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山頭不太高,一座道觀便坐落在山頭上,山腳下有著十幾畝地是道觀的田產,山上有樹有竹,有花有草,風景挺宜人,道觀的匾額之上鐫刻著“一塵觀”三個行書大字。
丁武平指著匾額面帶得意地道:“吶,這地方以后就歸你了!
李素月微笑。
丁武平手往后一揮,“去叫門!
一個小廝上前去叩門,很快,觀門從里面被人打開。
打開觀門的人內著月白衫,外搭水田無袖長褂,腰間系絲絳,頭上束巾,儼然是一副女道士的打扮。
李素月臉上露出訝異之色,“梅香,你怎么出家了?”
梅香上前跟他們見禮,行的還是俗家福禮,見禮之后才回答道:“奴婢沒有出家,只是為了來觀中伺候姑娘才改了道裝!
先看到了梅香,在觀內再看到菊香的時候,李素月是真的一點兒都不驚訝了。
道觀分了三進,第一進,除了供奉三清的大殿,還有供奉月老、文昌君和送子娘娘的偏殿;第二進,有供香客暫歇的靜室和散心的花木扶疏庭院;第三進是觀中人起居生活的地方,這里房舍最多,占地也最多。
觀中并沒有供香客?寇囻R的地方,而是將地方設在了觀外,這樣牲畜的動靜便不會影響到觀中人休息,也有專人看顧。
廚娘幫傭之人,丁武平他們一并替她準備好了,完全不需李素月再費心。
當一行人在后院客房落坐之后,丁武平接過手下捧來的一只檀木盒,放到桌上推到李素月那邊,“這里面是一塵觀的房產田契,以及一部分人的賣身契,還有佃農的契書!
李素月手按在檀木盒子上,并沒有急著打開,先看向了身邊的兩個丫鬟,“她們……”
丁武平立時道:“我娘辦事,你放心,這兩個丫頭是先轉手到我家,又轉給你的,等于跟鎮遠府沒有瓜葛!弊詈笏煌a充了一句,“我們知道你不愿跟那里再有牽扯,也是,誰不煩那家。”
聽著他毫不掩飾對鎮遠侯府的嫌棄,李素月笑了,但只要談及鎮遠侯府,她一向都是保持沉默,既不鄙薄,也不附和。
“一切讓舅母費心了!
“沒事,”丁武平手一揮,大剌剌地道:“我娘疼你就跟疼自己閨女一樣,她愿意為你費這份心,換了旁人卻是不行的。”
李素月不禁一笑,她這位三舅母是個妙人,爽利聰慧,卻又從不出鋒頭,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小日子。三舅母的睿智是藏在生活的點點滴滴里,讓她特別喜歡。
“行了,你人也被我接回來了,東西我也都交代給你了,天色也不早,我就回去向我娘覆命了。”
“一路小心!
“安了安了,小爺我行走在外,哪有什么不安全!
李素月就聽著他這樣的自我吹噓,一路將他送到了觀門外,目送他身影遠去,直到山林掩映再也看不到。
她并沒有就此轉身進觀,而是信步在觀外走動,在夕陽的余暉下欣賞著這片山林之美。
“這里本是處破敗廢棄的道觀,表少爺找了人來修葺擴建了一下,然后就是姑娘現在看到的模樣了。”
“趕工了吧!彪m是問話,但語氣卻是肯定的。
“嗯,”回答的菊香臉上是滿滿的笑,“多用了人工,日夜趕工出來的,就怕姑娘在紫云觀那邊多受苦!
李素月倒是一臉的不以為然,“哪里有什么苦,不過是日子簡樸些,有些事情需得親力親為罷了!
菊香哼了一聲,“姑娘總是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其實以姑娘的身分做那些事本就是吃苦了。”侯府里的庶女活得滋潤清閑,而她們姑娘身為侯府嫡女卻清苦簡樸,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夫人以前雖沒執掌侯府中饋,但夫人的吃穿用度又從來不用侯府負責,可姑娘在庵中的那些年,也沒見夫人想辦法讓姑娘的生活舒適些。
莫不是夫人真以為養在庵堂便應該如出家那些師太們一樣生活?
