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曰宵練,方晝則見影不見光,方夜則見方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驁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刀焉。
——《列子·湯問》
容如花醒來后,睡眼惺忪地握著小拳頭揉著眼,還有一瞬的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可是她的鼻子先她一步蘇醒過來,饑渴難當地追尋著那好像有幾百年沒聞過的香味了——肉!
她口水迅速泛濫,微張的小嘴連一絲晶瑩滑落了都不自知,只顧傻傻癡癡地死盯著不遠處,那不斷滴著油脂香氣的金黃色烤野雞……
“肉……”她作夢般傻笑,險些被口水噎到。
也不知怎地,計環(huán)瑯從來最厭人死勾勾地盯著自己的容貌看,可現下見到小矮墩子居然對著烤野雞垂涎三尺,魂都快被勾走了,他胸臆間就有種說不出的氣悶憋屈感。
“嗯咳!”他重重咳了一聲,并惡意地將串著烤野雞的樹枝拿高高,果然她圓圓杏眼跟著往上,然后往左,往右,往上——
接著又是一連串更加大聲的吞咽口水。
“想吃?”他漂亮的濃眉微挑。
容如花這才勉強把視線從不斷噴香流油的烤野雞上,移向更加秀色可餐的美人哥哥,睜大了眼睛,先是傻乎乎地點頭,隨即心下一凜,趕緊猛搖頭。
“到底是想吃還是不想吃?”他如何看不出她的膽怯和忐忑自卑,嗓音不知不覺地放緩溫柔了一分。
她著迷地仰望著他明艷不可方物的俊美臉龐,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有這么美好的風景……美人和烤雞啊……
容如花一時驚艷過度,腦子都糊成一鑊粥糜了。
計環(huán)瑯的臉又黑了——這貪花好色的臭小鬼!早知道就趁她睡醒前把烤野雞全吃個精光,連骨頭都不留給她一根!
容如花哪里知道“美人”此刻心里的陰暗面,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神魂,又是一個暗暗吞口水的聲音,而后是軟軟的、奶聲奶氣的問道:“美人哥哥,你不痛了嗎?好多了嗎?”
他那張玉臉因失血過多而顯得剔透如晶石,眉眼間仍有一絲殘存的憔悴,身上的銀白衣袍經過這幾日的顛沛流離受傷也臟破了些許,可盡管如此,膝坐在地,單手烤雞的計環(huán)瑯依然氣質英朗尊貴,宛似自清風中踏月翩翩而來的如玉公子……
真好吃……呃,不是,是真好看。
“死不了!笨上缬窆幼彀吞v,咳,如劍。
“喔!彼c點頭,隨即咧嘴一笑!罢婧!
這算哪門子回答?
不過計環(huán)瑯看著她笑咪咪的小模樣,心情不覺又好了大半,大方地揚聲喚道:“還呆在那里做甚?”
她渾圓杏眼睜大,又驚又喜地邁動著小短腿奔向他……手中的烤野雞,止不住殷勤熱切地發(fā)問起來。
“熟了嗎?熟了嗎?翅膀熟了嗎?腿呢腿呢?美人哥哥,你有沒有在它肚子里面塞口蘑?塞了口蘑烤起來可好吃了!”
聽著她吱吱喳喳如雀鳥興奮叨念著,計環(huán)瑯眉眼間有著一絲自己全然未察覺的包容和愉悅,偏嘴上還是不肯饒人!拔移缴具^的野雞比你吃過的草葉子還多,還需要你來教我?”
“嗯嗯!彼鞓返孛忘c頭,“美人哥哥肯定干什么都頂頂厲害!
“哥哥前頭不許再加那兩個字。”他一瞪眼!暗葧䞍喊肟诙疾环帜!
“為什么呀?美人——”她小手忙搗住了自己的嘴巴,“晤!
“乖!彼麧M意地撕下一只皮焦肉嫩油香四溢的野雞腿給她。
“謝謝美人哥哥!”她抖著小手接過,歡呼。
“嘖,”他臉又黑了。“臭小鬼,白疼你了!
容如花嘴里叼著香噴噴的烤野雞腿,仰頭對著他憨然傻笑。
“吃得滿嘴都是油,丑死了!彼焐舷訍海瑓s忍不住用袖子內里替她擦擦油光水亮的小嘴。
“謝謝……”她腮幫子塞得鼓鼓的。
“慢些吃!彼⒅峭袒⒀实哪樱胄τ譀]來由覺得有一絲心疼!澳氵@是幾頓沒吃上肉了?”
她一頓,大眼睛里有一霎的黯然,隨即有些害羞地放慢了動作,把剩下一半的油嫩野雞腿小口小口地吃完,最后想舔手指頭,又偷偷瞥了他一眼,終究還是忍痛作罷。
好好吃,肉真的好好吃啊……
容如花正哂巴著小嘴,回味著方才回蕩唇齒間的絕頂美味,眼前忽然又出現了另外一只油汪汪的野雞腿。
“欸?”她愣了。
“我不喜歡吃雞腿。”計環(huán)瑯把那腿子塞進她手里,隨即執(zhí)起樹枝串上缺了兩只雞腿的烤野雞,優(yōu)雅斯文地吃將起來。
“……謝謝哥哥。”她低下頭,鼻尖紅紅,語氣有一絲哽咽。
計環(huán)瑯默不作聲,半晌后,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頂。“吃!”
