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個十五年——
「克德國際珠寶公司」今兒個早上舉辦分公司剪彩儀式,接任董座的,是遺傳到母親美貌及父親才智的嚴蓳聆。
樊家和東方家的新生代也都到場,這是年輕人的時代。
交出江山的「前浪」們好不容易把重擔丟出,沒人再想去湊那種熱鬧,剪刀剪完就揪團到茶餐廳喝茶聊天,感受退休生活。
結束最后一堂課的靖剛老先生姍姍來遲,眾人一見他出現,按慣例對他一身老學究的穿著嘲笑個不停。
「我說你好歹年輕時也風光出任過克德的副總,就算現在在大學當義務的歷史課講師,也不用穿得這么八股,光鮮亮麗一點才有朝氣嘛!」
靖剛慢步來到餐桌旁,坐在嚴子衛的身邊,先喝了口茶,才呵呵笑道:「都老了,還講究什么穿著,穿得暖就好!
自從他決定振作的那天起,便把身邊所有能捐出去的財產全捐了出去,自己粗茶淡飯地過日子,選擇到大學里不支薪地義務授課,衣服幾乎都是撿這些長年在克德勞心勞力、亦友亦兄的前同事們不穿的舊衣穿。
嚴子衛向大伙兒使了眼色,其它人便知道,最近要再找時間去幫這個「獨身老人」的兄弟采買衣服了,買完還要撕掉標簽把它弄得看起來舊舊的,免得他不收。
雖然這樣很麻煩,但好過他十五年前那種放浪形骸的樣子。
他有很努力在裝得「過得不錯」,大家都知道,所以極度配合。
「等下結束要去我家打牌嗎?」嚴子衛提議。
這些退休或隱身于生意之后成為顧問的戰友們自是答應,但靖剛卻搖頭。
「不了,你們玩,我還有事!
嚴子衛仔仔細細地打量靖剛的表情,確定他無大礙后,才放心地點頭。
「好吧!你去忙。」只要不危險,他們都不會多問。因為對一個全身上下由內而外滿是傷口的人來說,不小心就會問到痛處。
離開茶餐廳,靖剛開著車,來到了貓空。
循著一樣的小路,來到了原本這一世要請她幫忙守候的秘密基地。
從第一世,累積到這一世,所有回憶他都存放在這里,那上頭已鋪了層灰塵的桌上,還有著那幾張她用鉛筆畫他樣子的小紙張。
靖剛坐在床上,蒼老的手拿出手機,打開相簿活頁夾。
那天偷偷側拍下的照片,她的容貌,對照著他心里頭的想念,一模一樣,不曾模糊過。
「親愛的,我今天過得很好。」決定振作的那天之后,他都會這么說。
雖然再也不曾在夢里見過她,但他沒再自我放逐過。
哭還是會哭,痛也還是會痛,但就像厲軍所說,帶著這些,他要這么過完這一生。
下午,外面開始下起雨,在床上躺著,原本打算假寐一下的靖剛,不小心睡過了頭,再醒來,已是晚上。
他慢慢坐起身,手機剛好鈴響,接起來,是嚴子衛壓抑著擔憂又裝得平淡的聲音——
「還好嗎?剛打了幾通電話你都沒接,晚上要不要過來我家吃?」
「我剛不小心睡著了,沒事。不用了,我昨天晚上還有一些剩飯剩菜,我先吃完!
掛上電話,靖剛走出秘密基地,外頭因為偏僻,沒有路燈,他只能就著昏暗的夜色行路。
六十幾歲的身子,雖然沒有糟蹋得太過,但在視線不佳的狀況下,也很難好好走路。
正當他吃力地看著路,準備步下因下午那場雨而顯得濕滑的石階時,突然,他聽見身后有人叫著——
「靖剛!」
他一個轉頭,腳就這么滑了出去……
那天晚上,嚴家、樊家,甚至商請了東方家族都派出了大批人馬,始終偏尋不著靖剛的下落。
再睜開眼,四周一片黑。
靖剛一度覺得志忑,但這種感覺太過熟悉,所以沒過多久他已經明白,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當牛頭馬面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想起自己這一世是怎么死的,因路滑一個不小心摔死的。
很好,他沒有負了對高娃暮的承諾,他有認認真真地把這一世過完。
「你是朱靖剛,臺灣臺北人,享年六十八歲,對嗎?」
「是,麻煩你們帶路!
他緩步跟在牛頭馬面的身后,每踏出一步,都有無限感慨。
當他被帶到了文判面前,他問:「這一世,會給我喝真的孟婆湯嗎?」
文判看著他,笑著反問:「從你的語氣,我實在聽不出來你是想喝,還是不想喝呢?」
靖剛看著文判,「我不想喝。我希望永永遠遠都記得她,不管我輪回到哪一世。雖然她已經不存在在人間或冥間的一草一木中,但至少她會在我的心中、我的腦海中!
