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巖洞中,原以為已走到盡頭,但伏云卿張望著,拿著匕首在巖壁頂端某處敲擊之后,山間巖壁即迸開了缺口,里頭出現一條暗道。她讓所有人依序進去。
“十四爺——”等大齊士兵陸續通過后,那德還想說什么,卻讓伏云卿擋下。
“記得我交代的,到了第二個岔路左壁下,架起柴堆點火,燒了我給你的油布包,里頭有崩天火器。我算過,這條山路前段與巖洞入口將被封死,東丘軍別想追上。只是一旦點著火,你們就得快走,否則怕連你們也會被埋進崩塌山道中。”
伏云卿手指著交給那德的鳳凰大氅。
“我來不及找適當畫布,就把四條秘道圖全畫在披風一層層內襯里頭了。我解釋過怎么走了,你切記,秘道中機關重重,一步都不能錯。然后,再不許回頭!”
“是!蹦堑乱残断滤呐L呈給伏云卿!巴忸^天寒,殿下,保重!
望著手持火把踏進秘道的那德背影,伏云卿一旋身,緩緩往外頭走。
云間關底下的秘道是前人設計,但這些地方全留有防患未然的機關;該破壞何處才能讓秘道崩毀,方便斷后。她一向就愛鉆研這些讓六哥笑是無意義的雜事。
不過,她能幫上六哥的……也就這件事了。她會送他的部下平安回去。
然后,只剩一日一夜,她得回頭趕赴與杭煜的城西約定了——
臂上猛然一陣激痛,痛到她幾乎站不穩,只能勉強扶著巖壁,滿身冷汗急喘。
又疼了……才兩日沒服藥,身子便要撐不住了。
九哥下的毒,果然狠啊……
不過,沒關系了。她得再快些,那德將軍的步伐不慢,不趕快離開,她自己也會被困住。勉強挺直身子,伏云卿垂首扶著巖壁走了幾步,卻陡然停下。
她直覺有異,猛然抬頭,驚愕看向巖洞入口。
激增的搖曳火光中,一道熟悉的人影無聲無息踩近她。
“愛妃,新婚燕爾,瞞著夫婿私會別的男子,這又是大齊的怪規矩嗎?”
東丘王杭煜從來說話莫測高深,令人難猜是出了名的;但,相識以來,伏云卿只記得他常笑,并不曾見過這樣冷淡的他。
縱然她心底早有覺悟,可真正見到那瞬間,她才發現……
她全然不若自己所想的堅強。
她無法承受他那么冷冽的目光,宛若一刀!刀在她心上剜著、鑿著。極痛。
“王上,此處太過窄小,沒法讓太多士兵跟進!笨藗悗е鴰酌勘霈F在后方,隱約能聽見杭煜身后不遠處,似乎正要騷動起來。
“無妨。統統退下,朕有話想跟‘愛妃’談一談!彼又貝坼鷥勺郑爜砭垢裢獯潭。他向她走近。“你放走的是誰?怎么不答了?朕記得你不是啞巴!
她沒想過他會追得這么快。她還以為自己能順利避開他、趕赴城西之約。
“你放走的,可是重華王伏云卿?”他言詞平靜,冰寒眸光沉沉覆上她全身。
“王上忘了嗎?我答應過,會把伏云卿的命給你!彼貌蝗菀撞拍苕偠ㄏ聛砼c他應答,不能讓他看穿她的心思。
“你的承諾……究竟還有幾分可信?”他突地微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大齊男子披風,再看看她素凈臉龐。她取下面紗了。
大齊女子,不是只有在意中人面前才會卸下面紗嗎?他胸口驟然引了火。
“從相識第一天起,你就老愛丟掉朕給你的東西。新婚賜的鳳凰大氅,和朕身上這件是成對的,你依然丟了它?磥,你是當真沒把王妃之位看在眼里。在你心中,原來朕……什么都不值!
原來杭煜眸中的不是冷光,而是滿溢的憤怒。
“你私通外人之事,等朕回來再跟你算。讓開,朕要追回軍機!
“不讓。他們對王上沒有威脅,王上沒必要追去!边@里就快塌陷,不能讓杭煜也被卷進去。
他冷冷踏前一步。“有沒有必要,是朕說了算!
“王上答應過,從今往后,不再為我濫殺無辜。王上難道要失信?”
“但他們一點兒也不無辜。膽敢與王妃私通的男子,統統該死!”他語氣嚴厲,讓妒火燒昏了頭,早已忘記冷靜為何物。
伏云卿發現到他的不對勁。他氣得、氣得喪失理智了。因為她。
她沒想過會將他逼到這地步;更沒想過,看他失控,她的心,也跟著抽疼。
“王上若還愿意相信唯音,我沒私通,那些人真沒帶走什么東丘軍情!
