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過分了,簡直欺人太甚,怎么可以這么欺負人,真把自己當成當家主母了,一點也不把長房看在眼里,全給二房做主了……」
花兒盛開,蝶蜂成群圍繞,三五只野鴨在荷葉滿布的池塘中游玩、嬉戲,吃著手指長的小魚,悠游自在的享受春日時光。
驀地,一顆雞蛋大的石頭往池中一扔,驚走了魚,嚇走了鴨,池面上漣漪點點。
不大的池塘上面有座曲橋,漆著紅漆,一名扎著雙丫髻,穿著石榴紅上衣,妃色碎花裙的丫頭手端著早膳,噘著嘴喋喋不休,邊走邊念叨著,看得出此時的心情不佳。
她越走越快,越念越生氣,頭頂快要冒煙,裙子也都要飛起來了,顯見她有多憤怒。
「又怎么了?瞧你一臉氣呼呼的,誰給你氣受了?你小聲點,不要擾了小姐,老是毛毛躁躁的……」說好幾遍了總是不聽,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如同爆竹一般,不爆開氣不消。
另一名穿著相似的丫頭輕聲喝斥,順手接過放著一粥兩菜一湯品的托盤,舉止輕柔的放在小桌上。
她比先前的丫頭略大一、兩歲,約十五、六歲,行事作為上也較為沉穩,不像另一個丫頭那般,浮浮躁躁愛抱怨。
「青蟬姊,你不曉得,我剛去找管事嬤嬤領小姐這個月的月銀,嬤嬤說從下個月起我們這房的月銀減了,夫人、老爺每個月十兩銀子減為八兩,小姐七兩銀子只剩下五兩,長房一個月的開支用度還不到三十兩!」
那不是存心讓人過不下去嗎?
「什么?」青蟬一驚,面有愁色。
「更夸張的是我人都還沒走,二小姐的丫頭金桂也來領月銀,她開口討要二十兩銀子,管事嬤嬤二話不說就給了,你說氣不氣人!
同樣是府中小姐卻是兩種待遇,叫人為之不平。
「青黛,你沒跟人理論吧?」這丫頭一身暴脾氣,要不是有小姐護著,早不知被打殺幾回了。
青黛面上一訕,有些虛色。「我、我沒跟人吵,就……就是聲音大了些,說話不太客氣……」
她是講道理,不是吵架,小姐說的「以和為貴」她都聽進去了,要不然她早挽起袖子打人了。
「你呀你,我要說你什么才好,死性不改。」青蟬搖頭嘆氣,也就小姐縱著青黛,把她時不時的闖禍當成樂趣。
孫老太爺孫申馮乃太醫院院使,孫家往上數代皆行醫,無一子嗣不是醫者,因此又有醫藥世家之稱。
孫家祖上留有祖訓,凡孫家子孫年過四十未有男丁方可納妾,孫家本身醫術過人,怎會令兒孫無所出,豈不是打臉,自毀名聲,故孫申馮膝下三子二女皆是嫡出,沒有所謂的姨娘通房,更沒有一堆庶出子女。
只是表面清水一般,暗里實則藏污納垢,面和心不和,當年那件意外發生后,長房凡事不理會,二房得寸進尺、貪權奪利,三房則是隔岸觀火,兩不偏幫的從中撿漏,撈點好處,養肥自己再說。
「我……我氣不過嘛!哪有這樣欺負人的,老太爺還在,要是有一天……騎什么鶴當仙了,咱們長房還有活路嗎?」只怕連殘羹剩飯都不給。
青蟬一聽也發愁了,微露苦色!高@事咱們當丫頭的別管,由主子做主!
府里的情形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是當初大少爺沒死的話……唉。
「可是……」青黛還是不平。
「沒什么可是不可是,夫人還病著,理不了事,不讓二夫人管著,難道要讓年歲漸長的老夫人出面?」
一心向佛的孫老夫人早早就放手管家權,整日待在小佛堂里吃齋念佛、抄寫經文。
長房原有二子一女,長子孫玉豫為大少爺,亡于十歲那年;長女孫如意十四歲,在姊妹中排行最長,是為大小姐;次子六歲,名為孫玉疏,為五少爺。
二房亦是二子一女,長子孫玉清年方十五,為二少爺;二小姐孫如玉只比孫如意晚三天出生,同樣是十四歲,因幼年長房得勢時常常被外人拿來跟孫如意比較,漸漸心生怨妒,如今長房失勢,她自是想方設法攛掇母親欺壓孫如意;二房還有個年僅十二的四少爺,名為孫玉堂。
三房是一子一女,長子孫玉離十三歲,是三少爺;長女孫如蓮為三小姐,今年十歲。
「青蟬姊……」做丫頭的不幫主子出頭,難不成要吃下這個暗虧,她沒法服氣呀!