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夫人沒有用心,夫人的心絕大部分還是放在了兩個少爺身上,姑娘那里不過就是偶爾照拂一下罷了。
也或許是夫人覺得來日方長,她有足夠的時間彌補姑娘,可惜,姑娘沒給夫人這樣的機會。這世上啊,多的是人自以為是,然后就錯過了原本不該錯過的東西,夫人和姑娘的母女情分便是這樣被夫人自己硬生生丟掉了。
有些事,她一個做丫鬟的看得清,卻沒辦法幫得上忙,好在她家姑娘是個心里有成算的,從來不等旁人眷顧,不靠旁人過活,依然活得足夠瀟灑自我。
當舅夫人找到她和梅香問她們可愿意繼續伺候姑娘的時候,她們都表示愿意,然后就轉手身契,最終又回到了姑娘身邊。
“咦,這里還有處泉眼啊!崩钏卦乱驗檫@個發現而顯得十分驚喜。
這是處天然的泉眼,因地勢凹陷而形成了一處不淺的池子,周圍的草木也長得很青翠茂盛。
一塵觀雖是修在這座小山的山頂,卻并不是最高的地方,還有一片突立的山崖,這處山泉便是位于山崖之下。
看著一身道袍的姑娘笑得像個孩子似的蹲在池邊撩水,梅香也不由得笑道:“這地方可是幾位少爺用心挑過的,就知道姑娘一定會喜歡。”
“一會兒來取些水,山泉水沏茶正好!
“是!
主仆三人在道觀周圍轉悠了一圈,在天色漸漸暗下來,這才終于回去。
晚膳四菜一湯,雖全是素菜,但味道卻是十分美味,顯見得掌勺的是個廚藝高手。
見姑娘吃得滿足,梅香忍不住說道:“這是表少爺專門尋來的廚娘。”
李素月卻是一笑,“他就是吃貨!
菊香掩唇偷笑,在挖苦表少爺上她家姑娘從來是信手拈來。
飯后,李素月照舊做了晚課。
看著姑娘做著一個出家人所要做的一切,梅菊二香心中頗有些酸楚,花樣年華的姑娘就這樣入了空門,怎能不叫人唏噓惋惜啊。
泉水之畔,琴音繚繞,茶香嫋嫋,三位年輕貌美的素衣道姑一坐二站,光是看著也令人賞心悅目。
一曲清音結束,一旁響起掌聲,手兀自按在琴弦之上的李素月循聲看去。
“這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到在下竟然在這里也能碰到小師父!
隨著一陣車輪碾壓在地面的聲音,幾個人從另一邊轉了出來。
看到那輪椅上坐著的人,李素月目光閃了閃,她起身,向對方拱手為禮,“福生無量天尊!币欢,再而三地出現在她面前,這真的沒辦法當成是偶然。
不過,人長得好看,就算有些小心思,在一定范圍內,她也不介意跟他虛與委蛇。
還俗的話,嫁的丈夫是個不良于行的人的話,是不是不太好?不良于行的丈夫……雖然長得一表人才,到底還是美中不足啊。
她當然沒有打算一輩子出家當道姑,還是會挑個合適的時間還俗的,所以挑選丈夫的事自然也是要放在心上的。
卓瑋玠回以一禮,然后四下打量,口中說道:“這里的風景不錯,很適合用來修身養性!
李素月只笑不說話。
“小師父如今是在這一塵觀中修行嗎?”他又問。
“是的!
“數日不見,道長如今不可同日而語啊!
她聽出了他的打趣之意,不過卻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一笑置之,淡聲道:“讓施主見笑了。”
卓瑋玠笑道:“相請不如偶遇,既然遇到了道長,而道長又在這一塵觀中,所謂一事不煩二主,不若就請你再領在下在這觀中內外轉一轉,如何?”
