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的嘴巴開開闔闔,賀心秧根本不知道他在講些什么,只隱約知道他在勸自己放寬心。
她何嘗不愿意放寬心,如果可以,誰會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緩緩閉上眼睛、再緩緩張眼……很可惜,沒有改變……這里仍然是她嫌棄的世界。
付了銀兩,她走出醫館。
心底空落落的,好像誰掏走了她的五臟六腑,只留下一副無用軀殼,任她在天地間流浪。
踉蹌幾步,醫館里跑出一個小伙計,把幾帖藥塞進她手里。
她接下,癡癡傻傻地往前走,卻不知道哪個方向會通往“平安”、“順利”?
直接去跳河好了,反正她遲早會被抓去浸豬籠,都是溺斃,自己主動比較不丟臉。
嗯,就這么做。先找到一條河,然后往下跳,可是河在哪里?垂著頭,她任由雙腳帶自己去找河……
以前,她不明白害怕是什么,學生害怕考試,考試卻是她的強項,她養尊處優,對自己充滿自信,自信的孩子不懂憂懼。
爸媽離婚曾經讓她恐懼過,可她依戀爸爸,有爸爸在,便是天塌下來,她也相信自己安全無虞。
她怕過后母,可后母進到家里的第一天,她便明白,自己不但不會被虧待,說不定還能虧待后母。
她所有經歷過的恐懼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不像這回,讓她恐懼的事實就在自己身上,切割不開、躲閃不去。
她很殘忍,她不該害怕一條生命,一條在自己腹中孕育、純潔無瑕的小生命,如果他有思想,知道母親這般害怕自己,會很傷心吧?!
但她真的沒辦法不恐懼,沒辦法不害怕,沒辦法逼自己對茫然無知的未來,擠出一點點的自信……
埋怨無用,媽媽教過她,與其怨天怨地,不如動腦筋解決困境。問題是,這個困境不在她可以解決的能力范圍內。便是再討厭這個陌生世紀,她也沒想過要放棄生命啊。
現在她的選擇只有三個,一:冒著生命危險,殺掉孩子;二:什么都不做,等待被人發現、屠殺;三:帶著孩子跳河,一尸兩命。
每一種選擇的結論,都是死亡。
她想起紫屏那日說的閑話。
去年葫蘆巷里有個寡婦被發現懷孕,里正帶著百姓把寡婦抓起來,綁到街口,用大火活活燒死,那焦黑扭曲的尸體嚇得圍觀女子掩面哭泣,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的生命,教訓了所有已婚、未婚女子。
是不是,她也要變成活教材了?
她走著走著,低頭放任兩條腿自主前進……
“蘋果,你在這里做什么?”宮華的聲音倏地響起。
賀心秧抬起眼,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走到王府大門前,她來這里做什么?指望蕭瑛為她出頭嗎?只要他出面認下孩子,她就不會被活活燒死、掩死?
白癡!她從來就不是他的責任,她也沒想過成為誰的責任,怎地事到臨頭,她又奢望起他?
王府前面有幾輛馬車和幾匹黑馬在等著,似乎有人要出遠門。
發現她手上的藥包,宮華急問:“你去看大夫了?為什么,你哪里不舒服?”
就知道她不對勁,這幾天蘋果關起門來誰也不理,他找上姑姑,姑姑嘆口氣說:“給她一點時間,不要打擾她。”
看吧,果然,果然她就是生病了。
賀心秧搖搖頭,試著給宮華一個安心的笑容,但是試了好半晌,她無能為力。
“我沒有不舒服,這是要回去做藥膳食補的。你怎么出來了,不上課嗎?”
宮華指指那排馬車說:“王爺要送惠平郡主回京城,這回,他要親自去向成王提親,倘若皇帝點頭的話,也許會在京城待個一年半載,等辦過婚禮才回來。
“王爺不在府里,師父自然會跟著同行,王爺決定讓我待在家中,讓武師和其他先生到家里來授課!
眉間一字愁,他的話有如利爪,一下一下狠狠撓著、撕拉著賀心秧的心,她用力抓住自己的衣角,死命咬唇。
賀心秧,撐著!她告訴自己。
早就知道蕭瑛和惠平郡主有曖昧,知道他們早晚會成親,宮華已經深刻警告過她了,可為什么……再次聽見,她的心仍是這么的……
痛,不知道從哪里的疼痛感一寸寸侵蝕著她的神經線,讓她從頭到腳,無處不疼,陰陰的疼、隱隱的疼、硬硬的疼,所有疼痛匯聚成一張密網,把她緊緊網羅。
瞇眼,她想別開視線,卻發覺那個密密麻麻的痛已主導了她的知覺,她沒辦法別開臉,甚至沒辦法支配自己的眼淚。
哭什么呢?她和他之間,不過是一夜情,傷心什么、難過什么、期待什么?蠢呵……
她用力抹去頰邊淚痕,死命仰望天空。
不要怕!倘若厄運逃不掉,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千萬別搖尾乞憐。
不要痛!痛死了心,與他何干?他不過是個花銀子的大爺,不過是視她為玩物的男人,她不該也不能為這樣的男人痛……
宮華見她這樣,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沉默了……
還是無法停止喜歡嗎?明知道此路不通,還是無法停止往下走的欲望嗎?
