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上帝,真是令人吃驚!」聿希人滿臉不可思議,不過還是勉強相信了,「所以你才會……」他指指她的黑框大眼鏡、阿嬤的包包頭和老氣到連他姨婆都不屑穿的套裝。
如果不是她拿下眼鏡,他也認不出是她。
「沒辦法呀,以我本來的樣子,病人沒一個把我當醫生看,所以啊……」關茜隨手抽出幾根發針,泄落一波烏溜溜的發云!高@是最省事的辦法,不然還要解釋一堆,病人還不一定相信呢!」
的確,到現在他還不太敢相信!
聿希人莞爾!刚嫘量唷!
關茜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然后舉眸望定他,那張熟悉的臉依然爾雅俊逸,依然溫絢柔和,可是……可是……
他只剩下……不到半年……
一思及此,她的心口再次涌現刺痛感——比剛剛更強烈的刺痛感,胸腔也跟著緊縮起來,好像有誰桎梏住了她的胸膛,她下意識深深吸了口氣,設法掙脫那股緊窒感、消滅那抹刺痛,努力找回往昔面對病患時的冷靜——那種幾近于冷酷的冷靜,然后,再問一次相同的問題。
「你打算如何度過剩下的日子?」
聿希人笑容倏失,嘴角扭曲了一下,又回過眼去眺視竹林,低喃,「我沒想過那么多,只希望我走了之后,爺爺不要太難過!
「所以我才問你,剩下的日子,你打算如何度過?」
聿希人怔了一下,再次側過臉來,「我不懂?」他不解地問。
「你才二十七,這時候就走……」心口又抽緊了,又緊又痛,她不得不再做幾下深呼吸,才能夠繼續說下去!刚娴奶贻p了,不管怎么樣,你都會有遺憾,因為你一定還有很多想做的事無法完成,可是,如果你能夠把握時間,盡全力在時限之前實現那些事,就算無法全部完成,起碼也能減少一些遺憾……」
她極力保持冷靜的面貌面對他,如同過去在面對那些面臨死亡的病人一樣。
「離世的人,最怕帶著遺憾離去,但如果你爺爺知道你已經盡力滿足自己,不使自己帶著太多遺憾離開,至少他會覺得安慰一點……」
聿希人若有所思的微微俯下臉,似乎在思考她的話。
「還有,好好和你爺爺談談,談談你心里的話,或者談談你的憂慮或害怕,甚至憤怒,不要再為了不想讓他難過而隱瞞他或欺騙他,因為,那反而會使他更心酸、更哀傷!顾醋∷募珙^。「你要明白一件事,現在,他只希望你能用最快樂的心情度過最后的時間,所以,老實告訴他,怎樣你才會快樂吧!」
語畢,她拍拍他的肩,起身!肝胰フ埬銧敔斶^來!
片刻后,她看著聿爺爺在聿希人身邊坐下,聿希人回過頭來定定地凝視著祖父好一會兒,驀然雙臂一探擁住了祖父;聿爺爺也回抱住了孫子,背影激烈的顫動起來,那極力壓抑的哽咽充滿了絕望的悲凄……
她沒有再看下去,猛然轉身,前方不遠處是另一扇門,三不管一頭撞進去,原 來是浴室,她雙手撐在洗臉枱邊緣,腦袋低垂,牙根緊咬,拚命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不到半年……只剩下不到半年……
良久、良久后,她的呼吸終于慢慢平靜了下來,方才徐緩地抬起臉來與鏡子里的人四目相對。
鏡子里的人,雙頰被淚水渲染得一片狼藉。
好久、好久了,從七歲那年開始的吧,她再也沒有掉過半滴淚水了,因為爸爸告訴她,她必須學會用冷硬的心去面對死亡。
不管是多么可憐的生命的殯落,她都不能心軟。
起初,她無法理解,但愈來愈多的死亡圍繞在她身邊,于是,有那么一天,她終于明白了。
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同情死者,唯獨她不能。
自那而后,她終于慢慢學會面對死亡而無動于衷,從強行壓抑到麻木不覺,她終于學會了——鐵石心腸。
可是……
她抬手抹一下臉上的淚痕,低眸看著手指頭上的潮濕,那么多年沒掉過半滴淚水了,為什么現在……
她又哭了?
。
「謝謝!
聿希人把吃完藥后的水杯遞給那個曾經陪他到星巴克的男人,見關茜好奇的看著那男人偕同另一個高大沉默寡言的男人離去,他笑笑。
「他叫楊頵,另一個是石翰,是我的貼身保鑣!
「貼身?」關茜歪著腦袋,認真想了一下!肝液孟袷墙裉觳诺谝淮慰吹剿陌桑俊顾f的是石翰;在星巴克,她見過楊頵了。
「我不想讓你覺得不自在,所以叫他們遠遠跟著我們,不能讓你發現!
「厲害!」關茜衷心贊嘆!肝艺娴亩紱]發現耶!」夠格加入CIA了。
聿希人沉默了一下!冈谖胰龤q時,奶奶去世了,為免觸景傷情,爺爺決定退休回臺灣養老,媽媽也帶著我回臺灣陪伴爺爺,那幾年,每年暑期媽媽都會帶我回希臘,直至十歲那年,我們剛回希臘兩天,媽媽就被綁架了,雖然爸爸付了贖金,但媽媽還是被撕票了……」
關茜抽了口氣,驚駭地捂住差點失聲叫出來的嘴。
「兩年后,楊頵和石翰就出現在我身邊,我不知道爸爸是從哪里找到他們的,只知道他們會用生命來保護我,對我徹底忠心耿耿。」聿希人徐緩地道。「由于我從小身體就不太好,三天兩頭生病,爸爸又特別要楊頵去上護理課程,以便照顧我的身體;至于石翰,他懂得更多,有機會的話,你會見識到的!
