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差這幾日,等運糧官來了再走,你們一起回京安妥些,雖然掃了土匪,可誰曉得有沒有漏網之魚,要是『流寇』為亂就得不償失了……」
為什么要等運糧官來了再走?皇甫天絕感覺這話聽起來暗藏玄機。
十五元宵過后,單九凈以一句「幫人幫到底,半途撒手傷感情」為由,冷著臉的世子爺還是讓他的五百府兵用了一個半月的時間種完葫蘆谷的土地,做了最后的收尾。
單九凈還算有良心的回贈他十瓶綿羊油,十件羊毛毯,十匹棉布,一雙她做得用心的羊皮靴子,親手用棒針鉤的圍脖,還有一捧日谷湖畔的泥土。
皇甫天絕原本打算二月二十日啟程返京,誰知起了變故。
每年三月春暖花開,邊城的第一批糧食會從京城運抵,由兩方進行交接,這一年的邊防才正式展開,又要迎接另一波草原民族的蠢蠢欲動。
聽出單久凈話中有話,皇甫天絕決定緩上數日再出發,他還真沒見過朝廷運往邊城的糧草情況,這些時日他大多住在城內,場外的軍營倒是少有走動,吃食方面有人安排,雖然不到瓊漿玉液,名家烹食,卻也能入口。
其實皇甫天絕也不想太早回京,避著人呢!
正如單九凈所言,翻過年已是十六的世子爺到了議親的年歲,上了年紀的衛國公夫婦排花了眼,琢磨著該給他挑個什么樣的媳婦。
而宮中也起了心思,皇后之女妍月公主對皇甫天絕心有所屬,多次主動挑明了非他不嫁,還向各家千金、名門閨秀摺下狠話,誰敢對皇甫天絕議親便是和她作對,她多得是手段讓人生不如死。
常理來說,皇甫天絕是皇貴妃幼弟,四皇子的舅舅,妍月公主和他差了輩,說親怎么也不會說到他身上。
可妍月公主根本不當回事,她認為外祖家才是正經親戚,皇貴妃品階再高,在皇后之下仍是個妾,妾的娘家人怎么算親戚,她不認衛國公府是皇親國戚,只是父皇的臣子,她和皇甫天絕無輩分之差。
她想結親,可衛國公府始終不肯,敷衍加避不見面,皇上也不愿意下旨賜婚,畢竟衛國公府就是要牽制東方家,哪里能讓兩家聯姻。
相反地,皇后樂見其成,還多次撮合,甚至打算擬懿旨,直接招為駙馬,只因皇子們都長大了,該做的布局得一一展開,雖然衛國公府是皇貴妃的娘家,實打實的四皇子派,可若國公府世子尚了妍月公主,那么衛國公府還能傾力相挺四皇子嗎?
東方承也有此想法,多次向皇上明示暗示兩家百年好合,還暗施壓力,一旦武官之首衛國公和東方家結成親家,衛國公手上的兵馬還不是三皇子的,兒子和女兒孰重孰輕,皇甫老兒總分得清。
他們算盤打得精,為達成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皇甫天絕可不想早早回去面對這讓人頭疼的事情,更怕一不小心中了計,被迫娶個麻煩。
皇甫天絕于是又一待待到糧草被送來,他跑到城門口去堵人,一看運糧官是個老熟人,心里就有了計較,再打開糧袋一看——
果然,不負他對這人的認識,膽子大得很。
「這是你們給邊城軍士的糧草?」看著發霉的陳米,還有蟲子鉆動和細石,皇甫天絕真的動怒了,頭一回想殺了運糧官以謝天下。
這些連乞丐都不吃吧!
