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死了。
一場驚天爆炸,毀了元生當鋪,將那兒燒得一干二凈,只;液趦A倒的廢墟。
那場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毀了大半商街,就連對街的酒樓也遭到波及。
等到火滅之后,官兵在當鋪的灰燼廢墟里,找到幾具一碰就化成灰的白骨,其中一具白骨,胸前掛著一只老銀鎖。
老銀鎖,形如腰子,厚實且飽滿,原本綁在一起的平安符已被燒成了灰,沾得銀鎖內外都是黑灰,可擦去黑灰之后,就能看見上頭一面雕著喜雀與梅花,一面鏨刻著四個字。
長命百歲。
知府大人差張同知登門前來,親自把那老銀鎖送給了她。
「周氏父子畏罪自焚,大人交代把這賞了溫老板,望溫老板能長命百歲。」
張同知看著她笑,溫柔只覺一陣毛骨悚然。
周豹死了?她不信,她知真的周豹早死了,可后來的那個還活著,只是換了張臉皮,扮成了另一個人罷了。
說不得,就是知府大人;說不定,正是眼前這位張同知。
直到今時今日,就在此時此刻,她才真的能夠體會,周慶這些年,有多難,有多苦,有多恨。
她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方能躬身抬手接過那銀鎖,和那男人微笑道謝。
「謝知府大人打賞!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箯埻龡l斯理,意有所指的看著她笑:「這城里的主,就只有一個,也只能有一個。溫老板,你懂嗎?」
「子意知道。子意謝知府大人,謝同知大人給子意這個機會!顾\惶誠恐的彎腰再彎腰,將拱著的手和頭都快垂到了地上。「子意必定不負大人所托。」
「既是這般,就好!
張同知滿意的笑著,一甩長袖,轉身走了。
她一路畢恭畢敬的跟著,將他送到了大門外,直到那張同知的車駕遠離,她都還彎著腰,拱著手,緊緊抓握著那銀鎖。
手心里的銀鎖,又冷又冰,她緊緊握著。
等到那車駕再不見蹤影,她方直起身子,轉身跨進門檻,一路掛著微笑,走回溫子意所屬的大院,可才進門,她再忍不住胸中郁氣,彎身張嘴就嘔出了一口熱血。
待她回神,邱叔與陸義已在跟前。
「丫頭,你還好嗎?」
邱叔一臉擔心的看著她,她以掌心與手背抹去嘴角鮮血,將染血的手藏在衣袖中,啞聲開口。
「沒事——」
話聲未落,一口熱血再次上涌,她改以左手去遮,教那握在左手掌心中的銀鎖,全染上了她的血。
她看了,心更痛,再要吸氣,另一口熱血又再上涌,無法遏止的從口中嘔了出來。
到這時,眼前已然一片昏黑。
陸義飛快伸手扶住了她,丘叔更是驚呼出聲。
「我去找大夫——」
聞言,她急忙伸手將他抓住。
「不行,你不能去!」她頭暈目眩的強撐著,張著布滿黑點、看不清的眼,斬釘截鐵的道:「阿叔,溫子意得好好的,不能倒,不能病,這個時候不能!」
「可是——」
「沒有可是!」她緊緊抓著他的手,啞聲道:「那些人是妖,披著人皮的妖。他們讓溫子意繼續收月錢,而不是直接取而代之,定是有原因的?蓽刈右庖遣×,他們會立刻找另一個人做其傀儡,屆時我們更難掌握他們究竟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只有當他們以為,我就是個掛著大善之家,道貌岸然的貪心奸商時,他們才不會有所提防,就像……」
她喉一緊,心又抽,可仍啞聲繼續說下去。
「就像周慶,這么多年來,就是要惡給他們看一樣!
