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家,說它是富商,也實在是太含蓄了點,更確切的說法應該是:巨富。
在平陽,杭家不僅是大地主,擁有大量田宅,宅第連云,宛如世家,還是大糧商,專擅長途販運和糧店經營,倉廩多達數千,藏有米糧萬石;另外,在關內、關外,杭家還有十幾二十家錢莊。
這樣的大富豪,辦起婚事來自然極大手筆,雖因路途太遙遠,新郎沒有親迎,但迎親隊伍浩浩蕩蕩,足以媲美一支軍隊了。
此外,杭家喜宴不但宴請全城老百姓,吃飽喝足之后,還一人奉送一斗米,外加一百貫錢,剩下的菜還可以幫你打包帶回家去,連吃帶賞,左手抱右手拿,菜尾只好用嘴巴咬回家了。
于是,就在清明過后一個月,杭府正廳上,杭家三少爺與遠從南方而來的新娘子拜了堂,成了親。
而后,新娘被送入洞房,新郎則跟著杭老爺在宴席間繞桌敬酒,一巡之后,杭老爺回后廳稍歇,新郎正準備要和自己的狐群狗黨們好好喝他個過癮,仆人便來傳話,杭老爺有急事要找他。
“老爹,又是啥事兒了?”
一踏入后廳,杭傲便大剌剌地自行落座,無視廳內眾人一張黑過一張的臉。
杭老爺張嘴想說話,卻氣得半天吭不出聲來,于是使下巴朝大兒子杭昇努了一下,后者當即會意。
“出問題了!焙紩N神情十分沉重。
“啥子問題?”杭傲依然吊兒郎當的不當一回事。
“當初我們派人到南方打聽,很快就打聽到金媒婆那個人,所有人都一致贊譽她為人最是正派,做媒老老實實的,說話絕不摻半點虛假,于是咱們便委托她幫我們找個能夠合乎老三你的條件的對象,出身書香世家、丑一點,而且要剛及笄的小閨女,誰知……”
“如何?”
“適才我們方自送親人口中得知,新娘子除了出身書香世家,姿色平平之外,其他根本不符合咱們的條件……”
“哦?”杭傲雙眼危險地瞇了起來!澳睦锊环?”
“首先,新娘并不是剛及笄,而是年已二十五了……”
二十五?
“老女人?”杭傲驚聲怒叫。
“此外,新娘早在十六歲之時便已出嫁過一次,”無視弟弟的怒容,杭昇冷靜的繼續往下說。“八年過后,因無法生育而被休回娘家,這回是以殘花敗柳之身再嫁過來的。”
被休?
再嫁?
杭傲一個虎跳起來,兩只眼睛像兩把火,狂噴火焰,暴怒的一拳頭捶下去,一旁的小幾便碎成小幾屑屑了。
“他媽的,竟敢欺騙我們,我要殺了那個金媒婆!”
“婚禮一結束,她就拔腿開溜了!”杭昇無奈道。
“那我現在就去休了那個老女人!”杭傲恨恨地轉身欲待離去,卻被人一把攫住,他憤怒地回頭。“放手!”
“不成!”杭昇緊緊地捉住他!俺捎H當天就休妻,杭家丟不起那個臉!”
“我不怕丟臉!”杭傲怒吼。
“就算你不怕丟臉,可事兒一旦傳到娘的耳里,”壓不住親弟弟,只好把唯一能制住“小霸王”的“山大王”搬出來了!澳阋詾槟飼趺聪耄俊
什么也不會想,娘會直接活活哭死!
“可惡!”杭傲懊惱地詛咒。
“所以啦,你得暫時忍上一忍,”杭昇婉言相勸!斑^一段時日之后,咱們再隨便挑個理由休了那女人即可!
“真他媽的!”杭傲憤然甩開哥哥的手,不情愿的又坐回原來的座位。
“不過……”杭昇遲疑一下,小心翼翼退后兩步,盡量避開暴風圈范圍。“你還是得進新房,因為……”
“什么?”杭傲又虎跳起來了,怒火到處噴濺。“我才不要!”
“三日之內無大小,晚些時候一定會有人去鬧洞房的,要是新郎不在……”
“那就讓他們去鬧新娘啊,哼哼哼,讓那個老女人丟臉丟個夠!”
“但這樣事情一定會傳出去的,要是傳到娘那邊……”又請出“山大王”了。
“閉嘴!”咬咬牙,杭傲幾乎快咬碎滿嘴牙了!拔胰,可是別想讓我碰那個老女人半下!”
“我們也不希望你碰,只要你去應付鬧洞房的人就可以了!
“我會全殺了他們,行了吧?”
“那么……”
“怎樣?”
“為兄送你去!
“我自己不會去,干嘛還要你送?”
“免得你落跑!
“媽的!”
“我們都不希望娘出什么差錯,對吧?”
“……”
***
杭宅是一座布局相當之龐大的豪門宅院,雕梁畫棟富麗堂皇,龍樓鳳閣櫛比鱗次,平陽不知有多少老百姓想滿足一下好奇心,只可惜高十米的磚墻封閉了所有不良窺視,最多也只能瞧見各苑主樓的亭式飛閣而已。
傲苑,是杭傲所居之處,自然也是新房所在。
“過分!太過分了!”
覆蓋紅頭巾的新娘靜坐床沿兒,陪嫁丫環卻活像只被火燒尾巴的野貓似的,在床前氣急敗壞的跳腳亂蹦。
“金媒婆明明是最可靠的呀,怎地這回居然雙方都給騙了!”