文判笑著搖頭!改氵@人真奇怪,這咒有解沒解,怎么都還沒能讓你放下她!」
文判轉過身,背對他,往前走,靖剛慢步跟著。
「你不想喝孟婆湯,你想背著有關她的一切記憶生活。但即使這樣,你還是無法幫她活著呀!」
靖剛一邊踱著年邁的步伐,一邊回答,「就算是這樣,這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讓她至少活在我的心中!
此時,文判停下腳步,靖剛也跟著停下。他們來到所有花開花落都只為他的那方花圃。
文判轉過身,看著他問:「可曾問過她想怎樣活著?」
靖剛沒有答案,因為從來沒有問過。
在他的沉默中,文判拿來一只提壺遞給他!竵,幫我澆澆水吧!這土挺干的,得滋潤滋潤!
靖剛接過提壺,怕一手拿不穩,他兩手拿著,微微舉高,傾斜四十五度角后,將提壺里的水傾倒而下——
「怎么是紅色的?」靖剛訝異地問道。
文判嘴角微揚,拿回提壺,繼續澆!改阒罏槭裁匆让掀艤珕?」
靖剛沒有回答。
文判繼續說:「本來是一條線,纏著纏著,就變成一個結;再纏著纏著,就成了一圈線球,這線球要是再纏著纏著,就足以變成一個繭。喝了孟婆湯,一切重新開始,又是干干凈凈的一條線,不帶著回憶、不帶著傷痛,也不帶著任何遺憾,不是挺好的?」
靖剛那張刻劃著時間痕跡,隱約看得出年輕時英挺俊俏的容顏,因為文判的話,微微牽動著臉部線條。
文判說的沒錯,但那些遺憾和傷痛里,卻有著她!
澆完水,文判吸了口氣,繼續道:「本來,當詛咒解開,高娃暮就應當隨著詛咒消失,不應該再存在于任何一種具有生息的形式之中。但是,你對她的執念太深,本來那條名為詛咒的線,只是綁著她和你的命運,你卻將這線一直繞、一直纏,一直繞、一直纏……她的形體是沒了,但屬于她的念卻一直留在這里!
每過一次奈何橋,花圃里就隨著他對她的怨結出了種子,這七萬多年下來,已經不知道結了多少屬于她的種子、葬了幾朵屬于她的奈何花。
文判的話勾起了靖剛的疑惑。他的意思是?
「剛剛澆的,是高娃暮的血,那是銀鳳帶來的。這一片土地,葬的是屬于她的念,念融血水而形之……」也算銀鳳有心,在高娃暮被匕首刺中、尚未煙消云散時,先收集了她的一些血,每次澆灌便滴上一滴。
文判的話未完,但靖剛的雙眼卻燃起了希望,手微微發顫著。
「銀鳳說,這是她盡了最大的努力可以為你們做的了。雖然不知道高娃暮的形體生息要花多久才能養成,所謂『三魂七魄』,她現在連一魂一魄都不完整,但假以時日,是可以成的!
靖剛激動地掉下眼淚。他說可以成、他說可以成!
「那我……那我……」他可以繼續等她嗎?
文判看出他的想法,對他搖了搖頭。
「你,仍然是要飲孟婆湯的。而且詛咒已解,喝了孟婆湯,你將完全忘記所有曾經在人世間的記憶,你不會再記得誰是高娃暮,也不再記得自己曾經愛過她或恨過她,一切,歸零!
什么?「那我……該怎么遇見她?」
「她不是入夢告訴你了,有緣,再見嗎?她希望如果能夠再遇見你,你們會重新認識,如果可能,重新相知相惜。她要你不帶任何一絲的情感枷鎖,只是純粹的愛她;她要你,認識另一個全新的高娃暮。
「而所謂的『純粹』,就只能交給緣分了,因為無法刻意呀!」最后那句,文判加重語氣,像講給某人聽。
稍后,靖剛到了孟婆面前,當接過孟婆遞來的那碗熱湯,還是猶豫了。
「怎么?怕萬一認不出她?」孟婆笑開她那全無半顆牙齒的嘴巴問。
「是呀,很怕,怕錯過她!
孟婆對他的杞人憂天呵呵直笑。「傻子,把緣分交給命運吧,那不是你的工作。就算你帶著她的記憶轉世,茫茫人海,你有多少時間尋她?喝了湯,轉世去,其它的,并非由得你安排。
在孟婆的催促中,靖剛最后還是飲下了藥湯。
在飲下藥湯的同時,他在心里頭不斷念著高娃暮的名字,妄想著這樣可以記得她。
待靖剛入了輪回,孟婆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步履蹣跚地走到休憩的涼亭。
「咦?你也在這兒呀!」孟婆對著已先來到涼亭的月老打了招呼。
「是。〗駜簜銀鳳又來找,都跟她說沒那么快了!乖吕舷訜┑仄财沧,并問孟婆,「依你看,那形體還要多久才能夠格入輪回?」
孟婆掐指算算,笑道:「不久不久,再來個百年鐵定行!」呵呵呵。
月老支手撐額,大大地嘆了口氣,「唉!這樣我還要被煩幾次。
簡直是質疑他的專業嘛!管這么寬,連紅線要綁哪都要管,這年頭真的是愈來愈沒人懂得敬老尊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