“你不但進了軍機庫,還闖了兵械庫,你以為朕不知情?朕早知密信之事。”
“果然啊……”她幽幽嘆了口氣,卻絲毫不訝異。蘭祈到底背棄了她。
杭煜從不原諒部將二心,早知蘭祈救過蘭襄一次,會饒過蘭祈一命本來就是特例;所以這一次,蘭襄讓蘭祈去取匕首,蘭祈一定不敢再背叛,必定會呈給杭煜過目。其實……她早有預感了呢。
“朕讓人為你新制的繡鞋,鞋底下繡有獨屬王妃的紋記,軍機庫和兵械庫的地面上都灑了細沙,誰曾經進去過,留下的印子一目了然,你還想狡辯?”
他雖然喜歡她,卻一直對她放心不下,她是知道的。只是……她以為他了解她的性子呢。她并不會害他,他沒察覺啊……她胸間一窒,斂下眼眸,淡漠說了:“我不說謊。我確實進去了,也確實偷看了,因為我得知道怎樣才能避開東丘軍布陣,順利上山;不過我沒把軍情透露給別人知道。六哥派人營救我,我不能見他們冤枉送命,我不能再對不起我六哥;至少得讓他的手下平安回去。”
“鬼話連篇。朕猜你是宗室之女,王室親族。因為就算你是大齊皇女,哪個皇女有分量能讓威遠王出面救人?克倫查過,大齊皇女與你同年紀的,全已和親送人,沒一個留在大齊。你以為能三言兩語打發朕,輕易逃走?朕絕不允你和別人雙宿雙飛,你只能跟朕回去!永遠待在朕身邊!”
她知道杭煜正在氣頭上,但此時此刻,他話中心意卻再真不過。
聽著聽著,她喉間不免酸澀。
實話他聽不進去,她又勸不動他離開,到底該怎么做才能逼他走?
她悄然問了:“假使我愿跟著王上回去,王上可愿……放棄對大齊復仇嗎?就像王上以前說過的,咱們……可以做一對尋常夫妻。”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朕說過不可能。血脈至親的仇恨,如何輕言放棄?換成你哥哥讓人殺了,你能爽快地雙手一攤,當成什么都沒發生過?”
沒錯。她問得真傻。她不也一樣,血脈至親也好,家園子民也罷,全都無法割舍。“那還要我回去做什么呢?等著王上殺我?要殺的話,現在動手不是干脆些?”
“若要殺你,朕又何必親自來此?”
“那還有什么理由回去?”盯著地面,她忽然嬌笑起來,像想到什么!澳鞘且驗橥跎,就算這樣也還喜歡著我嗎?王上……實在是癡情得教人心疼呢!
杭濕屏住氣息。她不當一回事的嘲諷口吻,像狠狠朝他潑了一頭冰水。曾經,他說了一整夜無數次喜歡她,不論說多少次也甘愿;如今,他久久無法回應一字。
末了,他一咬牙,慘然說道:“倘若……我仍然說是呢?咱們……一起回去吧。最后一次,我……還是不計較你要護著誰,這樣……行嗎?”
她指尖揪緊握拳,幾乎在掌心刺出血痕。
她知道,眼前這個近乎哀求她的,不是東丘王,而是深愛著她的男子。
假使可以,她會不想跟著他嗎?但,她、不、能!
不許哭,不準落淚,不能動搖——不能在這時前功盡棄。
他喜歡她,就算她做得再絕情,他還是喜歡她。然后呢?她能跟他再聚一日?
等到他知道她的身分之時,見她死在城西之時,他不會傷得更深嗎……
與其讓他見著心愛的人死在自己手中,不如就讓他恨她恨到底,他才能少受幾分痛……她也只能這么做了,讓他不會因為她的死難過傷痛。
她終歸只剩一日好活,與其兩人受痛,不如她一人痛就好。
她私心想為他做點什么,可她最后能為他做的一件事……也就只有這樣了——她不會讓他親手殺了喜歡的人。
他殺的,會是他最恨的人,那他……也就不會太痛了……
“退下吧!王上!彼e起手中火把,照亮了她的甜甜笑臉。“唯音不回去了。既然敢逃離王上身邊,王上以為唯音沒有任何準備嗎?”
杭煜表情僵凝,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前的唯音,究竟是誰?
“王上,用兵領軍我比不上你,可工事雜藝我是專家。這一次,是你輸了。我不回去。任何人都不能逼我。”
“外頭士兵兩千人,你逃不了的。”
“你不命他們立刻撤退,怕會只剩一千或五百呢。這里是大齊廢棄兵屯,滿布機關,而且,馬上會場陷!彼Φ脣善G,前所未見,但在他眼中,卻讓人極恨。
“你要扯謊也要高明些,你一個人,身上沒東西,還能做什么?”