“蘋果!睂m華輕喚。
她轉頭,憔悴的臉龐讓人心疼,滿肚子勸說的話因為她強迫擠出的笑臉而說不出口。
“我沒事!”她要撐過這一關,不論之后是天晴天雨,是絕處逢生還是地獄無門,她都要撐過這回。
宮華悄悄地嘆口氣,沒響應她的謊話,只是握住她的手,輕聲道:“蘋果,等等我,等我長大。”
賀心秧苦笑,她用什么等?時間已經不站在她這邊……淚墜,宮華無言,他稚拙地用手背為她拭淚。
蕭瑛從王府里走出來時,就看見他們站在街角,而宮華正在為賀心秧抹淚。
她哭了?為什么?誰欺負她?
好看的眉毛擰起,臉上淡淡的笑意消失,溫柔的面具滑落,眸子里有一道銳光轉過,視線追逐著她的哀慟。
“瑛哥哥,你怎么啦?”
江婉君抬頭望他,發現他心不在焉地看著遠方,順著他的目光,她也看見了街角的宮華和賀心秧。
又是那個討厭的女人!好看的鳳眼微瞇,迸射出一道恨意。
她怎么老在瑛哥哥身邊晃,想勾引男人嗎?她知道瑛哥哥欣賞宮華,那女人便想借著這條線往上爬嗎?
哼!她憑什么,為瑛哥哥效命的男人多了,宮華不過是個十歲孩子,能不能成材還不知道呢,她未免癡心妄想。
深深吸一口氣,江婉君提醒自己不能生氣,等那么久,瑛哥哥終于要向爹爹求親,絕不能在此刻讓他變了主意。
她扯扯蕭瑛的衣服,待他收回目光,立即送上一張笑臉。
“瑛哥哥,我們快走吧,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梅花鎮!
“好,你先上車!
把面具掛回,蕭瑛打開車門,拉起簾子,和丫頭攙扶著江婉君坐入馬車里,關上車門,他該翻身上馬、指揮車隊前進的,但他卻快步走到宮華和賀心秧面前。
長長的影子罩在身上,賀心秧蹙眉抬眼,目光直落入一雙深眸里。
“王爺!
宮華低聲打招呼,賀心秧卻猛地低頭,不愿與他照面。
蕭瑛對宮華點點頭后,走到賀心秧身前。他低下頭,對她說笑,假裝從沒發覺她的淚水。
“不理人嗎?嘶……是誰發過誓說: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賀心秧發誓,此生此世若不理會王爺,就讓我五雷轟頂……怎么,好處才剛撈到手,就立刻翻臉不認人?自己說說,有多久沒來王府走動啦?”
他說著伸手就要碰上賀心秧的頭發,但她偏過頭躲開。
手定在半空中,蕭瑛尷尬不解,他做錯什么?他惹火了她?
賀心秧閉了閉眼睛,深吸氣,傾全力把心痛壓出知覺外。
什么都不剩了,至少她還有尊嚴與骨氣,她才不奢求他替自己解決什么,不奢求他多看她幾眼,不奢求他與她……有任何關聯。
勾起一抹虛偽的笑,她迎上他的視線。“沒辦法,我得拼命賺銀子還給王爺,哪有時間往王府走動,我不想當顆欠債不還的爛蘋果!
她試著把話說輕松,試著用虛偽笑容掩飾心痛,可他的眼神卻在接觸到她的臉時變得沉重。
因為她的功力不足,戴不起虛假面具,也因短短幾天,她把自己變得瘦骨嶙峋,紅蘋果成了青蘋果,黑溜溜的大眼睛失去生氣……
“我有急著要你還銀子嗎?”他挑了挑眉,拉出一臉笑。
“王爺財大氣粗,不缺這點銀子,可蘋果欠人銀子會睡不著覺,哪能像王爺這般氣定神閑!
控制不住地,她還是諷剌了他,可……做什么呢,人家辦喜事,不恭賀幾句,還發什么脾氣。賀心秧,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聽出她的怒氣,只是不明白為什么。略一思忖,他試探問道:“你要我說:‘銀子別還了。’然后和本王一刀兩斷、永不來往嗎?”
他的問題正式惹惱了她。
板起臉孔,賀心秧冷聲問:“不然呢?不一刀兩斷,難不成要藕斷絲連?王爺都要成親了,還打算同我牽扯不清?您的惠平郡主名聲重要,難不成出身青樓的賀心秧聲名狼藉,便可以不管不顧?”
再不迂回玩鬧了,蕭瑛沒被她牽動情緒,食指勾起她的下巴,沉聲問:“你在生氣,為什么?”
因為他一夜縱欲,斷了她的未來命運,因為他有了女人,卻還要招惹她的心,她真是走霉運呵,好好的日子不過,跑來和他這種人攀關系,便是天要絕人,也不該這般手段做盡。
恨恨瞪他,賀心秧撥開他的手指,失控的將手上藥包往他身上砸去,轉身逃跑。
宮華看了眼賀心秧,嘆氣,向蕭瑛點頭后追著她而去。
蕭瑛怔怔凝視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撿起地上的藥包,走回王府門前。
他把藥包交給一名玄衣男子,低聲交代,玄衣男子領命,帶著藥包離開車隊。
慕容郬審視蕭瑛的表情,不發一語。
蕭瑛再望一眼賀心秧離去的方向,許久后才發聲道出“出發”,車隊緩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