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深深藏在心底的恐懼、害怕、焦慮被他輕易誘導,像泄洪的洪水,一古腦的涌了出來。
蕭梨華一時之間無法繼續待在家里,裝著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面對石燁。
她分不清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感覺,是期待還是愧疚多一點?
她不是笨蛋,只是習慣了隱藏自己的心事,假裝沒有看見他對她的態度強硬是因為嫉妒。
怎么可能不嫉妒呢?如果是她,意外發生后多年,總算想起自己是誰,回到自己的家,卻發現有一個陌生人搶走了屬于自己的地位,成為這個家的小孩。
而她沒有見過這么愛小孩的父母,這讓一直寄人籬下、未能真正和自己家人同住的她,很想成為這個家真正的小孩,所以她依戀著過世的媽媽。
明明不是生養她的母親,緣分也只有短短幾年,但她卻覺得,她和石燁的母親情同真正的母女。
這個位于老舊的小巷、破舊不堪的老房子,遇到強烈臺風就會漏水,隔音墻做得很差,但卻是她待過最像家的地方,如果可以,她想在這里一輩子永遠都不要離開。
所以盡管借口要去買菜和工作逃走,但到了下班時間,她還是得乖乖回家。
“哈啾!”她打了個猛烈的噴嚏,大得讓她有點耳鳴。
秋天的黃昏帶來的涼意讓早上出門時沒多帶一件衣服的蕭梨華瑟瑟發抖,尤其她還騎著單車,秋風迎面吹來,冷得她直哆嗦。
“不能感冒,我絕對不能感冒!”她打算回家就先喝兩大杯溫開水,睡前再喝一碗姜湯,她感冒了當然會被爺爺罵,被罵沒有什么,而是會傳染給爺爺,那就不好了。
爺爺虛弱的身體禁不起小小感冒的摧殘,她必須多注意一點才行。
到家了,蕭梨華跨下單車,先把車子立好,掏出鑰匙要開門,鑰匙還沒插入鑰匙孔,就突然感覺到一股涼意從背上傳來,沿著背脊往下蔓延——是水?
“快,快點噴她!”
“哈哈哈哈哈——”
蕭梨華回頭大叫,“陳諒,不要這樣玩,很冷!”
是隔壁鄰居陳伯伯十一歲的孫子,正值愛鬧愛玩的年紀,喜歡鬧她、欺負她這個大人,最夸張的一次是兩年前拿泥巴丟她。
那時候媽媽還在世,上鄰居家去理論,結果被陳伯伯幾句“她又不是你們家的孩子,管那么多干么!而且對小孩這么沒耐性,也不是什么善良的人!贝虬l,自此,就再也沒有人能管得住這群被大人寵壞的小孩。
“阿諒,她穿白色內衣,真沒女人味!”
“我早就知道了,搞不好穿阿嬤內褲!頭發還是干的,兄弟們,繼續!”
“不要這樣玩,吼……”蕭梨華根本無法擋住這些小孩,他們拿著強力水槍把她噴濕了,正好她今天穿白色上衣出門,被水一淋,衣服變成了半透明,貼著她的身體,讓這群正值發育期、對女生身體好奇的死小孩大飽眼福。
“陳諒!我叫你們不要玩了,我、我跟你爺爺講喔!”
“去講。 北粚檳牡男『⒏静话阉耐{放在眼里!拔覡敔敳挪粫砟氵,你家沒大人,你是沒人要的小孩,怎樣?不服氣打我。
蕭梨華真的覺得很沮喪。
她一個二十三歲的大人,被小自己一輪的小孩欺負,還不能還手反擊,真的太令人難過了。
對啊,她是沒有人要的小孩,甚至不是這個家真正的孩子,沒有被正式收養,她就像是這個家的房客,還是不付房租的那種惡房客。
她能怎么辦?真的毒打這些小孩,幫好心收留她的石家人制造麻煩,讓爺爺上門去向老鄰居道歉?