他們怎么敢?怎么敢以次充好,把嚴守國門的英勇將士當成牲畜喂養,不但從中換糧還偷斤減兩,與戶部批示的糧草數目完全不符,整整少了一大半。
「世……世子爺,你……你怎么在這里……」臉色大變的運糧官趙世忠頓時驚慌失措,肥胖的身軀抖若篩糠,差點兩腿一軟跪下了。
「我不在這里該在哪里,還是你覺得我最好消失了,省得礙你眼。」冷冽的語氣顯示他的憤怒,譏諷地一挑唇。
「下……下官不敢,下官以為你在京城……呃!上進……」他沒膽說是吃喝玩樂,衛國公府世子正經事不做一件,偏好四下游蕩,混跡酒樓茶肆,賭狗賽馬,專找麻煩。
皇甫天絕不會對尋常百姓下手,除非不長眼往刀尖上撞,漁肉鄉里、橫街霸市,否則他的對象向來是劣跡斑斑的皇親國戚、官宦子弟、世族勳貴之后。
他曾經暴打朝廷官員,皇上不僅不予以斥責更大肆賞賜,夸其德行為國之楷模,當官的不好好當官竟然欺男霸女,朝廷給了俸祿還不知足,右手收賄、左手炭敬;以私謀權,予人方便;不許召妓還夜宿青樓,寵妾滅妻……犯了律例不該打嗎?
所以被打的人也無處喊冤,人家有皇上當靠山呀!誰敢說皇上做得不對,沒摘了腦袋已是法外開恩了,哪敢揄著棍子上國公府,要國公爺交人賠罪,那不是自個兒找死?
再者,就算想打,也打不過啊,沒人知道皇甫天絕武藝有多高強,只知打遍京城無敵手,連一些高官子弟買兇下黑手在他手底下也走不到十招,反過來被人無聲無息的剔了頂上發和眉毛,臉上多了水洗不掉的「蠢」字……
因此皇甫天絕穩坐京城七惡之首,把排行第二的宰相家公子東方墨壓得死死的,眾人提到他都要抖幾下。
皇甫天絕面上帶笑的抬腳一踢,把一袋陳米糧袋踢破,流滿一地暗黃色的霉米!覆挥迷谖颐媲白苑Q下官,我可不敢妄自尊大,說起來我還得喊你一聲大人呢!」
「世子爺言重了,下官……」
「嗯——」他上揚的尾音透著滿滿不耐煩。
趙世忠冷汗直流的卑躬屈膝,笑得虛,「不是下官、不是下官,下官……呃!我是太驚喜見到世子爺了,千里之外還能有幸見你貴顏,下官……我三生有幸!
「是不幸吧!好好的運一次糧也能遇到大老虎,我說你這運氣呀!可不是普通的背,要不是你自己出現在我面前,我還真不愛管閑事。」他嘴上說著調侃話語,但眼神冷得足以將人凍成冰雕。
「世子爺,下官……不是,是你高抬貴手,睜一眼、閉一眼,我保證絕不再犯!
