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風光明媚,春陽融融,琴羽杉便動了想外出的心思。
她穿來大蕭國已經半年了,卻是沒看過侯府外的世界,盡管侯府再大,滿園春色她也看膩了,如果能上街逛逛該多好,至少可以買幾本書來看,前世是個工作狂,如今閑下來可真是度日如年。
難道侯府里沒有書嗎?自然是有的,但都是一些她看不懂的書,她想看的是通俗小說,這里叫做“故事本子”,這種閑書侯府是沒有的,姑娘家在府里能做的事沒有別的,就是刺繡,偏生她前世手就不巧,對刺繡可說是望而卻步,看到針線籃就怕,能不動手就不動手,?吹霉鹉锖脷庥趾眯,直擔心她將來要怎么準備嫁妝。
據說準備嫁妝可是大工程,大件的自是長輩去操辦,但當中的繡品都要由新嫁娘自己動手,舉凡大大小小的衣裳、帳子和被縟等物,讓她只不過是想象而已就頭皮發麻,單是為了不要繡嫁妝,她便不想嫁人,何況她這一世才過了十五歲,在前世不過是個國中生。
誠如尹氏所愿,她患有不足之癥的事在京城里已經傳開了,所以即便她已到了議親的年紀,卻沒人上門來求親,這正合了她的意,在她的落幽院里過她滋潤悠閑的小日子。
奇怪的是,不只她,連那四個杜姨娘生的女兒也沒人求親,直把杜姨娘急得天天逼侯爺去給女兒們物色夫家。
這不難懂,既然她有不足之癥,系出同門,大家都是侯府的姑娘,恐怕也都有不足之癥,所以自然沒人敢來向梅蘭竹菊提親了。
總之一句話,是她帶塞了梅蘭竹菊,尹氏肯定是得意萬分了,既整治了她,又間接讓杜姨娘不好受,真是一石二鳥啊。
“姑娘又在看什么了?那窗子外面除了桃林和蜜蜂,還有什么好看的?”
桂娘打了簾子進來,手里端了碗冰糖紅棗蓮子湯,看見小主子懶洋洋地歪在臨窗的榻上,午后的陽光暖暖的照在她身上,繡繃被扔在了一旁,又是動也沒動,讓她不由得哭笑不得起來。
她實在不解,姑娘喝了孟婆湯怎地就懶了起來?素日里連針也不愿拿,怎么說她也沒用,真真叫她沒轍。
“我看的可不就是桃樹嗎?”琴羽杉朝窗子外努努嘴!扒,那桃樹杏樹上全是花苞,白白粉粉的多好看。〔徽翘覙、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ɡ飵е鹞秲;閉了眼,村上彷佛已經滿是桃兒、杏兒、梨兒。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鬧著,大小的蝴蝶飛來飛去。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草叢里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
她念的是朱自清的散文〈春〉的其中一小段,全文她倒背如流,前世她至少念過上千次了,失明的妹妹最喜歡這篇散文了,每晚睡前都要她念一遍。
母親因生妹妹難產而死,與妹妹差十二歲的她,姊代母職,就像個小媽媽似的,一手照顧妹妹長大,患有先天性失明的妹妹讓她憐惜心疼不已,唏噓她小小年紀不但沒見過媽媽,連這世界的色彩都沒看過,因此總是寵著她、順著她,如今她死了,妹妹是她放不下的牽掛。
只是放不下又如何?她也不能回去了……
“姑娘念著那什么?真是好聽,像唱曲兒似的,也教教婢子吧!”桃雨也進來了,一臉的笑意。
“好啊,我教你念!鼻儆鹕家瞾砹伺d致,坐正了身子,從桃樹、杏樹、梨樹開始行云流水似的念了起來。
她這具身軀的原主還頗有些才情,琴棋書畫都學了一些,也識字,寫得一手好小篆,都是藺氏打小親自教女兒的,那藺氏也是才女,只不過師承處令她羞于啟齒便是,她的師傅都是媚香樓的花魁姊姊,她常被娘親帶了去媚香樓,因此和那些妓女花魁都很熟悉,她們閑暇無聊,便一個教她彈琴,一個教她唱曲,長久下來,她也成才女了。
在大蕭國,士大夫酒宴中請妓女歌舞助興、文人雅士與有才情的妓女相酬答乃是常事,妓女跟她前世不同,很多都是賣藝不賣身的藝妓或歌妓,就算跟客人上床也不是看見誰有錢就跟誰上,而是真的情投意合。