「去去去,去請小姐用膳了!骨嘞s打發走青黛。
她在心里暗自苦笑,小姐在府里總是不忮不求,安靜得彷佛一幅山水畫,主子們都無所作為,她們當丫頭的又能說什么呢?一切只能聽老天爺的安排。
青黛嘀咕了幾句,撩起珍珠串起的珠簾走向花廳。
靠窗的軟榻上斜倚著一名身著藕荷色錦繡雙蝶細花長裙的恬靜女子,膚白似雪,明眸皓齒,粉嫩嫩的小嘴兒像是掛枝的紅櫻桃,顏色鮮嫩的浮著澤潤,都快滴出水了。
她背后靠著滾邊繡菊紋的竹青色靠枕,腳上蓋著月白色繡荷的四季如意軟氈,手上拿著繡花繃子正在繡花。
說是繡花,其實她是望著窗外的石榴花發呆,暗暗想著何時能結果,她饞了,想念酸酸甜甜的味道。
「小姐,用膳了!骨圜旆A道。
原本一動也不動的孫如意長而卷翹的睫羽一眨,慢慢地有了光采,生動地有如深海明珠,明燦透亮。
山水畫動了,成了一行白鷺飛上天的潑墨畫,多了多采多姿的意境,引人入勝。
「可以吃飯啦?真有點餓了,今兒個起得有點早!
早?都日上三竿了。
孫如意大概是全府最晚起床的主子了,下人們是寅時過后就得起身干活,燒熱水給主子凈面,準備早膳和打理內外,府中的少爺小姐們大多是卯時三刻起,略做梳洗后前往爹娘房中請安,侍候膳食。
不過當爹娘的都是疼孩子的,說是侍候也就做做樣子,請完安說會兒話便回各自院子,該做啥就做啥,不用人叮囑。
孫老夫人因為念佛的緣故,晨昏定省就免了,她一個人清靜慣了,不耐煩有人打擾。
大夫人溫氏是個藥罐子,生小兒子時難產傷了身子,從此湯藥不斷,床前離不了人,請安自然也免了。
況且自從長子溺亡后,溫氏便不待見孫如意,只因為孫玉豫是為了救落水的孫如意才會死,她一看見女兒便會想起大兒子,心中難免有恨,認為是女兒害死大兒子,因而母女倆一年見面的次數不超過十只手指頭,可以說比下人還生疏。
「小姐,二夫人她……」藏不住話的青黛急著告狀,想讓小姐拿主意,出口怨氣。
神色慵懶的孫如意素手輕擺!肝衣犚娏耍挥弥貜,不就減個二兩銀子,不必放在心上。」
青黛不服,聲音大了起來,「小姐,這不是二兩銀子的問題,而是府里都是慣會逢高踩低的墻頭草,一聽說流花院被二夫人給減了用度,處處都想跟著踩我們一腳討好二夫人,不說別的,早膳就撤了一盤糖蒸酥酪,說什么早上不宜吃過甜,省得壞牙!
「沒有甜點?」孫如意臉色微變。
嗜吃的她每餐最少一盤點心,不論甜糕或煎餅,沒吃上幾口跟要她的命一樣,一整天都生無可戀。
被關在深宅大院,一年出不了幾次門已經夠可憐了,還要被拘著做女紅,習字背女誡,現在連這一點點小喜好也要被剝奪,老天爺可以對她再殘忍一些!
「是呀!小姐,廚娘不給,說是二小姐要了,她讓人送去了!
她明明看見廚房還有很多,一院一盤綽綽有余,偏偏睜眼說瞎話,硬是說沒了,叫她下回趕早,別又錯過了。
哼,那廚娘分明話中有話,嘲笑她家主子是懶小姐,懶起梳妝懶畫眉,雞都啼三遍了還不起床。
孫如意的懶性子眾所皆知,唯一的嗜好就是吃,雖然和溫氏的關系不太好,可是有個將她寵上天的爹,人家愿意寵女兒誰管得著,她就是有這命當懶蟲,不問世事。
不過下人之所以敢這般怠慢長房,不僅因為掌家權旁落二房,說難聽點,孫府長房在孫家人眼中算是廢了,二老爺孫開元跟著父親進入太醫院,院使之位指日可待,三老爺孫銘元接管了祖上傳下的百草堂醫館給人看病抓藥,頗富盛名,不負百年基業。
大老爺孫至元原本也習醫,本事猶在二老爺之上,孫申馮原本是想帶長子入太醫院,可他一心向皇后靠攏,抱皇后大腿,時不時替皇后在后宮做些傷天害理的事,為孫至元所不喜,幾次規勸反遭怒責,以至于孫至元入宮當太醫的興致并不高。
至于讓父子反目成仇的主因是孫玉豫的死,當時孫玉豫雖因溺水過久以致肺部積水嚴重,但孫家有一門絕技「金針探穴」能夠將肺部的積水引出。
可是「金針探穴」技法只有孫申馮較為熟稔,其他三子尚在摸索中,無法下針,偏偏這時宮中來人,指稱皇后養的京巴狗有些懨懨的,讓孫申馮立即入宮,他當場置自家孫兒死活于不顧,隨內侍進宮。
痛失長子的長房夫婦對孫申馮自然有怨,此后對孫申馮的態度自然不如以往恭敬,說是仇人都不為過。
孫至元也下定決心,做了他一直想做卻因為長子身分而未做的事——成為大理寺的仵作。
沒錯,就是仵作,堂堂七品太醫不肯做,卻跑去做最不入流,沒有品級的仵作。
幼時一本《洗冤錄》引起孫至元的興趣,他本就有心向這方面發展,加上父親的冷血行徑,他一不做二不休,咬牙找上大理寺卿嚴大人,跟他說了自身意愿。
求才若渴的嚴大人正愁找不到好的仵作人才,孫至元出身醫藥世家又主動送上門,豈有不收之理?
