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吳國武庫之中,兵刀鐵器,俱被食盡,而封署依然。
王令檢其庫穴,獵得雙兔,一白一黃,殺之,開其腹,而有鐵膽腎,方知兵之鐵為兔所食。
王乃召其劍工,令鑄其膽腎為劍,一雌一雄。
號“干將”者雄,號“莫邪”者雌。
其劍可以切金斷犀,王深寶之,遂霸其國。
——晉·王嘉《拾遺記卷十》
大后日便是婆母的壽宴,平慶伯夫人原還想在壽宴上來上一出“母女情深”的戲碼,一掃婆母近些時日來對她傳出苛待庶女風聲的不滿。
可容如蘭的一時沖動毀了她的盤算,不過容如蘭總算懂事,回鄭府后隔天便命人送來了上好的“凝玉膏”,還有一副金釵翠鈿頭面。
容如花收到了凝玉膏和頭面后,自是感恩戴德地謝過了,然而在田媽媽慫恿她趕緊將金釵翠鈿戴上的當兒,她只是受寵若驚地道:“這……這太美也太珍貴了,平日價的,小九怎么敢配戴?”
田媽媽笑呵呵地道:“這是三姑奶奶的一片心意,哪里有什么敢不敢、配不配的?依老奴說呀,明日老祖宗壽宴上,小九姑子戴上這副頭面正正好,您不知道,老祖宗就是喜歡看小姑子們打扮得鮮艷好看呢!”
她指尖留戀地撫過做工精致的金釵,小小聲道,“可是……這金釵真的太貴重了!
田媽媽暗暗鄙夷了一眼,真真是上不了臺面的東西!
“就這么決定了,明日老奴就幫您好好兒打扮打扮,也在老祖宗面前討個彩頭呀!”田媽媽不由分說地把匣子收進了雕花斗柜里,隨即轉過頭來,迫不及待挖了一大坨清香撲鼻的藥膏涂在她瘀青的左頰上。“這凝玉膏可是好東西,消腫化瘀,養顏潤膚最有奇效了,小九姑子用上兩日,頰上那痕子就瞧不見了。”
“謝謝媽媽,又讓媽媽費心了!彼屑さ。
田媽媽面上笑容可掏,略有些混濁的老眼掠過一絲諷刺。
敷上了厚厚一層凝玉膏,再貼上了一層紗絹保護,容如花見田媽媽隱約松了口氣,不禁有些好笑。
也就是容如蘭才會出這些損人不利己的招數,可以想見這些年來平慶伯夫人替這個寶貝嬌女收拾了多少殘局。
“媽媽,那湯藥好苦,我能不喝嗎?”她臉上滿是信任,有些不好意思地撒嬌央求道,“我已經好多了!
“不行,良藥苦口利于病,哪里能說不喝就不喝的?”田媽媽想也不想地拒絕了。“要是給夫人知道了,定會責怪老奴沒有好好服侍您的!
“那我喝完藥以后,可以出院子走走透透氣兒嗎?”她趕在田媽媽阻止前又道:“冠玉侯府樣樣都好,可對小九來說,這伯府才是我的家呀,我、我好想念這兒的一草一木,還有我姨娘當初住的院子……我能再去看一眼嗎?”
田媽媽神情微變,臉色有些不好看,勉強笑道:“等您養好了身子再走走逛逛也不遲哪,伯府總在這兒,又不是會長腳跑了,不急的!
“我知道我姨娘當時住的院子必定是已經換人住了,可、可我還是想去看看,就算隔著院門瞄上一瞄,留個念想也好……”她眼圈兒紅了,淚珠滾動要掉不掉的。
“現今那院子已經改名兒叫‘靜平軒’,是二郎君的寢堂!碧飲寢屢膊桓易钄r太過,省得她看出異狀。
“這無緣無故的,也不好去打擾二郎君,你說是吧?”
“二哥哥脾氣一向極好,前兒還和七姊姊、八姊姊來看過我,我若去靜平軒,想必二哥哥也是歡迎的!彼龖┣蟮馈
“這……”田媽媽有些遲疑。
“好媽媽,你就讓我去瞧瞧吧,只一盞茶辰光,我就回來了!
田媽媽眼神有些陰晴不定,片刻后笑了,“好好好,老奴再不允,也就太不通情面了,不過小九姑子身邊不能沒人照料著,就讓栗兒陪你去吧?”
栗兒是她身邊兩侍女中看起來稍稍精明些的那一個,另一個粗手笨腳的則是叫苗兒,最是愛躲懶。
……而說是陪,其實也就是監視了。
“好!彼恍,杏眸亮閃閃!岸悸爧寢尩。”
“栗兒,”田媽媽叫來了那生著容長臉的十四五歲模樣的侍女,別有意涵地道:“你可得跟好了小九姑子,也別讓小九姑子太過勞累了,知道嗎?”
“諾!崩鮾好Φ,對著田媽媽不著痕跡地頷首。
田媽媽眼露滿意之色,隨后甚至親自幫容如花取來了件薄披風穿戴上,目送她在栗兒的攙扶下慢慢出了寢堂。
“苗兒,看好院子,我到夫人正堂去一趟!