“使得!崩钏卦罗D頭吩咐二香收了琴和茶具。
“道長,不請我喝杯茶嗎?”卓瑋玠適時開口。
李素月只好改了打算,梅香將琴送回觀中,留下了菊香泡茶。
看著碧色的茶湯,嗅得清新的茶香,卓瑋玠品評了一句,“好茶!
“過獎!彼琅f淡定。
卓瑋玠啜了口茶,道:“道長身邊的這位小師父泡茶的手法不錯,專門學過的吧!
“是呀!
“是家里人派過來服侍道長的吧。”
李素月釋然一笑,如此頻繁的相遇,果然不是巧合啊。
她坦然道:“不錯!彼圆蛔儜f變,倒要看看這人究竟打什么主意。
卓瑋玠卻沒有就這個話題再做深入,而是順勢轉了話題,“觀中應該有信士留宿的地方吧?”
“有!
卓瑋玠頭也不回地吩咐道:“去給觀里添五百兩銀子的香油錢,咱們在這里住上幾日清靜清靜。”
“是!庇幸蝗祟I命而去。
“施主有心了!睂o香油錢的人李素月表示了由衷而又真摯的感謝。
一杯茶罷,李素月便充當了暫時的向導,領著某人在附近轉起來。
大多時候,為了不讓彼此間的氣氛因為不說話而顯得有些尷尬,李素月會時不時主動開口介紹風景,但也僅此而已。
面對陌生人,她本就做不到熱情十足口若懸河,不失禮是她的原則。
逛完了觀外,進入觀內,到月老殿的時候,看著高高在上的月老神像,卓瑋玠道:“道長信緣分嗎?”
李素月揮動了一下手里的拂塵,面不改色地道:“貧道已經是方外之人了!
“道長不知入世才是最好的修行嗎?”
“貧道躲懶,不想選那種太累的修行,出世修行就好!
兩人出了月老殿又進送子娘娘殿。
“麻煩道長幫我上炷香吧!
李素月點頭,走到一邊取香點燃,然后替他插到神前。
“道長說我是不是做了件錯事?”
“啊?”李素月有些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有此感慨,“怎么了?”
卓瑋玠臉露懊悔之色,道:“在下尚未娶親,若是這送子娘娘靈驗無比,不合時宜地就將子嗣送了來,那豈不是要亂套?”
李素月抿了抿唇,按捺住心情,不動聲色道:“施主盡快娶親便是,不如再去月老殿多燒幾炷香好了!
“言之有理!
李素月心中很是無語,但也只能陪著他又一次去到月老殿。
看著兩名護衛將某人搬進搬出的,李素月真想說上一句“既然不良于行,就別沒事老折騰了”。
“事關婚姻大事,總還是要慎重些,扶我起來!
聽到他這樣說的時候,李素月就有些不解,等到看到某人在護衛的扶持下竟然站了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睛都下意識地睜大了。
然后,她還聽到那人自言自語似的抱怨,“久不站立,都有些不習慣雙腳落地的感覺了。”
什么情況?這家伙不是不良于行?不是不良于行他怎么老坐在輪椅上,有病吧……
“讓道長見笑了,在下自幼身體弱,不能久立,故而常年與輪椅為伴。”
果然是有病啊,這樣的身體,竟然還來求月老賜姻緣,那女方得上輩子作了多少孽啊,可悲啊。
“道長!
“何事?”
“幫我插下香可好?”
李素月這次卻沒有動,只道:“施主還是心誠到底的好,莫惹月老怪責,婚姻大事要緊!
卓瑋玠看著她一笑,帶著幾分笑意地道:“是極,該是要誠心些!