這里的人,不會把找妓女助興、陪酒的行為稱為狎妓或嫖妓,也不被視為什么不道德的事情,反而被視為風雅之舉,只要不是沉迷到荒廢正經事就不會引起非議,文人雅士沒有多少個是完全沒接觸過妓女的,做官的更要常常去妓院交際應酬,只不過妓院仍被視為低下層次的階級便是。
這半年來,她已清楚知道大蕭國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她穿來的這里又是怎么樣的一個時空背景。
說到這個,她就哀嘆不已,這大蕭國竟是個國力薄弱、君王昏庸,隨時會滅亡的國家,而這時代的背景就更令她忐忑不安了,是一個群雄割據的亂世,大大小小的國家林立在同一塊大陸上,國與國之間長年的爭戰不休,百姓沒有安生日子可過。
在這種情況下,漢陽城還能沒事一般,而那皇室還能夜夜笙歌,就好像貧窮的菲律賓在馬可士的統治下國家經濟一落千丈,但他本人卻和妻子過著奢華生活一樣,大蕭皇室也無視民間疾苦,徑自生活在粉飾太平之中。
琴羽杉很清楚,邊關的防守隨時可能被瓦解,敵人隨時會破關而入,到時再逃亡就來不及了,而桂娘她們幾個長年待在侯府里,又身處在京城之中,不知道國家處在隨時會滅亡的危機里。
萬一要逃難,她們身上沒有半點銀子是要逃去哪里?侯爺是有些家底的,可是他妻妾兒女成群,到戰亂時還顧得上她和她的丫鬟們嗎?
她問過桂娘,她的月例是十兩銀子,用來打平落幽院的開銷剛剛好,每個月能攢下的不過是幾百文錢,幾百文錢是能干么。吭趺磯蛩龓е约喝苏业揭惶巼姨、人民安樂的落腳處?她得要想辦法賺錢才行,這也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出府去看一看的理由,她總不能在侯府里做生意吧?自然是要往外發展了。
念完了那篇散文,她支開了桃雨去蒸點心,故作不經意地問道:“對了,桂姨,我外祖家都沒有人傳口信來嗎?比如想見見我什么的?”
不是她不信任桃雨,而是桃雨還小,性子還不穩重,若是把她打聽藺家產業的事說出去,府里人看她的眼光恐怕會更不屑了,罵她無恥都可能。
另一方面,她會這么問桂娘也是想到這是個能出門的法子,如果外祖和外祖母想見她,她就有理由出府了。
“姑娘!”桂娘吃驚地看著她。
見桂娘一副詫異至極的模樣,琴羽杉一個激靈。“怎么了?我說錯什么了嗎?”
縱然她外祖是黑道中人,要見她這個外孫女也是人之常情,她爹也不見得就會阻攔吧?
桂娘啞口無言的看著她,喃喃地道:“老爺和夫人已經過世了,姑娘竟是連這個也不記得了……”
“都過世了?”琴羽杉微微一愣,腦中立即想到半年前桂娘說過她娘的事。
她娘是家中的獨生女,也沒個舅舅姨母啥的,那么……她忙問道:“那我外祖的產業如今是由誰打理?”
桂娘一愣。
過去小主子極不情愿提起外家的事,所以她們都避而不談,難得她今天主動提起,桂娘便道:“是彩娘在打理的,是小姐生前派她去的!
“彩娘?”她毫無印象。
“跟我一樣,同樣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也是打小伺候小姐的藺家家生子!惫鹉镄α诵!耙搽y怪姑娘想不起來了,彩娘奉小姐之命離開侯府那時,姑娘不過才七、八歲呢,老爺夫人將所有產業留給了小姐,小姐也是莫可奈何才派彩娘去打理,小姐自己不能離府,彩娘又是個性格活潑的,還識字,也會撥算盤,不像我這么悶,因此才全權交給了彩娘管著。”
頓時,琴羽杉的心怦怦跳了起來。
所以,她根本是個小富婆嘍……不不,照理說應該是大富婆才對,無數的賭坊和妓坊啊,那賺的還會少嗎?
可是,那些財富卻是掌握在那叫彩娘的人手中,這太不牢靠了,財富應該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財富,在別人手中那叫過眼煙云,而且若真正的主子常年不露臉,那些賭坊妓坊的下人怎么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主人,如果那個彩娘有心私吞,真真是易如反掌,前世她就曾被一個經理人侵吞了數十億的公款,這種事不可不防!