不了,就算是上門為她討公道她也不要,兩年前那次媽媽上門被人羞辱,受盡委屈,她不要這樣。
忍一忍就過了,蕭梨華告訴自己,沒有關系,忍耐一下就過去了,他們玩膩了就不會再理她了。
“這么好玩?我也要玩。”
不屬于小男孩稚嫩的聲音,而是男人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倏地響起。
誰?
蕭梨華才想抬頭看是什么人,可一抬頭就被一件過大的男性外套罩住,擋住了視線,待她抓著這件救命外套遮住自己曝光的上半身后,才看見高頭大馬的石燁一把拎起帶頭搗蛋的陳諒,一手搶過小孩手上的水槍,往他的臉噴水。
“嗯,沒錯,果然很好玩!笔療畹恼Z調平鋪直述,表情還冷冰冰的,讓人感覺不寒而栗。
尤其他這種玩法,比較像在欺負小孩子……
“你大欺小,被狗咬!放開我,王八蛋!”小家伙拼命掙扎,還口出惡言。
至于其他一同玩鬧的小鬼們,在石燁出現后就一窩蜂逃走了,根本不懂什么叫義氣。
“阿公!阿公——有人欺負我!”眼見同伴都跑了,自己卻怎樣也掙扎不開,小鬼扯開喉嚨討救兵了。
“誰欺負你?哪個混賬東西——”聽見愛孫喊救命,陳伯伯氣急敗壞的走出來大聲嚷嚷著。
“陳伯伯來得正好。”石燁直到把水槍里的水全都噴在小鬼臉上身上,把他淋得一身濕之后才罷手!拔艺孟肷祥T拜訪,順便處理一下我不在這幾年兩家之間的誤會!
他沒有激烈的言詞,但強硬的態度讓原本講話很大聲的陳伯伯閉了嘴,有些心虛害怕的看著變了一個人的他。
不是用陽光的笑容好聲好氣的溝通,他沒有表情、態度強硬,瞬間便掌握了主導權。
“你,”石燁轉頭面對蕭梨華,雙眼直視她,下令道:“沒你的事,進去!
“我……”她很懷疑,真的沒事嗎?
在她開口說沒關系、不要這樣之前,他已先一步說沒她的事,趕她回家了。
“你回家!彼曇粢怀粒畹。
回家……
石燁叫她回家。
這只是一句平凡無奇的話,但對蕭梨華來說卻是很特別的。
他認同了她啊,不是這個家的小孩的她,可以把這里當成她的家了。
“好!
她乖乖應好,他不會知道,他那句“回家”對她意義有多大,他為她出頭,幫她搞定自己搞不定的臭小鬼,像保護家人一樣保護她,她非常感激。
盡管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她還是先回家,偷偷摸摸的進浴室,沒有讓爺爺發現她一身濕。
脫下身上披著的外套,手心下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絲滑觸感,拿起來細看,才發現這是他的西裝外套。
這是石燁的衣服,他脫下來披在她身上,為她解除窘境。
“媽媽……真的,石燁很溫柔。”蕭梨華抱著他的衣服,因為感動而有想哭的沖動。
已經好久好久沒有人會站在她面前為她出頭、為她遮風避雨,是來到這個家之后,爸爸像座山一樣擋在她身前保護她,她才知道,被保護的感覺是這么的安心。
爸爸走后,那種安心的感覺越來越薄弱。
但今天,石燁為她出頭時,安心的感覺又回來了。
這讓她有想哭的沖動……
“丫頭,你一回來就跑浴室,干么?”爺爺的聲音傳來,還有浴室門板上的敲擊聲。
因為那敲擊聲,止住了她哭出來的聲音。
“爺爺,我肚子痛……”她對爺爺說謊了,她很心虛,但她告訴自己,這是善意的謊言。
“一定又在面包店亂吃東西,你這貪吃的丫頭……”爺爺聽見她的回答,又開始了碎碎念。
可是今天爺爺的碎碎念聽起來格外溫馨。
吸吸鼻子,她沒有哭,快速把自己收拾干凈后離開浴室。
當她洗好澡出來,下樓進廚房準備下水餃當今天的晚餐時,石燁回來了。爺爺剛剛上樓,應該在房間里休息,現在客廳里只剩下他們兩人,很自然的就這么對上了視線。
想到今天早上出門前自己的失控,她對他大小聲,可剛剛他還是出手幫了她,蕭梨華就覺得自己很丟臉。
“啊……我去煮飯!彼恢酪獢[出什么表情面對他,就干脆笑,比平常更燦爛的微笑!敖裉斐运,我前天包的,二十顆對吧?我記得的!
