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
隆冬,金陵連續下了四日大雪。東院屋外積了厚厚雪層,春綠夏荷忍著酷寒,拿掃帚費力掃開積雪,勉強清出一條可行走的小徑。
“入夜后你出府一趟,跟俞二爺要一袋炭火,還要再抓幾帖退熱的藥,夫人這兩天燒得太厲害了……我真怕她撐不到大少爺回來!
“上回我聽二爺說,大少爺快回金陵了,應該再十天半月就會到。你說那個惡毒女人明天會不會派人來把院子收拾干凈?重新貼窗紙?幫夫人做幾套新裳?”夏荷咬牙切齒說。
“我想好了,等大少爺回來,不管夫人會如何責罰我,我一定要把這兩年夫人受的苦一五一十跟大少爺說,就算被夫人逐出府,我也要說!”春綠意態堅定。
“我也是,我們一起說!”夏荷氣怒地掃雪,眼眶紅了,她們等大少爺回來,一等就是兩年。
這兩年,夫人沒吃過一頓熱食,洗沐沒用過一次熱水,寒冬時節連一塊炭也拿不到,窗紙破舊了沒得換新,夫人吃不好、穿不暖、病了沒大夫看、沒藥喝,過得比下人還不如……太多太多說不完的了。
要不是有俞二爺接濟、要不是夏荷輕功學得好,能趁黑夜出府,夫人哪熬得過……
每當夫人問起炭火吃食是哪來的,她們知道夫人不會接受俞二爺的幫助,又不能眼睜睜看夫人衰弱下去,只能哄不知府內情況的夫人,說是她們跟交情好些的仆婢千求萬求才討來的,夫人不忍心才愿意吃……
春綠夏荷兩人感慨片刻,又低頭掃雪。
“這樣差不多了,能走就好,反正也不會有其他人來。我去看看夫人燒是不是退些了!
夏荷說完放下掃帚往正房走,遠遠地卻有不甚清楚的聲音傳來——
“儀仁、儀仁!”
“你聽見什么沒有?”春綠不太確定,問要進廂房的夏荷。
“仿佛是大少爺的聲音……”夏荷低聲道。
“儀仁、儀仁!”聲音越來越近。
“真是大少爺!”春綠夏荷同時喊出聲。
一陣雜沓急促腳步聲傳來,聽來有好幾個人追在余棠騏身后,他們喊著——
“大少爺,您先歇歇、別急啊……”
“大少爺等等……”
此起彼落的叫喊聲越來越近,春綠夏荷又驚又喜,往外奔去,打開院門,就見一個蓄了滿臉胡須的高大男子腳程飛快朝東院而來,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多了幾分風霜凌厲。
春綠、夏荷眼眶瞬間轉紅,朝奔來的余棠騏跪了下去,同聲齊喊,“大少爺!”
余棠騏來到兩人面前,四下一瞧,院子覆著一層厚實積雪,他回頭靜望后面幾個追著他的奴婢長工片刻,轉頭又看跪在面前的春綠、夏荷,心頭一緊,有幾分了然。
春綠、夏荷身上的衣衫已顯舊褪色,兩人比他離開金陵城時清瘦許多,他眼睛仔細從頭到腳掃了她們一回,向來不做粗活的丫鬟,手竟長出了凍瘡!
“哭什么!站起來說話,你們跪著,到時夫人看了不高興!庇嗵尿U低聲輕斥。
“是!贝壕G、夏荷趕緊起來,擦了眼淚,心想,大少爺回來,夫人不用再受苦了!
“夫人呢?”
“在房里躺著,夫人病了許久,好陣子下不了榻,這幾日都發著高燒。”
“大夫看過了嗎?”余棠騏問道。
“大少奶奶不讓請大夫!贝壕G說著,豆大淚珠滴下來。
“大少爺別聽這賤丫頭胡說,大少奶奶哪里不讓請大夫了?”后頭一名年紀較長的仆婢反駁道。
“你哪里來的?”余棠騏轉身怒瞪仆婦。
“奴婢是尚書府的人,尚書夫人讓奴婢過來幫襯大少奶奶。”
“你們全是尚書府來的?”他望著身后七名奴仆。
“是!币粋個低著頭回了話。
“很好,去把你們大少奶奶請到正廳,我一會兒去正廳找她說話!”
“是。”年紀最大的仆婦道:“大少爺剛回府,一定十分疲累,奴婢讓人幫大少爺上熱茶,大少爺先換下這身衣裳,再過來拜見夫人,是不是比較好?”
“這里沒你說話的分兒,你們這些從尚書府來的,東西收拾好,晚上就回尚書府去!庇嗵尿U聲量不大,卻飽含怒意。
“大少爺!我們可都是尚書夫人派過來的!逼蛬D趕緊又道。
“滾!”余棠騏不想廢話,簡單一個字斥退一干奴仆。
他走過院門,看著屋瓦前庭滿是積雪,心頭一窒,穿過不大的前院,他推開房門,一片舊窗紙剝落在他腳前。
余棠騏環顧廂房,窗紙舊得不象話,寒風從窗縫滲進來,屋里寒氣逼人,一盆炭火也沒,高儀仁雙眼緊閉躺在床榻,身上覆著舊被,看起來棉花已發硬。
他走到榻邊,這才見她雙頰消瘦凹陷,她臉色蒼白,雙頰卻又透著異常的紅,他伸手摸她額頭,燒得厲害,饒是他這兩年在海上見過太多腥風血雨,心境早堅實勝過常人,這剎那他仍沒忍住男兒淚,眼眶透紅。
“春綠,幫夫人找大夫來……”他聲音沙啞。
“奴婢出不了門。”春綠哽咽說。
“出不了門?”他揚首望向春綠。
“這兩年,我跟夏荷只能在東院,大少奶奶不讓我們踏出院門一步!
