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終于接下點心,咧開嘴大大的笑了,搭著她的手猛地站起身,頓覺天旋地轉,眼前金光萬丈,腳步一個不穩,本能就想緊緊抓住能夠依靠的東西。
而魏丹容細瘦的手自然是支撐不住他這突如其來的力道,瞬間兩個人就雙雙往后倒,狼狽的摔倒在地。
如果是平日,鳳元之是寧可自己摔了,也不會讓一個小姑娘當肉墊,但是剛剛的頭暈目眩還沒有消退,現在的他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更不用說是把自己和她的位置在這短短一瞬間換過來了。
兩人這一跌,那可憐的菜苗和一大片的黑土承接了兩人的重量,魏丹容的驚呼聲也被他的體重給壓得縮了回去、叫不出來,只能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他急忙撐起身子想爬起來,但看著身下那個臉色蒼白的小姑娘,胸口霎時有種莫名的悸動。
陽光間雜著自己的陰影,覆蓋在她蒼白的面容,臉上微微痛苦的神情打碎了她一直以來的平靜,粉色的唇瓣緊抿著,忽然間,他有些明白了前幾日夫子說的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意思。
正當他怔愣的時候,魏丹容也睜眼望著他,由下往上看,這似乎是她第一次正眼看他。那宛如女子般精致的面容,白玉的臉上幾乎看不出瑕疵,高挺的鼻梁,紅艷的唇,無不讓她這個正牌女子感到自慚形穢。
在此同時,她也同樣的不解,他到底是抱持著怎么樣的心態,一次一次的找上她呢?
兩個人的心思正百轉千回,但時光就過了那么一瞬,很快的,一個殺風景的聲音從旁邊竄了出來。
“少爺、少爺!我們得趕緊走了,今兒個老夫人說晚上要家宴呢!”剛剛一直在外頭守著的厚藝見自家少爺一直不出來,看了看日頭,想到若是少爺沒準時出現在家宴里自己的下場會是什么,一時也不怕得罪了少爺,直接就沖進院子里打算直接把人拉走。
雖然他現在是少爺的貼身小廝,但是老爺和夫人還有老夫人不管是哪一個,都是掌控他目前生死還有月俸的主人,所以權衡之下,只能稍稍對不起少爺啦!
厚藝的一聲聲催促,讓倒在地上的兩人頓時驚醒了過來般,鳳元之慌慌張張的爬起身來,臉上帶著些紅暈,踉蹌的退了幾步。
魏丹容也沒好到哪里去,一想到兩人剛剛的姿勢,她忍不住又羞又氣,不過多年來習慣了面無表情的她,情緒控制得比較好,除了臉上有些微紅外,倒是看不出有什么異常。
兩人若有似無的沉默相望,最后還是厚藝見少爺一直沒理會他,忍不住又出口催了聲,“少爺,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鳳元之臉上閃過一些的懊惱,想要多說點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干巴巴的說了句,“要記得吃,我下回再拿其他的給你!
她本來不想回答的,但是看著他閃閃發亮的眼睛,還有想到剛剛他執著的蹲在那里等她的堅持,還是輕輕的點了點頭。
一得到她的承諾,鳳元之就開心了,嘴角勾起滿足的笑容,邊走還不忘回頭朝她揮手,一身櫻草色的衣裳即使在陽光下閃閃發著光,也比不上他笑容里的燦爛。
魏丹容定定的看著他離開,感覺手中隔著帕子拿著的點心似乎隱隱發熱著,一股淡淡的暖意透過那糕點緩緩的傳遞,如涓涓細流淌進她的心里。
原來,有人這樣堅持想對她一點好的溫柔,是這樣的溫暖……
見人走遠了,魏丹容正想轉身繼續把那可憐的菜苗給扶正弄好,才欲回頭,卻看見從另外一邊的回廊里,魏夫人被丫頭攙著,后面浩浩蕩蕩的帶著一群人走了過來。
她神情微微一愣,有些不解這個幾乎可以說是名義上的娘親,來她這偏僻的院子做什么。
一般大家子的規矩都是早上子女要去向父母長輩請安的,但母親找了個借口說她這院子遠,讓她免去請安,因此她可不信沒什么事情,母親會自己主動來她這偏僻的院子。
魏夫人是個美人,很標準的大家閨秀美人,鵝蛋臉,端莊的五官,修得淡淡的柳眉,唇上的胭脂也不見艷紅,而是淡淡的一抹粉,一身正紅色的袍子,手里拿著一把團扇,頭發在腦后挽了個圓髻,斜邊插了一支玉簪固定,鬢邊上簪了幾個指甲大的珍珠做的發插,一派富貴模樣。
只是她這般打扮,在魏丹容看來只是格外的諷刺罷了?匆娝吡诉^來,也沒有迎過去的沖動,只是定定的站在原地。
魏夫人平淡的臉上帶著微微的怒氣,筆直的站在她面前,臉上全是一種高高在上的睥睨。
那氣勢,讓魏丹容斂下了眼,低頭喊了聲,“夫人!