“那些小孩不會再找你麻煩,我解決了!笔療顢r住她,開門見山的說。
如果不是爺爺告訴他,他不會知道,只剩下老人和年輕女孩的這個家,在這個老社區里有多讓人看輕。
盡管受了委屈,也討不到公道。
“你爸在時還好,起碼是撐著這個家的男人,可后來你爸先走了,你媽那種溫軟的性子,有誰會把她放在眼底?那丫頭不想讓你媽上門找人理論,被人糟蹋,即使受了委屈都往肚子里吞……”
當他親眼看見時,他感到無比的憤怒,就像是自己的家人被輕侮了一般。
“喔……謝謝!笔捓嫒A愣了一下,然后客氣而生疏的道謝!澳俏胰ハ滤溋!
“我留在這個家的用意,是想把屬于我的東西搶回來——我認為你搶走了我的家人、我的父母、我的爺爺,我嫉妒你在我不在家的期間成為我父母的小孩,我嫉妒你還能見我父母最后一面!
她有些吃驚,石燁話怎么這么多?
蕭梨華呆住了,看著對她坦白的石燁,懷疑他是不是被邪靈附身了?
“媽媽的日記,我今天花一整天時間全部看完了,到她過世前兩個月,日記變得很混亂——我根本看不懂她在寫什么,因為她病得很重,是嗎?”他問得很含蓄。
她只能點點頭。媽媽一直都有偏頭痛的毛病,總是吃止痛藥解決,一直到爸爸過世、又拿到了石燁的死亡證明,她突然崩潰了,劇烈的頭痛讓她倒下,送醫后發現她長了腦瘤,一顆大到讓她大腦漸漸失去作用的腫瘤。
開刀的費用龐大,石家沒有辦法負荷,因此只能這樣……讓她漸漸枯萎,讓她走了。
在最后兩個月,腫瘤大到讓媽媽失去記憶力和判斷力,甚至根本就不認得她,這個跟在她身邊被她疼了很多年的女孩。
“你一直在她身邊,陪她到了最后……”爺爺告訴他,母親病重時喊了她“阿燁”,而她配合著扮演石燁的角色!爸x謝。”
他不能嫉妒這個女孩,他沒有那個資格,尤其想到他逼問出她的傷心難過,就覺得很愧疚。
“早上的事,還有我過去的態度,我很抱歉!
蕭梨華驚呆了。他道歉耶,真的假的?冷冰冰、硬邦邦的石燁,向她道歉耶!
“這里是你的家,永遠都是!
一個孝順他父母、照顧他年邁虛弱爺爺的女孩……陪同他們經歷人生最低潮、始終不離不棄的人,當然是家人。
她沒有料到石燁會對她說這個……
眼淚再也忍不住的奪眶而出。
心底一直盤旋的不安,因為他的保證、他的肯定而漸漸消失了。
“你不會覺得我很厚臉皮嗎?我可以一直待在這里,讓爺爺陪我嗎?”
不是她陪伴爺爺、照顧爺爺,而是她想要一個家人陪著她,就算口氣粗暴、總是嫌棄她什么都做不好也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