在香爐內插好了香,卓瑋玠又看向站在一邊的人,“可若是送子娘娘那里先將子嗣送了來,我這婚姻卻未結成,可如何是好啊。”
李素月暗自深吸氣,壓下竄起的心火,按捺地道:“施主在婚前潔身自好些,自不會有這樣的煩惱!边@混蛋肯定是知道她的身世的,這是擺明在影射鎮遠府里的庶長女嘛,好想打他怎么辦?
卓瑋玠突然嘆息了一聲,道:“在下這身體破敗不堪,總還是想早有子嗣傳承的好!
這家伙——李素月暗自捏了捏手,極力保持著鎮定道:“若是施主的妻子不介意庶子庶女的話,自然也是無妨的!蹦悴痪褪窍霃奈易炖锫牭竭@個嗎,滿足你。
“非也非也,”卓瑋玠搖頭,“在下是有婚娶對象的,只是六禮齊備,總是需要時間的,禮儀講究些,耗時過久,道長說這樣的情況下,在下先求子嗣是否不妥?”
李素月將拂塵從右手換到了左手,道:“貧道一個出家人,對這些俗世之事如何知道;蛟S施主去問下自己婚娶的對象,自然便有答案了。”
“是呀,”卓瑋玠贊同的點頭,然后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眼睛上,“我正在問啊。”
李素月:“……”
而在卓瑋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隨侍在旁的兩名護衛便已經閃到了殿外去,絕不打擾自家王爺發揮。
“道長,你還沒有給我答案呢!弊楷|玠笑著追問。
李素月吸了口氣,一臉冷色地道:“施主若是閑到無趣來拿出家人尋開心的話,恕貧道失陪!边@是哪家倒楣紈褲子弟,閑著沒事跑來調戲她,信不信惹急了,她真動手啊。
“哎!彼焓謹r住了她的去路。“在下所言句句肺腑!
“胡言亂語。”她嗤之以鼻。
“我見道長心中便喜,有婚娶之心,不知道長可否應允?”
“滾!崩钏卦氯虩o可忍,長得儀表堂堂的,怎么就不干人事呢?白費了這張臉。
“就不能商量商量?”
李素月指了指他,實在不知道該用什么話來表述自己此時此刻心中的感想,這人看著像個謙謙君子,沒想到卻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道長想說什么?”他心情甚好地問。
李素月冷笑了一聲,“貧道看施主不只體弱,還耳背,容貧道再提醒一遍,貧道已是出家人,早已斷了紅塵諸事!
“出家人慈悲為懷,道長與我行個方便不行嗎?”
這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李素月打算繞過他離開,就讓他自己瘋去,不料這人卻又一次攔在了她面前。
她氣極反笑,說出的話就有些不好聽起來,“施主,恕貧道直言。以你這樣的體質,便是娶了妻,也不過是害人害己,好好將養,說不定還能多活幾日呢。”
卓瑋玠聽了絲毫沒有動氣,反而十分贊同地道:“便是如此,道長若是應了我,也不會在此事上費什么精力,只需熬到我身故,自然可以繼續來做這觀中道士!
“滾開!边@不要臉的家伙!
李素月怒了起來,直接一把推開了攔路的他,一聲驚悚的慘叫聲當即在月老殿內響起,緊接著便是重物落地聲,然后伴隨著“噗”的一聲,鮮血噴到了地磚之上。
面對這一連串變故,李素月目瞪口呆。
“道……長……”
李素月手捂在唇上,用力眨了下眼,真希望是自己看錯了,她沒用多大力氣的啊,怎么會這樣啊?
“道……長……”
看著那人顫顫巍巍探向自己的手,李素月到底過不去心中那道坎,矮身蹲下,詢問道:“你不要緊吧?”身體這么弱就不要隨便出來調戲別人啊。
卓瑋玠一把抓住她的道袍,咳了幾咳,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下,“在下……在下怕是要在觀中休養些時日才行了……噗……”又是一口血落到地磚之上。
“喂——”李素月看看再次吐血的人,又往殿外看去,情急喊道:“喂,你們還不趕緊進來扶你們公子起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