徒弟里好幾個女鬼都有些心猿意馬,尤其是未出嫁的和丈夫早已不在的寡婦們,但畢竟人鬼殊途,在加上自昨夜起,那些徒弟就有意無意把她和這書生視為“一起的”……
所謂“一起的”當(dāng)然不見得有任何曖昧,但或許他們心里就是會把她和書生擺在同一個位置上。她的徒弟們自然也不會對溫書生有任何逾越了。
但是張萸也不明白為什么,一看見溫頤凡,她就沒來由的心里升起一股怨氣……
“張姑娘。”溫頤凡見她到來,又沖著她笑得如春陽和煦。
張萸別開眼,“溫夫子很閑?”
溫頤凡笑容不減,想了想,道:“有什么是在下能幫得上忙的,張姑娘盡管吩咐。”
他這反應(yīng),倒顯得她心眼太小了點。張萸默默地想,“夫子有空的話,來幫忙畫符吧!彪y得有個識字又沒事做的人手能幫忙,不用白不用。
溫頤凡倒是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倆立刻在神桌上磨好墨,靈符不一定要寫在符紙上,雖然她帶來的符紙應(yīng)該夠用,不過稍早她回到村子里,能利用的都讓村民們搬過來用了。
“照這樣畫,行嗎?”張萸把一張畫好的符拿給溫頤凡,就見這溫書呆拿起來對著天光端詳半天,又拿到暗處盯著半晌,也不知他是看得懂或看不懂,但擰眉沉思的模樣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看得張萸都無語了。
“張姑娘……”終于,溫書呆開口了,“在下以為,這邊應(yīng)該往右撇,而這里應(yīng)該繞三圈……好像會好看一點。”
張萸額冒青筋,“你是道士,還是我是道士?”這書呆以為她在畫白描嗎?
“當(dāng)然張姑娘才是道士!睖仡U凡又笑得一臉無辜,然后依舊溫吞地道,“在下只是提出一點小建議,姑娘聽聽就罷,莫生氣!
張萸覺得她太陽穴有些抽痛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這溫書呆畫符倒挺快的,不到一個時辰,他竟把要分給全村的符紙都畫完了。
張萸一一檢察過那些符,就怕一個出差錯,符的效力就沒了。但溫書生倒是一筆不差地照著她的符畫得很完美,“你挺厲害的嘛!睆堓请S口道,其實有點敷衍。
“能夠幫上姑娘的忙,是在下的榮幸!
張萸又對自己的態(tài)度有些愧疚了,“哪天你要是撞鬼了,我會免費幫你驅(qū)邪!边@次她可是真心的。
天終于黑了,張萸刻意把自己穿得金光閃閃,連夜色也無法遮掩的火辣亮眼,上身僅有一件火紅色繡雙蝠紅蓮訶子,頸上和上臂都戴上了黃金鎖子甲護圈,長發(fā)也以金色發(fā)冠束起;裸露的肚臍鑲貼上紅寶石,腰下的紅羅裙還垂掛著鑄刻了符文的黃金蹀躞帶,隱約能看見紅紗羅裙底下迷人的長腿,小腿同樣纏上黃金鎖子甲護圈,宛如來自遙遠(yuǎn)西域神秘國度的女戰(zhàn)神……
溫頤凡都不知該把視線放哪了。明明不關(guān)他的事,可他就是忍不住陰惻惻地在她身旁晃蕩,村民們的視線飄到哪,他就晃到哪,存心擋著那些色鬼欣賞美景。
“夜露涼冷,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姑娘應(yīng)該要好好保重……”他長眸想看又不好直接看地瞥了兩眼她的小蠻腰,然后又瞥向不遠(yuǎn)處也頻頻朝張萸打量的村民們,那一眼竟是嚇得村民們趕緊哪邊涼快哪邊閃。
就說這兩個肯定有事。底下包打聽的村民們交頭接耳地,一臉揶揄。
“你念經(jīng)。俊标庩柟謿獾。張萸蠻橫地眄了他一眼,卻見溫書呆視線一和她對上,很快地轉(zhuǎn)開來,佯裝目不斜視的正經(jīng)模樣,張萸偏偏走近他,眼尖地發(fā)現(xiàn)這書呆竟面有赧色,雙耳泛紅。
呵!奇了。話說回來這書呆之前就不會看人臉色又老是做些讓人無語的舉動,搞不好還真的從來沒跟女人相處過。
可惜大戰(zhàn)在即,她不能顧著玩,要不真想調(diào)侃他一番。
“思無邪啊,思無邪!睆堓菒毫拥靥鹦χ,長發(fā)一甩,幾縷發(fā)絲拂過他頰畔,她卻一點也不在意地大搖大擺走了。
溫頤凡瞪著遠(yuǎn)去的曼妙背影,心里說不出的悶,卻又不明白為什么悶,只是不自覺地跟著張萸一路來到山神廟外最高的大石頭下。
而她,真當(dāng)自己是女戰(zhàn)神,站在所有鬼魂都能仰望的最高點,一手扛著她的妖刀,一手叉腰,對著她的徒弟們,運足了丹田的力道,揚聲道:“被玩了三年,還想當(dāng)孫子,你們不覺得丟臉嗎?”
她的徒弟們也很配合地齊聲大吼,聲勢當(dāng)真是響徹云霄啊。
“人有生老病死,所以貪生怕死就算了。都當(dāng)鬼了還怕什么?還是你們想到了地府之后,被其他鬼魂恥笑嗎?”
“不想——”
“做人時夠辛苦了,做鬼就要抬頭挺胸,誰要是再欺壓你們,你們就十倍奉還!讓那些仗著自己長得不人不鬼就囂張的龜孫子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兇神惡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