計環(huán)瑯雖然劍傷嚴重,但拜這副身子骨自幼練武,內外功打下的好底,兼有容如花采來的車輪菜敷療,兩日下來倒也好轉了些許,至少能勉強提氣走上十幾步路,用石子打打野雞野兔填飽肚子什么的。
容如花總是滿眼崇拜地蹲在他身邊,看著他熟練地用劍切割獵物,拔雞毛、剝兔皮,架火燒烤,然后快樂地張嘴等喂食。
他恍惚間總有種自己在養(yǎng)寵物,或養(yǎng)女兒的錯覺。
可每當他想擺出堂堂一品冠玉侯的做派來時,看著睜著水汪汪杏眼“嗷嗷待哺”地望著他的小娃娃時,還是會繼續(xù)默默塞給她吃的。
咳,反正他不愛吃腿。
“美人哥哥,你怎么會受傷的呀?”
夜里寒,在兩個人卻只有一條小短被的窘境下,計環(huán)瑯只得容忍這小娃娃窩躺在自己身邊,一同蓋著那輕薄短小老舊得可憐的被子。
雖然一臉不耐煩,可是美少年還是下意識地把被子一角往她小肚肚上掩。
而且不得不說,兩個人擠在一起還真是個保暖的好良方。
就是身邊這只實在太聒噪了——
“……意外!痹诩澎o的黑暗夜里,他望著黑壓壓的山壁,有一絲咬牙的回答。
“是有壞人要害你嗎?”身邊的軟軟小娃娃一顫,害怕地小小聲問。
他心頭一動,卻也不想當真嚇著她,輕描淡寫地沉聲道:“小孩兒胡思亂想些什么?就說了是意外!
“……哥哥你不要死!彼靡粫䞍翰徽f話,再開口時已是嗓音不穩(wěn),還依稀有鼻音。
“呸呸呸!”他啼笑皆非,忍不住摸索著在她額頭上輕拍了一下。“爺還想長命百歲呢!”
“嗯,長命百歲,不要死!比萑缁ㄎ亲樱玑屩刎摰乜┛┬α似饋。
“美人哥哥是不會死的!
“年紀小小瞎愁什么?也不怕把自己愁老了!彼麤]好氣,黑夜中鳳眸卻是笑意微微閃動。
“小九才六歲,才不老。”她先是不服氣,隨即聲音弱了下來:“我只是,我不想哥哥……跟我姨娘一樣……”
“你姨娘不在世上了?”他心口抽緊了一下。
她沒有回答,但在黑暗中,他依然可以感覺到懷里的小娃娃點了點頭,然后漸漸地,他胸口處衣衫有一丁點濕了。
“別哭。”他胸口悶悶,笨拙地低聲勸道。
“小九沒哭。”
“那不準流口水!
她一楞,昏暗光線中小小臉龐抬起,眼角水光閃閃,小聲辯道:“小九才沒流口水!”
“臟死了。”他滿面嫌棄地用袖子在她臉上揉了一通,偏偏手勢輕柔得半點說服力也無。
“……對不起!彼奶摿。
“睡!”他揉完后又把她的小腦袋往自己胸口一按。
她挨著少年精瘦的胸膛,明明不偉岸渾厚,卻感到無比地安心。
如果美人哥哥可以一直陪著她就好了。
“美人哥哥……小九真喜歡你!彼鉂夂瘢緡佒D:厮。
“……不害臊!
但暗暗夜色里,卻有個美少年咧嘴傻笑了。
第三天——
“美人哥哥,小九挖到筍子和口蘑啰,很好吃很好吃噠!”小矮墩子興沖沖地抱著一堆野菜山蔬跑回山洞,笑呵呵地正找他邀功討好時,忽然被空無一人的山洞懵住了。
人呢?
她懷抱一松,筍子和口蘑野菜滾了個滿地土,笑容僵在了小臉上。
“啊,美人哥哥是去給小九抓野雞去了吧!彼匝宰哉Z,又笑了起來,忙蹲下來撿拾一地的山蔬,一只小手余悸猶存地拍拍胸!耙粫䞍壕突貋砹死。”
傻小九,瞎怕什么呢?
——美人哥哥的劍不見了。
眼角余光不自禁掃過石榻,她吞咽著口水,小臉上的笑容有些搖搖欲墜,心不斷地直直向下沉去。
容如花心跳得有些快,快得讓她的手也開始發(fā)抖,筍子怎么撿都撿不好,口蘑也老是從懷兜里掉出來。
“哥哥知道小九喜歡吃肉,是去幫小九找肉了,拿著劍才可以抓到更多啊,哈哈,哈哈!彼⌒囊硪淼匕焉绞叻旁谙缌说捏艋鸲雅,猶在抖動的小手在衣衫上抹了抹,嘴角努力往上揚,很開心的模樣,可掌心還是逐漸汗?jié)癜l(fā)冷……
容如花在他慣常躺的那張石榻上坐了下來,發(fā)呆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雙手抱膝,默默地將自己縮成了一團。
洞口外的光線漸漸偏西,黃昏的霞光斜斜照映進來,那個小小人一動不動地蜷縮在角落里,光永遠照不到的地方……
她早就應該習慣的。
計環(huán)瑯是匆促間逃離山洞的。
數名刺客循著痕跡追到了附近,他見狀不對,便縱身躍出山洞將人引走,為此甚至不惜再度扯裂了肋下傷口。
提振著一口氣,計環(huán)瑯清瘦頎長如玉竹的身子疾穿過重重密林,聽著身后追殺的腳步聲越發(fā)逼近,他明媚清亮的鳳眸深幽晦暗如黑夜,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諷刺。
想要他的命,今天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