“是嗎?”余棠騏冷冷一笑,“你現在出門,看看誰敢攔你!你會武,哪個不長眼的奴仆敢攔你,只要你打得過,就給我打,打不過,來找我,我讓秋陽去打。聽明白嗎?”
“明白了。”春綠拔腿往外跑,邊哭邊跑,大少爺終于回來了!夫人會沒事的!
“夏荷,叫人去燒一盆炭火抬進來,誰敢不燒,一樣,你見一個打一個,打死了有我扛著!庇嗵尿U語氣狠絕,他巴不得殺了府里上上下下讓儀仁吃苦的畜生,但他現在沒心思懲治人,他得先把儀仁顧妥了。
“是!毕暮梢糙s緊奔出廂房。
“儀仁,我回來了!庇嗵尿U摸了摸高儀仁的臉,難受得幾乎無法呼吸,“你這傻瓜,怎么不讓秋陽送信給我?”
她閉著眼睛,眉頭皺起來,似乎是作了不好的夢。
余棠騏抱起她,沒聞到從前她身上慣有的干凈皂香,只聞到油膩氣味,他眼眶更熱了,這下沒人看得見他,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
“讓你受苦了,你這傻瓜……沒關系,我回來了,再沒有人敢欺負你,我說過讓你吃飽穿暖、享受榮華富貴的……傻瓜!為什么讓自己受苦呢!”余棠騏吻著她額頭,若不是他先行回府,比預定行程早十曰回金陵,她還要多受十日的苦。
殘破窗紙、陳舊被褥……肯定也吃不飽、穿不暖吧……
余棠騏心中生出一股狠戾。待他將儀仁安置妥當,那些欺侮她的,一個也逃不了!
剛敲過三更,余棠騏摸了摸高儀仁的額頭,燒退了些,卻還是熱著,廂房里暖和許多,一盆炭火偶爾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響,窗紙他讓人重新糊過,被子也換新,短短一個時辰,房中已經打掃得窗明幾凈。
高儀仁燒得不省人事,屋里屋外進進出出的人,絲毫沒讓她轉醒。大夫看過后搖頭嘆息,說她久病未愈,這回就算治好了風邪,孱弱的身子骨恐怕也撐不了幾年。
余棠騏不信,讓大夫好好治,他心想,等儀仁好一些后,他會替她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為她調理身子,她一定會好起來……
大夫開了藥,交代兩個時辰服用一回,方才三更天,他喂了第二回,湯藥灑了一些在枕被上,等春綠夏荷換妥干凈枕被,他就遣她們去歇息了。
幾案上僅一盞微弱燭光搖曳,他坐在床榻邊,順了順她已顯油膩的長發……
春綠說她下不了榻之前仍執意要洗發,天寒地凍的,沒熱水可用,她一把長發洗完,未干的水已結成霜,是春綠夏荷拿舊衣衫使勁兒的擦,才勉強干了……
夏荷說他們已經整整兩年沒吃到熱食、沒喝過一杯溫水,送來東廂房的食物,有時甚至是走味壞掉了的。
春綠說她常是病著的,一再受寒,往往上回風寒才好幾分,又病了。
夏荷哭著說,若不是俞二爺三天兩頭接濟她們,恐怕夫人的身子早就撐不了……
他的儀仁把他帶出可怕的杭州余府,讓他吃飽穿暖、讓他識文學武,可他為了功成名就,卻讓她過了兩年可怕生活……余棠騏心頭酸澀,恨不得把這個家掀了,將那些害儀仁受苦的人千刀萬剮。
至多兩日,待儀仁好一些,他會好好整治那些人,一個一個……
房門忽然被輕輕推開,余棠騏手在臉上抹了兩把,飛快收拾好情緒,低喝,“誰!”
一名全身黑衣的男子走進來,余棠騏站起來,藉屋內微弱燭光,認出進來的人是俞立軒,惱怒道:“俞立軒,你竟夜闖儀仁的房!”
俞立軒怔楞一瞬,顯然沒料到余棠騏先回金陵,他飛快環視一圈,低低松了口氣,“你終于回來了。夏荷同我約好今晚拿東西,可她沒來,我不放心,只好過來看一看!
他走到床榻旁,見被子也是新的,心安下來,問:“看過大夫了吧?”
“看過了。”余棠騏不甘不愿回道,想起夏荷說的,這兩年多虧俞立軒接濟,他所有的嫉妒、不滿只能壓下來。
“可否出去談一談?”俞立軒問。
余棠騏點頭,仔細為高儀仁蓋妥厚被,隨俞立軒走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