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訂親的水紅衣衫已經不能再穿了,此刻,她身上這一襲同樣華麗的衣裙,是綠柳堡上下繡娘花了三天三夜、千針萬線替她趕制的,彷佛帶著無數祝福與艷羨之情,披在身上,光彩琉璃,熠耀生輝。
楊元敏望著鏡中,漂亮得連自己都不敢認了。素手貼花鈿,云鬢插金簪,她還是第一次如此刻意打扮,為了迎接心上人……
“三妹,”楊元茵在一旁故意道:“聽說,令狐公子特意買下城東李員外的大宅,只為了下聘之用。比起上次風亦誠只從客棧下聘,倒是有誠意多了。”
其實他不必如此鋪張浪費,從哪兒下聘,對她而言都是一樣的。不過,他這份心意倒讓她感動不已,心甜如蜜。
“雖說金錢不能權衡一切,”楊元慧趁機補充說:“不過呢,男人肯在你身上花多少銀子,倒也能窺見他對你的感情深淺。依我看,令狐公子待你癡心不已,想必將來無論發生什么,你都不會離開他的,對吧?”
楊元敏一怔,只覺得兩個姊姊一唱一和,這話里肯定有話。她從不指望姊姊們能真心祝福自己,她們能不添亂就已千恩萬謝了。
“三妹,假如某一天,你發現令狐公子有一樁天大的事情瞞著你,會不會跟他生氣?”楊元茵笑問。
“兩位姊姊是否有話要對我講?”楊元敏忍不住指出,“還請盡快言明,讓小妹毫無牽掛、高高興興去訂親!
“三妹,假如你有一天發現令狐公子并不叫令狐南,他也不是風亦誠的表哥,亦非京中富豪,你會怎么著?”楊元茵諷笑。
“還有,假如你發現他家中早有妻室,又會怎樣?”楊元慧接連射出冷箭。
室內一陣沉默,楊元敏眸中一沉,有種極寒的涼意從腳底直爬至心尖,彷佛小時候聽到駭人故事時的感覺。
她明白,兩個姊姊不會無緣無故造謠誹謗,再嫉妒她也不至于如此無腦,肯定是逮住了什么切實的證據,就等著看她可悲的下場。
“那么……”她聽見自己低沉的聲音問:“他到底是什么人?”
“只怕說了,三妹你不信!眱扇讼嘁曇恍Α
“還沒說呢,怎知我不信?”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不過,我倒很想知道兩位姊姊如何得知,從何得知?”
“放心,我們若敢有半句胡言,不怕殺頭死罪嗎?”楊元慧徐徐道:“自然是實話。”
殺頭死罪?這是什么意思……
楊元敏只覺得心尖在顫抖,彷佛病入膏肓時的痙攣,要強力克制,不讓自己的害怕流露于形。
“小姐——”婢女忽然在門外稟報,“三小姐,有客求見!
“誰?”這個時候,整個棠州城都知道她正盛妝待聘,誰會找上門來?
“來人說,她叫莊漣漪,三小姐答應過會見她的!
莊漣漪?那個如仙似妖的美艷女子?為何不早不晚,這會兒忽然出現?
方才心里的恐懼又平添一分,彷佛隱藏在某個角落的陰影悄悄爬了出來,變成遮云罩日的魔魅,頓時天地昏沉,星月無光。
“殿下,吉時已到,可以啟程了。”蕭冀遠推開門,笑意盈盈地稟報。
“備馬!”令狐南整理腰間環佩,特意系上楊元敏送的荷包。
等會兒她看到這荷包應該會很高興吧?這荷包,也算是兩人的訂情信物了。上次她還特意打了個穗子墜在這上邊,就是為了這荷包能更襯得上他的玉佩,一絲一縷皆是她的心意,彷佛可以纏他一世。
庭院里種滿桂花,此刻天氣回溫,凋零的桂子居然開了第二輪,在有如陽春一般的和暖中,馥郁彌香。
令狐南從前只覺得桂花俗氣,現下卻覺得它相當應景,十分富貴綺麗,喜氣洋洋。
陽光明媚,像流金赤沙,他抬起頭,深吸一口氣,微微笑著。
“殿下——”蕭冀遠的聲音忽然傳來,彷佛帶著無比錯愕。
他還是第一次聽見素來鎮定的蕭統領發出如此聲音。
循聲望去,他目光落到院門處,霎時,整個人亦怔住。
他的幻覺嗎?只是一夜未見,何至于如此想念?