邱叔震懾的看著眼前他一手帶到大的小姐,淚濕眼眶,啞聲道:「但你這樣是要怎么——」
「沒事!顾樕n白,唇仍微顫,但語氣無比堅定,「我沒事,我只是需要回房躺一下,讓我躺一下就好。阿叔,你答應我,別去請大夫,別讓周慶賭命為這座城留下的一線生機,就這樣沒了!
邱叔喉緊心抽,只能老淚縱橫的點頭。
「好,不去,我不去……」
聞言,溫柔這才松開了手,可心一松,頭更暈,她站不住腳,可陸義已將她一把抱了起來。
那男人抱著她走進暗道,從溫子意的屋,回到了溫柔的房,把她放到了床上,讓她休息。
當陸義轉身要離開時,她張嘴叫住了他。
「陸義?」
他回過身來。
她半支起身子,坐在床上,看著那男人,啞聲問。
「你是妖怪嗎?」
陸義一語不發的看著她,只是抽出腰側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劃下一刀。
鮮紅的血流了下來,沒有任何腥臭的味道冒出。
她瞳眸一縮,卻仍堅持又問:「所以,你知道?」
看著她,男人點點頭。
她直視著他的眼,再問:「你既然會武,為何瞞著不說?你到底是什么人?」
陸義看著她,知道近來發生的事,讓她無法再輕信任何人。
深吸口氣,他沒有閃避她的視線,只啞聲開口:「很久以前,我曾做錯了一件事,我為此離鄉背井。在那之后,我就只是個車夫,當一個車夫,不需要會武,所以我沒有說過!
這一剎,溫柔能看見他眼里的痛與悔,和那強壓在冷靜表面下的情緒。
要在這之前,她或許無法辨認,可現在她能懂,懂得人生中那許多無法言喻的悔與痛,可她還是開了口,看著他,繼續問。
「你的腿真的瘸了嗎?」
他張嘴坦言:「沒有。它斷掉過,可后來好了,但當一個瘸子有許多好處,就像你穿男裝一樣,不同的身分,對打聽消息,十分方便!
她點點頭,看著他,臉色蒼白的道:「我需要你去確認一件事!
「邱叔不是!箾]等她說,他就知她要問什么,知她在擔心什么,他告訴她:「我今天早上確認過了!
溫柔聞言,這才讓自己放松下來。
「抱歉!
「不用。」他告訴她:「你這么做是對的,是我也會這么做!
她不知該說什么,只能再次點點頭。
他本欲轉身,卻又停下腳步,看著她問。
「如果我真是妖怪,你想怎么做?」
她看著他,掀開了床被。
陸義看見她原先擱在床被下蒼白的右手,握著一把上了箭的十字弓弩,顯然她一直將這十字弓弩藏在床上,一上了床,他才轉身,她就拿著這十字弓在床被下對著他。
「若我真是妖,這小箭是沒用的。」他提醒她。
她眼也不眨,輕言淺語的道:「我知道,所以我在箭頭上涂了麻藥,能放倒牛馬的麻藥!
陸義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溫柔這才放下了十字弓,她應該要覺得惡心,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出這么可怕的事,可在經過這一日一夜之后,她現在只覺得麻木。
松開十字弓,她合上眼,將那染血的銀鎖,緩緩擱到心上,壓著。
可閉上了眼,那夜周慶寫下的字卻清楚浮現眼前。
圍地則謀,絕地無留。
此地已絕,不可多留——
他早知會如此,所以他要她走,要她在讓官府抄了周家之后,離開這里。
可她如何能走?怎么能夠?他都沒走了,要她如何能夠拋下這一切,轉身掉頭,離開這里?