關茜頷首,然后,腦袋又歪了!改敲,上午你和聿爺爺談過之后,決定要做什么了嗎?」
聿希人露出苦澀的笑!肝蚁胱龅氖潞芏啵贿^現在能做的只有一項……」
「哪一項?」
「雖然我是在希臘出生的,但爺爺是臺灣人,媽媽也是臺灣人,我有四分之三的血統是屬于臺灣人的,也曾經在臺灣住過七年,所以這里也應該算是我的家鄉,可是我對這塊土地卻一點也不熟,因此我想用剩下的時間好好認識一下這塊家鄉的上地……」
「最重要的是……」深思的目光凝注在聿希人臉上,關茜慢條斯理地接著說下去!改悴幌胱岅P心你的人眼睜睜看著你的病情一日日惡化而束手無策,他們會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痛恨自己幫不了你,你不希望他們承受那種痛苦的煎熬,只好遠離他們!
「你真了解我!鬼蚕H藝@氣。
「你好溫柔。」關茜低喃,心口又開始抽痛了,一陣又一陣,好痛!
「那也是為我自己,」聿希人不太同意她的說法,其實,他也是自私的!敢麄優槲页惺軟]必要的痛苦,我死了也不安心!
沒必要?
為什么他就不能多為自己想想,只剩下半年生命了,他可以更自私、更任性一點呀!
「那你爺爺呢?他能了解嗎?」
「可以!
「那就好!
聿希人忽然握住關茜的手!改隳軌蚺阒覇?」
望進他溫柔沉郁的眸子,其中盈滿無盡的懇求,剎那間,她的心不僅劇烈的抽痛著,更添一股奇異的悸動、莫名的情愫。
那悸動并不陌生,他們認識不到一個月就開始了,但此刻特別強烈。
那情愫,她也很熟悉,幾乎每次跟他見面時就會感受到,但此刻格外深沉。
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那是由何而來、因何而來,只知道這種不明的悸動、沒來由的情愫,此刻深深刺痛了她的靈魂。
然后,她聽到自己的回答。
「我會陪你到最后一刻的!
「謝謝你!鬼蚕H撕茱@然的松了一口氣,「老實說,自從得知……」嘴角無奈的勾了一下!钢,我的心情就一直十分紊亂、低落,唯一想到的是不能讓爺爺太傷心,其他的完全沒辦法思考,不,我根本不敢去思考,我……拒絕做任何思考。可是……」
幽邃的眸子深深凝住她!覆恢獮楹,有你陪著,我似乎就此較就能夠平靜的面對死亡,也才能夠考慮到其他問題……」
因為他需要的是有人能夠幫助他找到平靜,而不是陪他一起痛苦。
而她,總是能夠讓他忘卻自身的痛苦,她以為是他有耐性傾聽她的苦水,其實每一回見面,只要她一開口,他就會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她生氣蓬勃的語聲中,貪婪的分享她那精采又豐富的人生,意圖「竊取」她的人生經驗來豐富他自己的生命,那么,或許他就不會那么遺憾自己的生命太短暫了。
他的生命實在太順暢了,除了親人過世與疾病之外,毫無波折挫折可言,根本就是一場枯燥乏味的人生,用她的話來講,就是:一整個悶啊!
相反的,無論多么辛苦、多么艱困,她總是活得那么起勁,比任何人都活力充沛的走在命運的道路上,從來不認輸,再多的坎坷挫折都看不進她眼里,一心披荊斬棘編織出一片亮麗的人生。
她的生命才是「活」的,她的生命力比誰都強悍,她牢牢地掌握住了自己的命運,以最積極的態度創造自己的人生,就是這一點讓他動情、使他傾心,直至深刻而不可自拔。
可是,他卻只能將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心動深深埋藏在心底,因為……
他沒有將來了!
「我真的很需要你!顾挥鞋F在,只能把握住現在,剩下的生命,他只想跟她在一起。
「我了解!共唬稽c也不了解,但她必須這么說,也只能這么說!肝視阒愕,」努力壓抑著愈來愈難以控制的情緒,她更堅定地許下諾言!敢恢钡阶詈笠豢!」
再次得到承諾,聿希人唇上泛現安心的微笑!钢x謝你,真的!
「不客氣!惯B續好幾下深呼吸后,關茜終于恢復冷靜。「什么時候出發?」
「爺爺說他要從國外進口一部方便我旅行的車子,需要一點時間,所以,兩個星期后吧,大概六月初就可以上路了。」
也對,想要好好看看這片土地,最好自己開車,隨時都可以停下來。
「那正好,醫院里我也必須交代一下。」她開始思索有哪些事必須優先處理。
「……你真的是醫生?」
關茜馬上丟過去兩顆又白又圓的龍眼,兩手也跟著掐過去。
「你·還·在·懷·疑?」
聿希人立刻舉雙手投降!覆徊徊唬也桓,不敢!」
關茜噗哧笑了,「最好不敢!」收回掐人的手!敢獞岩,也請懷疑在心里,謝謝。」
聿希人也跟著笑了。「你要到醫院去嗎?」
「廢話,不然我怎么交代!」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我會很忙,沒空招呼你喔,只要你不怕無聊的話,隨便你!
「不會,不會,我……」
艷紅的夕陽下,初夏的微風徐徐吹拂,兩人又聊了好一會兒,直到傭人來通知他們用晚餐。
只剩下……不到半年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