既然有被私吞公款的可能,她便想到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這半年來,怎么都不見彩娘過來侯府里,難道我娘生前都不看帳的嗎?”
桂娘見小主子立即問到賬目之上也有些詫異,又見她一臉嚴肅,像是真的明白那賬目是什么,她忙道:“是這樣的,彩娘拋頭露面地打理著賭坊和妓坊,素日里免不了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在這京城之中,名聲委實不好聽,小姐怕侯府里人見彩娘過來會嘴碎,更怕惹侯爺和大夫人不快,便叫彩娘不需過來對帳了,而小姐心里也是信任彩娘的,才會如此做!
琴羽杉沉吟了一下,問道:“我娘過世后,那些田莊土地、賭坊妓坊鋪子,如今記在誰名下?”
桂娘拿眼瞅著小主子,見她問話都不是渾問的,不免又是訝異又是安慰,暗自心想那孟婆湯的功效可真大,竟會讓一個怯懦的小姑娘變得條理分明了起來,恍若涅盤重生一般,這可真是小姐有靈在保佑了。
她忙笑道:“自然是留給姑娘,全記在姑娘名下了!
琴羽杉捶胸頓足道:“這事何等重要,怎么沒跟我說呢?讓我這半年來鎮日里游手好閑地無事可做,真真快無聊死了!
“什么游手好閑啊?姑娘可別再說這種話了!惫鹉锸Φ溃骸斑^去每每跟姑娘提起,姑娘總不愛聽,還曾捂住了耳朵央我別再說了,這還是姑娘第一次主動問起外家的事!
琴羽杉輕描淡寫地道:“那時我還小,現在不同了,我想我也該知道我娘留了什么給我,遇事也好有個打算!
以原主的性格,自然是不想聽了,況且一個才十來歲的孩子又懂什么?外家的出身令她被嘲笑得厲害,大抵是再多金銀珠寶堆到眼前也不會瞅上一眼吧,她可不同,知道錢不是萬能,但沒錢萬萬不能。
幾日后,琴羽杉尋了個由頭,說要去蓮云寺為亡母做法事祈福,她特意不去求尹氏,而是去求老太君,沒想到老太君很爽快便答應她了,還答應讓她在寺里住上一天。
她已征得老太君同意,即便事后尹氏要追究她出府之事,也是拿她莫可奈何。
離開花明院時,老太君跟前的大丫鬟檀云追了上來!傲媚锴伊舨。”
琴羽杉暗叫了聲糟,老太君這么快就反悔啦?
她回頭擠出一個笑容!版㈡⒃趺闯鰜砹耍俊
檀云把一個重重的荷包塞到她懷里,低聲道:“老太君讓六姑娘路上看見喜歡的玩意兒便買,想吃什么便吃,這大半年來姑娘也悶壞了,好好散散心再回來。”
那沉甸甸的荷包少說也有二十兩,原來是偷偷給她零用錢啊,她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頓時感動得眼眶一紅,真情流露地道:“請姊姊代我謝過老太君!
環境的關系,前世“義氣”兩字在她腦中根深柢固,不可動搖,她暗暗決定,將來若有逃難的一天,她也不會漏了老太君!
出府的前幾日,琴羽杉已讓桃雨拿著五百文錢托府里守門的小廝去桃雨家傳信,把她弟弟找來,她弟弟沐陽來了之后,再讓他秘密地去媚香樓給那彩娘傳信兒,讓彩娘在她指定的時辰派人到蓮云寺接她。
出府那日,琴羽杉一早便梳妝完畢,她帶了桂娘、竹韻、桃雨,留下兩個小丫鬟含煙、聽荷守院子,又怕走大門會遇到尹氏的人,被尹氏力阻,便塞了五百文錢,讓府中車夫由后門出發,直到離侯府有十里遠之后才放下心來。
主仆四人同坐一輛大馬車,每個人都興奮得很,可是琴羽杉對她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們也就會意的靜了下來。
她這次出府的名目是去寺里為亡母祈福,沿途又豈可嬉笑喧嘩,別叫車夫和隨行的長隨聽去了,到時傳回府里可不好。
蓮云寺也在京城之中,不到一個時辰便到了山腳下,四人魚貫下了馬車,琴羽杉又打賞了車夫和長隨各一兩銀子,讓他們隔日傍晚再來接她們,兩個人都歡天喜地的收下銀子離開了。
桃雨笑道:“姑娘這打賞人的架式倒像練過似的,那般熟練,看得婢子一愣一愣!