“你可確定?”蓋頭巾下,傳出輕細柔婉的疑問。
“再確定不過了!”碧香又氣又急!斑@可怎么辦才好?怎么辦才好。俊
琴思淚沉默片刻。
“仔細告訴我,碧香,你究竟聽到什么了?”
“碧香想說到廚房去找點清淡一點的食物給小姐你填肚子嘛,然后就聽到那些下人們在談論,說金媒婆騙了咱們兩家人,原來姑爺今年不過才二十歲,不但不是什么溫和穩重的讀書人,還是個人見人怕的小霸王……”
碧香憤慨得七孔噴怒氣,一邊說一邊還在跳腳。
“而且金媒婆也騙了杭家,說小姐你才剛及笄,也沒讓杭家知道小姐的真實狀況,杭家的下人們都在猜測,說杭家很快就會……就會……”
休了她!
奇怪的是,琴思淚聞言不但不驚不怒,不傷心不難過,反而松了口氣,唇彎徐徐勾起一抹恍悟的淡笑。
原來如此,她原就疑惑,怎會有人愿意娶她為正室,對方的條件又那么好?
此刻,她終于明白了,一切都是虛構的,對方是“假”的,而她,也是“假”的。
不過這也無妨。
錯誤的原就該糾正,休了也罷,那才是正確的,杭家可以另覓清清白白的大家閨秀為媳婦,至于她……
她深思片晌。
嗯嗯,或許大哥所說的正是最適合她的路,待被休離之后,她就可以找個僻靜的尼姑庵落發為尼,平平靜靜的終此一生。
只是……
她眸中飛快的閃過一抹歉然,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辜負了爹親的期望,她很是過意不去,然而,以長遠的時光而言,這樣對爹親才是最好的。
往后,爹爹就不用再為她操心了。
“不行,我實在吞不下這口氣,我要去找金媒婆理論!”
話還沒說完,碧香就怒氣沖沖的跑出去了,琴思淚想喚住她也來不及張口,只能無奈的搖搖頭。
不一會兒后,一個年輕男人的破口大罵聲便逐漸由遠而近。
“真他媽的,逼我成親還不夠,又讓我娶個老女人,還是個被人家休棄的殘花敗柳!”
“好了,好了,你啰唆夠了沒有?”
“哪里會夠!”
“你這小子到底想怎樣?”
“讓我休了那個老女人!”
“就跟你說,新婚夜就休妻,杭家丟不起這種臉,得過一陣子再休,你就是聽不懂是不是!”
“我不……”
“是是是,你不怕丟臉,但總得顧著娘一點吧?”
“可惡,那到底要等多久?”
“起碼兩、三個月之后吧!”
“什么,兩、三個月?!我……”
靜靜的,琴思淚自行掀開紅巾,默默地起身到窗前,仰起臉兒,恬適地目注那皎潔的月兒。
今晚的月色,真美!
***
“別再啰唆了,進去吧,應付過那些鬧洞房的人之后,你就可以離開了!”
砰一聲,兩片門扇就在他鼻端正前方闔上,差那么一點多就會夾扁他高挺的鼻子了,倘若有鎖,他敢肯定大哥也會落上鎖。
杭傲恨恨地捶了一下門。
好好好,給他記住,除了老娘親,所有的人統統給他記住,等這件事過后,他一定會整回來的!
咦?新娘子呢?
他呆了呆,愕然的目光左右移,旋即發現新娘子佇立在窗前的身影,不假思索,嘴皮子一分,馬上就劈里啪啦爆出去了。
“你這該死的老婆娘,竟敢欺騙少爺我……”
新娘子徐徐回過身來。
“真是不知死活,我要……”
突然,聲音不見了。
就在他的目光對上新娘子的那一瞬間,他就失去了聲音,腦袋里好像剛收割過的稻田,一片空空蕩蕩的,只是怔怔地盯著眼,癡了,傻了。
說實話,他的新娘子并不美,盡管五官還算是挺清秀的,但素素凈凈的臉蛋平淡無奇,毫不顯眼,她甚至沒抹上半點胭脂花粉,樸素潔凈得不像個新娘子,杭家的丫環打扮得比她還花俏呢!
可是……可是……
愈看愈失神,現在,他連呼吸也逐漸困難起來了,胸口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吸不進空氣。
都怪那雙眸子的錯!
那雙悠然回視他的瞳眸,宛如晨霧里的露水,純凈無垢,又似靜謐的沉夜,清幽深邃,充滿了無比澄澈的靈秀之氣,仿佛包含了天地萬物最原始的自然靈性,樸實無華,卻是那么的純、那么的凈,毫無半絲虛假,也毫無半點塵垢。
好美,好美,美得令人窒息的眼睛!
“杭公子……”
輕輕細細的三個字,猶如驚雷般震醒了杭傲,他驀然回神,而后,令新娘子驚嚇一跳的突然大喝一聲。
“暫停!”然后揚手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很不客氣地,重重的甩了自己好幾巴掌。“我該死!我嘴賤!我爛舌!”還一邊打,一邊咒罵自己,打完罵完之后再鄭重宣布,“重來!”
過去小心翼翼的把茫然不解的新娘子請回喜床上落座,再把紅巾蓋回新娘子鳳冠上,而后轉身四顧尋找紅秤桿……
有了!
嚴肅地拿著紅秤桿,輕輕掀起新娘子的紅巾后,他才綻出得意的笑。“現在,你可以叫我夫君、相公什么的了!”
新娘子訝異地連連眨了好幾下眼!暗
“蛋破了!”杭傲斬釘截鐵的斷然道。“我們已經成親拜過堂了,你甩不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