三月的邊城還寒意陣陣,有些地方尚未化凍,殘雪成片,不少人穿著厚棉襖在街上走動,朝手心呵氣,兩手互搓取暖。
可是趙世忠卻頻頻抹汗,汗水浸濕了背上衣物,臉色越來越蒼白,白到幾無血色。
「不是我高抬貴手,而是你要怎么向十來萬邊城將士交代,這樣的糧食你敢入口嗎?」簡直是向天借膽了,把人當傻子耍。
「這……」他看著滿地的陳米,不由得膽顫心驚。
「本世子也不是吃公家飯的,對朝廷事一概不管,可偏偏單小七是我兄弟,你說我吃肉能不給他一口湯嗎?」皇甫天絕挑明了和單七鶴的交情,表明今天插手只因兄弟情,而非什么家國大義。
「世子爺的意思是……」趙世忠聽出他話中有話,似乎有轉圜余地:心頭稍稍一松,恭恭敬敬地又一鞠躬,討好的詢問。
「我給你兩種選擇,一是我回京后如實向皇上稟告,你等著抄家滅族,血濺午門!顾奖I糧草,死罪一條;偷扣邊關將士的糧食等同于通敵,誅九族。
「別呀!世子爺,你別說出去,我真的不敢了,你放過我這一回吧!下官有一女年方十四,登蔻年華,容貌姣好,愿伺候世子爺左右,紅袖添香……」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連想送進宮攀高枝的女兒都拋出來。
皇甫天絕直接往他小腿肚一踢,讓他跪下,「你幾時看本世子眠花宿柳了?我豈會被美色所惑。」
雖說不到不近女色的地步,可皇甫天絕的身邊極少出現女子的身影,一是他不喜她們身上的脂粉味,濃得念鼻;二是太黏人了,跟前跟后,一副癡迷的傻樣;三是聒噪、話多,自以為姿色無雙,端著架子要人哄。
妍月公主三者皆備,而她猶不自知,認為她身為公主,她看上的人就要臣服她腳下,不能有微詞,還要感激涕零,視為殊榮,把她當天上的明月捧著。
「是是是,世子爺自然是正人君子,是我家女兒仰慕世子爺,我有五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從十一歲到十五歲不等,任世子爺品監……」他以為皇甫天絕只是在裝模作樣,繼續增加籌碼,他不認為賣女求榮有什么不對,女兒養大了總要嫁人,用她們換取榮華富貴是對父母盡孝。
皇甫天絕笑意不達眼底踩住正要爬起的趙世忠的背,讓他趴地吃了一嘴泥,「你可真是為了活著無所不用其極,顯然你只會選第二條路了!
趙世忠囁嚅道:「世子爺……」明明是一條生路,為什么他背脊發涼,感覺死到臨頭。
他腳一重踩,冷笑,「叫祖宗也沒用,第二條路就是,吃進多少吐出多少,再加上十倍補償。」
「什么?」他腿一軟,真的爬不起來了。
他不是沒想過來個殺人滅口,可理智告訴他,被滅口的怕會是他。
皇甫天絕除了個世子頭銜外并無其他職務,卻是天子近臣,受到皇上的寵愛猶勝于正牌國舅爺,不用宣召可自行進出皇宮,見君不下跪,擁有「如朕親臨」御賜金牌,連東方家的人都不愿與他正面起沖突。
再看人家背后雄壯威武的五百名府兵,他實在沒臉看自個兒身后三千名護糧的官兵,瞧那副畏縮樣,根本沒得比,人家怕是一個能打十個。
他天敢對皇甫天絕動手,明年的今天便是他的忌日。
可是……可是不只要他把吃的吐出來,還得賠十倍,那也是叫他去死啊,只是多活幾天而已!
如果不是這位名動京城的世子爺,他早就斬草除根不留后患……但這世上沒有如果,為什么他這么倒楣,干了這么多回偷天換日的勾當,居然栽了,還栽在一個毛頭小子手上,想想真不甘心。
「趙小賊,少在那兒裝可憐,這事你不是第一回干吧!」有膽伸手,就要有膽承擔,單小九要他等等運糧官,原來是為了這等糟心事,真是惡心人。
他不是賊,哪個運糧官沒從中中飽私囊?而且沿路官員誰沒拿一把!
趙世忠心里反駁,卻壓根說不出口,被踩到疼得五官扭曲,「輕點,世子爺,腰桿子要斷了……」
「少給本世子喳喳呼呼,招出你的同黨。」憑趙小賊還沒本事吞下上萬石糧食,這不用想也知道。
皇甫天絕說是不理政事,渾不吝的二世祖,可朝廷的大小事他其實件件知曉。
他是想萬事不管,可偏偏有個見不得他好的皇帝姊夫,把專管情報、追蹤、暗殺的龍衛交給他,逼他為君分憂。因此他總能在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就得知,連皇上都要慢一步。
「同黨?」趙世忠傻眼。不是沒有同黨,而是過于龐大,真要招出來,起碼有一堆人落馬,牽連甚廣,包括京里的……
「說,死罪可免,不說,黃泉路上有你家人相陪!