琴羽杉一笑!罢媒o你們上一課,看到銀子的重要了吧?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她這是給她們打預防針啊,為她要大展拳腳賺大錢做準備,不然她一個侯府千金要親自打理賭坊妓坊,不把她們嚇瘋才怪。
“今日香客倒是不多,挺是清幽!惫鹉锾ыィ聫R大殿的飛檐隱約可見,青石鋪就的臺階通往山上,兩旁皆有綠蔭遮天,幾個人便在石桌石凳坐下。
“是挺清靜。”琴羽杉呵呵一笑,也不說破,只把臉上掛著的紗帕取下來。
她是刻意挑這香客不多的日子來的,她看過大蕭國的農民歷,今日是諸事不宜,自然很少人會來進香了。
“姑娘怎么把紗帕取下來了?”竹韻看著覺得不妥,還緊張的左右察看,生怕被人看了去。
桂娘也道:“姑娘快把紗帕掛上吧!”
琴羽杉見她們都十分緊張,想到自己如今是在禮教嚴謹的古代,便依言掛上了紗帕。
過了半刻鐘,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來了,馬車在她們面前停了下來,那車夫利落的跳了下來。
“敢問可是六姑娘?”
“這位正是六姑娘。”桃雨忙上前一步,不讓主子跟那粗鄙的車夫說上話,免得辱沒了身份。
“小的是媚香樓彩掌柜派來接六姑娘的,請各位上車吧!”
琴羽杉暗自好笑,敢情她應該跟彩娘定個類似反清復明的暗號才是,便于自己人相認。
這趟車程,她們主仆才真正放松地說笑了起來,不時掀開簾子看窗外的景色,那車夫又是快馬加鞭,才半個時辰便到了漢陽城最繁華的街道上。
她們自然是不能由正門進去的,馬車繞到了媚香樓的后門,那里已經有個婆子在等了,四個人戴上了紗帽,迅速跳下馬車進入媚香樓。
“嬤嬤!”桂娘和那婆子四手交握,兩個人都很是激動。
春嬤嬤擦著眼角。“桂丫頭,這是多少年過去了?還以為婆子死前都見不到你了……”
桂娘斥道:“呸呸呸,怎么說這種話?嬤嬤身子硬朗得很……”
聽見桂娘被喚做丫頭,琴羽杉著實覺得有趣,便在一旁站著,也不打擾她們,直到桂娘一個拍額。
“瞧我,見到嬤嬤太忘形了,竟忘了先給嬤嬤引見了,這是六姑娘……”
“唉喲!六姑娘!是六姑娘。《奸L這么大了……”春嬤嬤在心里念了聲佛,這下更激動了。
“彩丫頭只讓婆子來這里等人,都不知道是姑娘要來,這這……這可怎么辦才好?姑娘素日里愛吃什么?婆子馬上差人準備!”
琴羽杉微微一笑,搖著手中的小扇,一派地怡然自得。“不忙,我不挑食的,什么都吃,隨便準備幾樣點心茶水便可。”
桂娘感慨地道:“姑娘,這位是春嬤嬤,是小姐的奶娘,姑娘還是春嬤嬤接生的,當初小姐怕彩娘一個人沒法面面俱到,便讓春嬤嬤跟著過來,兩人好有個照應!
“原來是春嬤嬤。”琴羽杉點了點頭,面上一直露著笑意!凹仁俏夷锏哪棠铮闶俏业拈L輩,我什么都不懂,以后要勞煩您老人家多照顧我了!
春嬤嬤頻頻拭淚!昂煤茫吓詴蒙疹櫣媚,是我們家小姐的寶貝哪,老奴便是拚了一口氣也要護姑娘周全。”
琴羽杉噗哧一笑。“沒那么嚴重,我的意思是,我若過來這里時,您就給我做幾樣好吃的吧!看我娘喜歡吃什么,便做什么,相信我娘喜歡吃的,我也會喜歡。”
春嬤嬤又是頻頻欣慰點頭。“好好,老奴自然要給姑娘做好吃的,這包在老奴身上,老奴什么好吃的都給姑娘做……”
知道自己在春嬤嬤眼里就如同孫女一般,琴羽杉很善解人意的給了春嬤嬤點時間平復情緒,這才微微笑道:“想必彩姨已經在等了,這就勞煩嬤嬤帶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