躺在床上,眼好熱,她咬著牙,不肯讓淚上涌。
她不走,不會走。
多恨自己沒早點猜透他想做什么,多恨他沒有早點同她說,多恨那些吃人的妖,剝皮的怪——
她清楚記得,那年那月,那天那時,他在當鋪二樓,垂眼瞧著她放那銀鎖時,眼底那難以言喻的情緒;她也依然記得,那日那夜,那時那刻,他枕在她腿上,緊握著她的手,卻要讓她走。
那一會兒,她還不懂。
可如今,都懂了。
是她傻,是她能力不夠,所以他才沒說,不肯說。
說了她也不能做什么,她心太軟,不夠狠,沒那么恨,而他不想拖她下水,卻又無法放她離開。
溫柔將手心里的銀鎖緊緊握著,握得很緊很緊,緊到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肉里。
可現在夠了。
她就是死在這兒,也不會走。
不把那些骯臟妖怪,全都拖出來、翻出來,她不甘愿。
不甘心。
那一夜,下了雨。
細雨紛紛,飄著,落著。
清明過了,谷雨已至,綿綿陰雨,澆灌著大地。
第二天,她強迫自己起床,出門,當溫子意。
在知府大人與張同知的授意下,她接收了周豹與周慶的生意,親自回到了大廟前,撐著一把傘,來到元生當鋪先前所在之地。
那兒,除了倒塌燒焦的木梁與黑灰,什么也沒有了。
慢慢的,她走到了那一方小小的天井,曾經所在的位置,地上曾有的青苔,早已完全被燒成了灰,老舊的石板上,有被歲月時光磨損到看不清的紋路,不知何年何月,它裂了開來,卻也無人理。
許多年前,她同他一塊兒倚窗坐在二樓,就曾注意到這裂開的天井石板上有東西,可那時它被青苔覆蓋著,只露出了一小部分。
火燒之后,青苔沒了,其上的石紋卻依然看不清。
或許,是只鳥吧?
她看著那裂開兩半的模糊圓形石雕,想著周慶,是否也曾好奇這是什么呢?那男人可有那閑情逸致?八成是沒有的吧?
這一生,他可曾開心過?真的快活過?
雨一直下著,將灰燼融成黑水,在腳下漫流,濕了鞋,濕了襪,讓寒氣從腳底凍了上來,她卻一無所覺,只覺心痛,不自覺,又握緊了垂掛在胸前的老銀鎖。
「溫老板?」
聽到工匠的叫喚,她回過神來。
「這兒,你打算怎么做?」領頭的工匠,站在她身邊問。
杵在那余燼之中,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工匠,淡淡開口。
「全部鏟平,再起兩座樓吧!
說著,她撐著傘,轉身走開。
沒有人反她,沒有妖反她。
周慶曾經掌控住的人或妖,不是被殺了,就是已經逃出城去。
迎春閣成了那花魁柳如春的,而她再也不曾見過墨離和李朝奉,她不知他倆是否也死在那場大火里。
隨著那在大廟前,迅速蓋起的樓宇,溫柔知道,人們很快就會忘記周豹與周慶。
從今而后,這座城,是溫子意的了。
可她比誰都還要清楚,無論是誰在當家,其實都只是個傀儡,一舉一動都被那幕后黑手掌握的無形絲線控制著。
她會當那傀儡,她會讓他們操縱她,直到她摸清他們的底細為止。
日復一日,她微笑,她說話,做著買賣,收著月錢,再把收到的月錢送到張同知那兒。
她如那些妖怪所愿,做個安分守己的傀儡溫子意。
每一天,她都會穿著貂皮大氅,到那工地看樓蓋得如何,對著那些工匠指手畫腳,臉上時時掛著一副心滿意足的微笑。
每一夜,她回到自家大宅,就徹夜不眠查看周慶的帳本,有一部分的帳,和元生當鋪一塊兒燒了,可尚有大半,都在迎春閣。
她接手周豹與周慶的生意時,柳如春就讓人全搬給了她。那女人把帳本給她,只是因為張同知和知府大人的授意,他們要她幫忙收錢、管帳,可她很清楚,周慶總是在查看那些搜來的帳本是有原因的,他在找些什么,而且他一定是找到了,發現了什么,那些妖怪才會殺了他。
她知道自己睡得不夠、吃得不夠,所以她強迫自己吃東西,可總是吃沒多久,就跑去吐了出來。
隨著日子的過去,她整個人越來越瘦,出門只能在身上多套兩件衣裳來撐場面。
可即便她不斷翻查手邊所有的帳本,依然看不出什么來,沒有半點頭緒。
煩躁與憤恨一日又一日在心底堆積,她甚至想過,要親自到府衙里,將那扮作知府的妖給逮來,那些危險的念頭,在腦海里轉著,無法消散。
就在她惱恨得幾乎想一把火燒了那些帳本時,之前被周慶占屋趕地的李老板找上了門來。
李老板是來道謝的,那天是溫子意幫了他,給了他一家容身的地方,所以在安頓好之后,他又帶了禮上門拜訪。
「溫老板,今日除了來和你道謝,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老夫厚著臉,還有一事相求!