“王上,杭煜啊……你真的好天真好天真呢。”她揚起銀鈴般輕快笑聲,眸光卻淡淡掃落地面,不曾直視他。
“知道嗎?我還進了兵械庫,帶走了碎石火器,一點燃能炸飛這里的所有東西,天搖地動將引起崩山。我已讓人帶進去了,要不了多久便知結果。咱們死在這兒,也算同命鴛鴦不寂寞;可惜外頭那些不知情的雨千士兵,會立時葬身雪山中!
他沉痛低語,猶作最后掙扎。“你若要殺我……早在前夜就能動手的!
“是啊?墒菤⒘藮|丘王,我就逃不出城了。我說過還得救人不是嗎?”
“所以……那一夜……終歸是場騙局嗎?”他說得極恨,咬著唇瓣,幾乎字字咬出血!耙磺小皇菫榱俗岆奘ソ湫膯幔俊
“不是騙局。咱們說定的,那是個交易沒錯吧?我也沒法子,全是讓王上逼的呀!彼硭斎坏卣V鵁o辜大眼。
“我給王上最想要的兩樣東西,交換王上親筆誓約書,十年不西進。必要時,我會讓那張誓約書在各國傳開,還請王上……千萬別負了言出必行的美名哪。記得,去城西二十里處布陣,伏云卿的命一定會給你。否則,王上豈不損失大了?”
杭煜心口繃緊,揪痛得說不出半字。
她說,一切只是交易;她是被逼的。自始至終,她不曾心甘情愿。
她一向直言。確實,她從來沒說過喜歡他。她連說謊騙他也不肯。
“王上,你不早就心里有底了嗎?我是大齊王室中人,是皇女沒錯,卻是個從不曾列名玉牒上的皇女,所以你摸不著我底細是自然。既是皇女,也只能用皇女才辦得到的法子,不管多少犧牲,都要保住大齊。王上……可還滿意?”
“你……我原以為你誓忠的是重華王,我以為你是重華王親族才會如此護他到底。結果……你最惦念的竟是大齊?為了保住大齊,這回你連兄弟的命也能拿來換,你……確實夠狠的。”杭煜恨得險些氣窒。
“那一夜,我猜你另有圖謀,卻不敢相信,你竟連大齊女子最最重視的清白都能拿來隨意利用。你——心機深沉、絕情絕義,朕佩服了。你行!你了不起!”
她垂著臉,福了福身,彷佛連再看他一眼都懶。
“唯音多謝王上褒獎。王上還不走嗎?遲了,等山崩了,就別怪唯音沒警告王上。王上不走,擋住了路,唯音也逃不出去。不過,是生是死,唯音無所謂!
她不怕死,他比誰都清楚。她不喜歡說謊騙人,看樣子,這地方真有機關了。
他……帶不回她了。忽地一怔,他放聲大笑,笑得凄涼,笑得絕望。他何必繼續毫無尊嚴地糾纏求她?一次、兩次,他的心意讓她蹲蹋得還不夠嗎!
“可以。朕放過你也罷,畢竟,無可否認,前夜,你侍候得好極了!
她一愣,低垂的臉龐僵凝不動。他輕蔑的說法……好傷人!梆埬阋幻矝]什么,朕十分盡興,倒也不蝕本!
她嬌軀微震,眼中打轉的淚水幾乎就要忍不住墜地了。她不想聽。她不要聽。
“算朕疼你,給你一樁不錯的交易。你若懷上身孕,記得來找朕,當著朕面前打掉他,朕便將安陽六城無條件雙手奉上、還給大齊。反正你夠狠,孩子的命又算得了什么。除此之外,你永遠永遠別想自朕手中奪回失地!”
震怒至極,他字字句句狠狠往她心上錐刺而入,一時間,她腦中一片空白。她將永遠不會忘記,他的言語愈殘忍愈代表他有多恨她。
他奮力將身上與她成對的鳳凰大氅擲落在地,冷冷告訴她:“朕允諾過絕不逼你,既然你不是真心成為朕的妻子,朕成全你。即刻起,你再不是東丘王妃!
他再自腰間扯落玉佩緊握在手中!斑@是你忘了帶走的半邊對玉,小小東西,朕知道高傲的大齊皇女看不入眼,但朕已給你,你不要,這種東西朕留著也無用!弊詈螅吒吲e手,猛然摔下代代相傳的雌凰玉,任它墜地,碎裂片片。
“朕對你已仁至義盡,今生今世,別再讓朕見到你,否則你的下場……絕對會比伏云卿更慘!”他一轉身,毫不留戀地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