只見楊元敏像一縷幽魂般,輕輕渺渺邁了進來,她的臉色從未如此蒼白,彷佛頃刻瘦了一輪,重病垂危的模樣。
隔著一段距離,她站定了,冷冷望著他,朱唇緘默,目光里有一種復雜難言的情緒。
“元敏……”令狐南胸中升起不祥預感,急切上前,忐忑地握住她的手,“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跑來了?”
還有半個時辰,他們便要訂親,這會兒她竟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而且還如此模樣,料定是發生了天大的意外。
“我來……看看這宅子!睏钤粼谝黄兰胖螅恍,“聽說,殿下為了民女,特意買下這偌大的宅子。”
殿下?她說什么?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這再熟悉不過的字眼,哪里會錯呢?
令狐南身子一僵,最最害怕的事終于還是來了,來得如此突然,打得他措手不及。
“元敏,你聽我說……”他直覺要解釋,千言萬語卻無從開口,一時間喉間凝噎。
“給太子請安——”她猛地屈膝,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施了大禮,“從前民女無知,多有冒犯,還望太子恕罪——”
他只覺鼻尖一酸,扶住她的雙肘,一把將她帶了起來。
“太子?”他聽見自己哽咽的回答,“元敏……你在生我的氣,對不對?怪我沒能早些告訴你……”
“民女豈敢!”她搖頭,凄然笑答,“太子垂憐,寵愛元敏,是元敏天大的福氣。只是元敏自幼福薄,怕承受不起如此大恩!
“你就是在生氣!”他實在受不了她這疏離的模樣,大聲喝道:“元敏,告訴我,要怎樣才能原諒本太子?”
“本太子?”他的自稱似乎刺激了她,方才還是強裝鎮定的容顏,倏忽落下淚來,“若換成我表哥,無論怎樣我都能原諒他……可尊駕是太子,元敏怎么用‘原諒’兩個字?”
令狐南愣住。沒料到方才一個不小心,把本來尚存的一線希望活生生割斷了,他自認足智多謀,此刻卻對她無能為力。
表哥……表哥……這輩子還能聽她再這樣喚他嗎?
“跟我走——”他拽住她,強行帶她往外走。
“去哪兒?”她小小的身子極力后退,腳下卻不由自主被他帶動,胳膊掙扎得一陣劇痛。
“訂親!”他簡短答道,只兩個字,卻充滿強迫的霸道。
“不……”楊元敏只覺得淚水流得更加猛烈了,“砰”的一聲,她索性跪在地上,膝蓋磕著石子地,頓時滲出血來。
“元敏,你怎么了?有沒有傷到哪兒了?”令狐南一回眸,看到她突然跪上石子地,心如刀絞,連忙停下步子,與她同樣跪下。
“我沒事……”她搖頭,一邊吸著鼻子,一邊抽回自己的手,“殿下,只要你不強求,民女就不會有事……”
這話是在威脅他嗎?為什么她就不肯聽他好好解釋,執意要與他劃清界線,讓本可以親密的兩人瞬間宛如天與地……
“好,我不碰你,不再碰了!”他小心翼翼看著她,幾乎用一種哀求的語氣,“元敏,咱們訂親的事,全棠州城都知道了——不,我已稟告宮中,過不了多久,全天下都會知道……不能作廢啊,你明不明白?”
她垂著眸,像石像般充耳不聞,過了良久良久,終究搖頭道:“太子若不收回成命,民女就只有求死了!
死?她在說什么?他和她之間的感情,就算再有間隙,也不必動用這個“死”字啊……
令狐南只覺得有什么把胸膛填得滿滿的,像一把火澆了熱油般,熊熊燃燒,整個人要炸開似的。
“是,我是欺騙了你,”他口吻深沉問道:“但罪不至此吧?元敏,我待你如何,是否真心,難道你沒有感覺嗎?”
她沒有感覺嗎?不……就是因為太有感覺,知道他如此愛她……所以,她更不能就此沉淪,否則,此生必受煉獄之苦……
“請太子收回成命吧——”她仍是那句,深深一拜,眼淚一顆顆落在裙間。
她知道,他此刻一定是怒極了、悔極了,亦傷心極了……然而,唯有快刀斬亂麻,才是兩人最好的歸宿。
四周霎時安靜了下來,她聽見樹上傳來無名鳥兒的啾啾聲,桂花的香氣那樣濃烈,讓她一陣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