為此孫申馮大發雷霆,將孫至元打個半死,長房從此也為孫家所棄,若非嚴大人親自上門求情,保證定會善待其子,孫申馮又因面子緣故不好拒絕,這才留下長房一家人,否則他很可能將孫至元除籍。
「又是孫如玉……」孫如意臉一垮。
唉!真叫人頭疼,她都擺明不和她爭了,怎么還是放不下,老想著和她一爭長短。
孫如意最討厭的就是麻煩,可擺脫不掉的仍是麻煩,長房與二房之爭延續到子女身上,孫如玉就是個小肚雞腸的,別人從前幾句比較的話一直記到現在,每每都要踩自己一腳來顯示她才是府里最尊貴的小姐。
「小姐,凡事以和為貴,一會兒奴婢到外頭給你買云片糕、金絲糖,咱們就忍忍吧。」青蟬知曉小姐的小性子,舀了沒半片魚肉的魚片粥為小姐布菜,小聲的說著小姐常掛在嘴邊的話。
青黛氣得臉都紅了,「忍不了呀!青蟬姊,今天少了糖蒸酥酪,明天可能沒了香蔥雞卷,再之后連炸果子也瞧不見了,咱們不吭一聲人家不就認為咱們怕了?」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
「少說兩句,沒瞧見小姐苦著一張臉嗎?」青蟬輕斥。
老爺時常跟嚴大人外出辦案,夫人又俗事不理,只顧著養病,小姐是閨閣女子,她能冒冒失失的頂撞二夫人嗎?
看著兩個丫頭為了府中的不平而有所爭執,孫如意纖手托腮嘆了口氣。「不就是怕了唄!如今誰不知道二嬸手段了得,管起家來是滴水不漏,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搞事是難如登天!
她眸光一閃,略帶嘲諷之意,天網再密也有縫,誰說鉆不出去,端看個人本事了。
貓有貓道,鼠有鼠道,此路不通還不能換條路走嗎?況且路是人走出來的,來回踩幾遍就平了。
「小姐……」兩丫頭同時不忍心的一喚。
「山不轉路轉,我們還能看人臉色不成!
再怎么說她也是孫家大小姐,不顯顯威風都忘了她的存在,斷她點心與挖她祖墳無異,不能忍!
如果讓二房知道孫如意此時內心的憤怒是源自一口吃食,說不定都要后悔了。
「小姐的意思是……」青黛一臉興奮,要大干一場還是拿斧頭砍人,她都愿身先士卒。
孫如意眉頭一挑!改慵倚〗闳便y子嗎?」
「不缺。」青蟬、青黛異口同聲。
她們家小姐是真的不缺銀子,還可能是府中最有錢的一個,二夫人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家產在小姐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孫至元做仵作的俸銀一個月只有五兩銀子,這些銀子是要上交公中的,但他每驗一具尸體就有二兩左右的加給,若遇到亡者家屬感恩奉上的更遠遠不止這個數,十兩、二十兩是常有的事,甚至有時候是百兩以上。
而且因他經手的案子破了有破案賞銀,從一兩到五十兩不等,看案子大小,受害者家人也會塞點紅包感謝。
這些見不得光的銀子孫如意直接從父親手中收繳,代為保管,一年下來竟也有兩、三千兩的收入,比起孫申馮的俸銀還要高數倍。
不過當官不貪哪是官,孫申馮私底下也收了不少孝敬,表面上清高,私底下油水不少,二房可惦記了。
「青蟬,找人來弄個小廚房,咱們自個兒開伙!箤O如意交代。
她不是怕事,只是懶得生事,但人家都要減她點心了,她還裝個屁。
「二夫人不會同意。」青蟬為難地道。
「我需要她的同意嗎?」孫如意冷哼,給她臉才有臉,不給她臉哪來的臉,臉皮子都拆下來。
「小姐,二夫人不點頭,府里的匠工進不了院子!垢锸嵌蛉水敿,所有下人都聽二夫人的。
「無妨,一會兒我跟娘提一提,她不會任二嬸拿捏我!
即使母女感情有裂痕,溫氏也不可能放任二房欺壓,她還有個兒子在。
「小姐……」委屈你了。
孫如意笑笑的揚手,神色平靜的喝著寡淡無味的白粥,沒有魚香味卻滿口魚腥味,「無妨,自個兒的娘還怕她吃了我不成,也就話少了些,不大愛搭理人罷了!
其實她早就習慣了,反正那也不是她親媽,互相容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