「李老板,你但說無妨!
李老板遲疑了一會兒,老臉發紅的張嘴,道:「我李家那祖屋,聽說周慶死后,是到了您手里?如若可以,是否請溫老板緩上一緩,別將那屋賣給別人,讓我老李有機會,把那祖屋分次給買回來?」
溫柔一怔,才想起來,確實周慶大部分的物業,都到了她手上,她昨夜的確曾在帳本上看到這條。
她才要開口要他放心,李老板生怕她不愿答應,已老淚縱橫的匆匆再道。
「溫老板,我知道,你也是花了不少銀兩,買了那屋那地,可咱們李家,自唐朝就在這兒落地生根,打小,我爺爺姥姥都再三交代,對我耳提面命,那祖屋是千年家宅,絕對不能賣的,那是咱們李家家業根基,就連族譜上都有先祖題字,交代此屋斷然不能脫手,若然脫手,必會斷子絕孫,可我不中用,讓周慶蒙騙,三年前他來我家,說要買我屋——」
她一怔,開口打斷了他。
「周慶三年前就曾找過你?」
「是,當時我不肯,他就回去了,誰知他換了個方法來拐我家祖屋,那會兒,我商貨在大運河上被劫,一時周轉不靈,他說要借我銀兩,我就該知他心懷不詭……」
聞言,溫柔心頭驀地一跳,昨夜那帳本里,除了李家,還有另外數十戶人家的房產,現在回想起來,那些都是城里的百年老店,而它們全都是在這三年內,被他強行趕走霸占的。
讓她注意到的,是其中有十八戶,都讓人在帳本上,特別以小字注明著蓋房時是何年何月,它們都和李家祖宅一樣,皆是已經興建了好幾百年的古屋。
忽地,記起他枕在她腿上那日,手上握著一本地方志。
當時,她沒有多想,可如今想來,他那時身受重傷,怎會有什么閑情翻看在地的地方志?
驀地,她領悟過來,他強占那些屋舍,是有原因的。
溫柔不動聲色,只露出微笑,開口打斷眼前的老人。
「李老板,不好意思,李家祖屋那筆房產,我會找帳房管事來問清楚,若真在我手上,除你之外,我必不脫手。」
得到她的親口承諾,李老板感激涕零,差點就要跪下,她伸手攔住了他,一陣客套之后,將他送出門外。
待李老板離開,她匆匆回轉書房,翻出昨夜看到的那本帳冊,果然上頭有好幾戶旁邊都有小字記載著興建的年月,而且大多都是傳了好幾代的祖屋,可除此之外,她還是看不出其中蹊蹺。
但她知道,這是他的字,這些小字,是他寫的,特別注明。
他對這些老屋,這般勢在必得,一定有他的道理。
看著那本帳冊,她轉身翻找出城圖,將那些老屋的位置,一一標了出來。
它們看起來很散亂,沒有規則性,散布在城內城外,東西南北皆有。
她知道自己必須到那些老屋去看看,但不能是現在,得等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