是的,是夫人。她連讓自己喊一句娘親都不曾,說是女子重規矩,還是喊夫人來得好。
魏夫人對于她的問好直接忽略,清冷的眼神由上而下的俯視著她,“今兒個你對你弟弟說了什么了?”
咬了咬唇,她只覺得可笑。這算什么呢?原來她第一次來這院子,也不過是要質問自己,把她那寶貝兒子給怎么了嗎?
“沒有,不過是讓他離開我這偏僻之地罷了!蔽旱と菰频L輕的說著,臉上淡無表情。
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或許是因為母親的到來還給了她一次期望,所以她現在才會覺得那么的疼嗎?
“他愿意來就來,你說那些話做什么?以后這魏府也是要交給他的,就是你這院子說起來也是他的,你說那些話是打算讓他不痛快,還是要讓我不痛快?”
她想,或許是今日的艷陽太大了,才讓她一個不小心被曬暈了,忘了以往的謹慎吧。
魏丹容平淡的抬頭直視著母親,譏誚的說著,“我以為生了我,就是你最大的不痛快!
魏夫人隱藏在心底最深的話,突然就被女兒直白的給說出來,讓她忍不住地手一揮——
啪!一個清脆的巴掌聲就響亮的回蕩在院子里。
一個火紅的手印就這么落在魏丹容白皙的臉上,她也因為那過度用力的巴掌整個人側過臉去。
魏夫人甩出那巴掌時,心中也有些錯愕,但看見女兒平淡中帶著冷漠的眼神,以及那張肖似丈夫又肖似自己的臉龐,就硬生生的將心中那一點錯愕給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地厭惡眼神。
她打小是被嬌寵著長大的,嫁人之后,丈夫英俊,家世富貴,可以說她的前半生都是一帆風順的,但偏偏就在她入門幾年后都生不出孩子來,讓婆婆對她又嫌棄又不滿的,甚至幾次提起要給丈夫納妾收通房,就在她差點因婆婆的強力壓迫下松口答應時,自己終于懷上了一個孩子。
對于這個孩子,她是天天盼了又盼,想了又想,就是希望能夠一舉得男,堵住婆婆的口,也好好的抓住她的丈夫。
誰知道,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一落地聽見產婆說是個女孩后,不到半日,就看到婆婆身邊的兩個大丫鬟被差來向她敬茶。
那時她差點氣得一口茶噎在喉嚨里,從那之后,她的失望轉成了一腔對女兒的濃濃厭惡。
都是她!都是她才會讓丈夫不得不把那兩個丫頭收成通房,她要是個小子,自己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一日又一日,每當看見丈夫身邊的通房和小妾時,心底就會這么想。
而越想,對女兒的不滿更是逐漸變成怨恨,越想,她就更不想看見她,不想記起府里還有這樣一個人的居住。
“你就是這樣和我說話的?學的哪里的規矩?”魏夫人大聲斥喝。
魏丹容冷冷的看著她,眼神麻木無神,嘴角滲出一些血絲,那是剛剛她被打得咬破嘴唇的傷。
魏夫人被她這樣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慌,皺了皺眉,冷淡的丟下一句,“既然學不好規矩,就餓個兩天好好學點教訓吧!孫嬤嬤,記得吩咐廚房,這兩天不用送飯了,她那奶娘的分也不用送,教不好小姐,吃飯不過是浪費糧食!
孫嬤嬤低聲應是,眼神略帶憐憫的偷偷覷了眼站得筆直的魏丹容,心中雖然覺得大小姐實在可憐,但是身為下人她也說不得什么。
魏夫人既然把話說完了,自然不會繼續浪費時間在這里,如同來時一般,風風火火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的離去。
等她們一離開,剛剛回來被擋在外頭的周奶娘流著淚沖了進來,看到她臉上的巴掌印和嘴邊的血絲時,忍不住淚如雨下。
“小姐啊……夫人她怎么能那樣……要說虎毒還不食子呢,夫人怎么就舍得下這么重的手……”說著,她一邊用自己的帕子,輕輕地擦掉小姐嘴邊的血絲。
魏丹容沒說話,露出了個讓周奶娘不用擔心的眼神,勉強勾起一個笑弧,扯得嘴角絲絲生疼,然后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里。
陰暗的屋里,只有透過窗欞的陽光絲絲縷縷的點亮了這簡陋且空蕩的房間。
她把手中帕子里的點心輕輕地放在桌上,即使那糕點早就因為剛剛對峙時的緊張而被捏碎得不成樣子。
她默默地伸手捏起一小塊放進嘴里,如花般的香氣早已褪去,只剩下微甜的口感順著還帶著血的唾液滑入口中。
“好甜……”她的聲音有些哽咽,然后單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想放縱自己的軟弱,卻阻擋不了低泣聲斷斷續續的在房間中回蕩。
口里的甜漸漸的融入了一點咸,她終于明白,原來,有些事終究是不能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