「世子爺,這可是得罪人的事……」如果他還要在官場混,這種事絕對不能做。
「所以你寧可得罪我?」看來是他太心慈手軟了,讓人瞧不起他……
皇甫天絕輕輕一踩,一道很清楚的骨碎聲響起,伴隨著運糧官趙世忠殺豬似的哀號,他帶來的那些士兵個個如驚弓之鳥,白著臉不敢上前攜扶,面有驚色的往后一退……再退,退得好遠。
「腿……腿斷了……」他真的哭了,淚兩行。
「腿斷了才不會四處蹦睫,我的用心良苦你能體會嗎?」皇甫天絕冷冷一笑,恍若前來索命的鬼魅。
「世子爺……」你是強人所難。
「想活,還是想死?」
趙世忠驀地寒栗一起,全身打擺子,「招,我招還不成,反正說不說都是死!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說了幾個上不了臺面的人名,一聽便知是扛罪的小蝦小魚,真正的大魚掩于后頭,絕口不提。
能當上運糧官也有幾分手段、不是個傻的,他也知道要趨吉避兇,把能拋的一口氣拋掉,該守口如瓶的就三緘其口,他還想活命,少說一句多條活路,沒人愿意一頭撞死。
皇甫天絕笑咪咪地問:「趙世忠,你曉得上一個糊弄本世子的人是何下場嗎?」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學不會教訓?
趙世忠聞言,悄悄地咽了一口唾液。
「這樣吧!我也不想多事,回頭你告訴那些伸了手的人,一個月內十倍歸還,不能是殘貨次品,否則我向皇上請求代天巡狩,一個縣城一個縣城慢慢查,州、府、縣、道都給本世子等著,我想能抄不少家……」他一臉興味,撫著光潔下顎。
讓一個能把天翻過來的妖孽代天巡狩……一想到人仰馬翻、天崩地裂的情景,趙世忠嚇到兩眼翻白——暈了。
「這么沒用?」束著發,做少年打扮的單九凈從府兵隊伍中冒出一顆頭,看著趙世忠老氣橫秋地搖頭又嘆氣。
「小九,你來送行?」皇甫天絕手一撈,揪出小人兒。
「不是,我是來看熱鬧的。」她很忙的,忙著賺銀子,天氣一暖和,她的事兒就多了。
「拿我當槍使?」
她呵呵兩聲,毫不閃躲,「你高大,能遮風擋雨,我人小,只好躲在你的樹蔭下乘涼。」
「我風吹日曬無妨?」當大樹也很辛苦,風狂易折臂,雨急傷樹心,風和日麗鳥來筑巢,沒得半點清凈。
「那是雨露滋潤,讓你長成參天大樹!
「伶牙俐齒!贡M挑好聽話來說。
「哪是,是看你大發神威,發自內心的崇拜!哥哥他們怎么做都無法讓邊關的真實情況上達天聽,只能委屈地任人作威作福,有氣難抒,唯恐這些朝廷蠹蟲一回京添油加醋的編排,讓守疆將士受了污織……拋頭顱、灑熱血卻留不住身后名,吃苦受罪沒得個好,反而讓小人平步青云,踩著尸骨步步高昇。」
「可你一出面全然大逆轉,原本耀武揚威的運糧官被你一腳踩扁了!皇甫哥哥,朝廷就沒有一個好官嗎?捧高踩低、奉承巴結,連當兵打仗的糧草都敢動手腳,死了我爹還不夠嗎?我們單家沒人了,我不想哥哥也沒了!
皇甫天絕本來也只是因為被她利用而有點瞥扭,如今聽她說得動容,神情難得地柔和了下來,「小九,會有好官的,我不會讓你孤苦無依!箻浯笥锌葜,東方家那棵大樹也該動一動了,把持朝政太久了。
敢朝糧草動手的,大多是宰相的門生和黨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