“諾。”苗兒連忙點頭應承。
穿過熟悉又陌生的亭臺樓閣,這伯府比她記憶中還要富貴華麗,卻再也沒了小時候令她感到安心與快樂的味道。
也許在當時,其實那也只是姨娘精心為她營造出的一個美好溫馨假象。
姨娘雖是以色侍人的妾,在眾人眼中是自甘墮落的存在,但當初姨娘也是出身良家子,若非家道中落……被父親看上,硬是以權勢納回了伯府,她那溫柔美麗的娘,又怎么會被迫淪為這后院中的一名玩物,為了保住自己和孩子的生路,而拚命邀寵獻媚?
平慶伯夫人固然可恨可惡,但她那個血脈名義上的親爹更加不是個東西!
容如花看著眼前這濺滿了無數鮮血的遍地錦繡,只覺陣陣作嘔……
來到了靜平軒后,她示意栗兒前去敲門,好半天后才有個妖妖嬈嬈的侍女過來開了門,一見她就嘲諷地掩唇笑了。
“喲,今兒個是吹了什么風,竟把咱們伯府的大紅人兒刮來了?”
栗兒身形微動,仿佛想說什么,容如花卻已經搶先笑著道:“這位姊姊一看便知是二哥哥院里的第一得意人兒了,不知姊姊怎么稱呼?”
隨著嫣然笑語送去的是容如花手腕上的一只蝦須細金鐲子,雖然不貴重,可勝在工活極巧,是平慶伯夫人命人送去的,為數不多的真正好東西之一。
“小九姑子真是伶俐人兒,無怪乎這么得咱們家夫人看重了!毖龐剖膛畯娙腆@喜地接過了那只蝦須細金鐲子,迫不及待就套在了自己手腕上,笑容也多了一分真切。“奴名喚俏兒。小九姑子且先等等,等奴去問問二郎君有空見你沒有?”
“有勞俏兒姊姊了。”她親切地道。
待那妖嬈的俏兒又扭著水蛇腰消失在略顯蕭瑟的內院,容如花主仆兩個便靜靜佇立在門口候著,彼此沉默著全無交談。
一會兒后,俏兒終于又扭腰擺臀地出來了,嬌聲請了她們進去。
容如花落坐后,藉詞想喝茶,打發了俏兒領著栗兒去了。
容如詡姿態懶散地斜靠著矮榻,旁邊小幾子上是飄著酒香味的壺盞,四周擺設第一眼看去皆是金器銀器,俗艷得很,可在冠玉侯府見慣了種種精致高雅昂貴且富含百年底蘊的好東西,容如花自然看懂了這個二哥哥如今的處境。
不見書簡,沒有古琴,甚至連一柄世家子弟內堂中都會有的流蘇掛劍也無,只有金鼻煙壺,銀酒壺,象牙色子……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
二哥哥,當年幼時是有聰慧神童的美名的,可這出身逼得他只能珍珠蒙塵,把自己越變越平庸越紈褲……
“二哥哥,你甘心嗎?”
“九妹妹,你不該回來的!
兄妹倆不約而同開口,俱是一怔。
容如花一雙杏眸霎時淚霧迷蒙了起來,鼻頭發酸,難掩哽咽地低聲道:“二哥哥,真好,你沒變。”
當姨娘一死,當嫡母對她露出猙獰獠牙的真面目之后,這伯府的一切人事物都不再是她腦海中、印象中原以為的樣子了。
被噩夢追逐撕咬得遍體鱗傷后,她也害怕幼時曾經感受過的兄長溫暖,只是另一個假象和錯覺罷了。
可二哥哥,還是她的二哥哥。
“九妹妹錯了。”容如詡凝視著這個多年前還是個小胖娃的九妹妹,胸口酸澀悶窒得有些透不過氣來,自嘲道:“我早就變了,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晶瑩的淚珠終于抑不住地滾了下來,她顫聲低喚:“二哥哥,你在小九心里永遠是那個會偷偷喂小九吃酥糖,偷偷給小九講故事的二哥哥……”
容如詡俊秀卻蒼白的臉龐泛起一抹悵然苦笑,“九妹妹,忘了那個二哥哥吧,他已經死了!
“不要!”她抹掉眼淚,杏眼濕漉漉得宛若被大雨洗過的晴朗明亮天空,堅定地道:“有小九在,二哥哥就是想死也死不得,往后一切有我,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二哥哥的!”
“傻丫頭!比萑缭偱φHパ壑猩鸬撵F氣,朝她笑了笑!澳阕约哼帶著傷呢。你呀,日后護好自己便好,這伯府容不下良心和善意,早晚給人吞吃得半點不剩。”
他若不是……又何至于落得這個毒病破敗的身子?
曾以為只要苦心攻讀圣人學問,只要自己爭氣,便能突破身為伯府庶子的命運與困境,替自己闖出生路和一片天。
可歷經種種,已年過二十五的容如詡知道,他現在所求的只是臨死前不要太痛苦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