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剛出門買了老姜回來熬煮,再準備冷水和毛巾,不斷重復地敷蓋在她的額頭上,以利降溫。
沉睡的期間,她仍不斷夢囈,有時甚至會突然大叫一聲,睜開驚恐的眼,然后又閉眼睡去。有時,是默默地流下眼淚,但雙唇緊閉,像是怕示弱一般不準哭出聲音。
靖剛一邊幫她換毛巾,一邊回想有次去到地府時的情景。
那時,他問文判—
「我等待輪回轉世的期間,她在人世,都在做什么?」
文判先是啜了口熱茶,才反問:「你關心她?」
靖剛嗤笑一聲,「才不,她個性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讓自己吃虧,我只是好奇而已!
「唉呀,那就不用費心去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反正就如同你所說的,她不是一個有仇不報或以德報怨的人,所以在人世間就是一直『爭』而已,沒做什么!
那時,文判講得云淡風輕,他也不曾認真追問過。
然而,剛才看到的那些疤……
她都在「爭」什么?
天色漸暗,多虧靖剛的照顧,高娃暮的燒已退,人也漸漸清醒,一杯姜茶遞到她面前,熨熱她的雙眼。
她看著靖剛,把感激的微笑藏入心底,捧過熱茶時,說道:「真抱歉,讓你照顧討厭的我一整天,辛苦了。」
靖剛沒說話,看她一口一口喝著姜茶,看她的表情,顯然身體應該是好多了。
看著她后知后覺發現自己衣服被換過所露出的震驚模樣,他這才開口問道:「那些傷是怎么回事?」
高娃暮愣了下,隨即調整表情,淡漠回道:「不關你的事!
「你不是一直很會保護自己,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可能得罪你的人,為什么還把自己弄成那樣?」
高娃暮咬了咬下唇,然后才露出輕佻的笑。
「你不用那么擔心,這身子雖然烙著那些疤痕,但對我這樣做的人下場也沒好到哪去,你是知道我的!
靖剛皺眉,不想再聽她說下去,是。∷怂龑ψ约阂埠軞埲。
「你休息一下,我去弄晚餐。既然你比較有力氣了,等下就自己出來吃,我弄完飯要去公司一趟!
說完,他就要離開房間。
高娃暮放下手中姜茶,急喚住他,「今晚……會回來嗎?」
靖剛轉頭看她,沒給答案,便轉身離去。
房門被關上后,高娃暮才允許自己露出落寞的神情,無奈苦笑。
剛剛那句,不知道有沒有問得太卑微怯懦?
靖剛回到公司,馬上就被他的頂頭上司,也就是「克德國際珠寶公司」的大老板嚴子衛,更是他第一世的皇兄靖武,給叫到辦公室。
「靖剛,我們『克德』目前已經打進了歐洲市場,但甄華的產期快到了,我怕到時我沒辦法過去,所以想問你是否可以代替我跑一趟?」
嚴子衛將手上一疊資料交給他,但靖剛只是接過,就放回桌上。
那疊資料大部分都是他搜集研究過后指示助理準備出來的報告,他不用太花時間看,就非常清楚進駐歐洲市場這件企劃的內容。
「當然沒有問題,我也正想問你是否需要幫忙。嫂子的肚子已經愈來愈大,你就多花點時間陪陪她!
靖剛坐入嚴子衛辦公桌對面的軟皮沙發里,真心的為兄嫂開心。
這一世,他因為小時候嚴子衛的一次車禍,看到他臉上的惡魔印記而認出他,所以后來就一直跟著他,當然,也將惡魔在第一世對他下的詛咒告訴他。
原本以為兄弟們得背著這詛咒生生世世無法解脫,沒想到,后來遇到了以自己的心愿跟惡魔交換解咒方式的銀鳳,就在一年多前,順利解除了大哥「生生世世,凡為他所愛或愛他之人,都將因詛咒而死」的咒語。
看大哥大嫂如今幸福美滿的樣子,他心里既羨慕又祝福他們,所以當一知道大嫂懷孕,他便二話不說地扛起大部分的公事,讓大哥能盡情陪伴在大嫂身邊。
嚴子衛向來不茍言笑的俊顏朝靖剛露出感激的笑容。
「這幾個月你已經幫了很大的忙,但這次的歐洲之行,不是一時半刻可以回來的,至少得待上一個多月,你那位高……是高小姐或是高娃小姐,OK嗎?」
靖剛笑著糾正嚴子衛,「她真正的姓是『高娃』,只是這個姓在之后就絕跡了,跟我們第一世的『靖』姓一樣,所以她就順勢把現在還有的『高』當做姓氏使用,而我則只能把『靖剛』看做是名字,再冠上每一世出生的姓氏。」
解釋完,他回到正題,「她不會有什么大礙,我們被詛咒牢牢綁在一起,要分也沒辦法分開!
嚴子衛看著他一臉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樣,開口問:「銀鳳有說怎么解你的詛咒嗎?」
當一年多前銀鳳解開他身上的咒語時,曾提到她必須在七萬七千七百七十七年后的這一世,也是惡魔訂下解咒的時間里,運用她修練習得的術法,同時替他們兄妹解咒成功,她才能與金梟見上一面。
所以,肯定有法子解除靖剛身上的咒語!
靖剛沉默了一下,才緩緩啟口,「是有,而且不難。你很難相信,我背著這七萬七千七百七十七年的咒語累積著世世代代的記憶,卻只需花費約莫三秒鐘的時間,就能解除!
靖剛的話引起嚴子衛的好奇!甘裁捶绞剑俊
「一把匕首。」
「一把匕首?」嚴子衛不解。
「是,銀鳳就只給了我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是用第一世時,高娃暮用來結束我性命的長劍熔化重鑄的,中央鑲著一顆小小的空心水晶小球,球體里裝著銀鳳添了術法的血液。高娃暮的確是不死之身,但只要那匕首劃過她的脖子,她便會魂飛魄散,我的詛咒就真的是『迎刃而解』!咕竸偺а劭粗@么多年的大哥。「所以你說,解這個咒,是不是很簡單?」
連銀鳳自個兒都說,他的詛咒是四個皇兄妹們當中最好解的。
嚴子衛看著他,卻沒有問他,既然這么簡單,怎么不趕快處理?
因為他了解這個弟弟,即便這一世不是親兄弟,但一起這么多年,他知道靖剛并不是一個將生命視如敝屣的人。
他知道就算對方再窮兇惡極,這個弟弟也不會隨便手刃取命,他就像人世間的天使,有溫暖的笑容,有憫人的情義。
「你想尋求別的解咒方法?」
一語中的,但靖剛卻露出苦笑。
「我問過銀鳳,可有別的解咒方式?但銀鳳說,不管哪種方式,她都必須消失,因為解咒解咒,她,就是我的咒!
嚴子衛聽完,停下正一邊簽署文件的手,筆還握在手上,雙臂環胸地靠向椅背,語帶玩味地問道:「你別告訴我,所以你正考慮,是否要跟這個『咒』和平相處到千秋萬世!」
靖剛看著他,眼里透著答案,卻有著掙扎!钢灰龅讲豢床宦牪宦,不是沒有辦法。但銀鳳和金梟怎么辦?高娃暮這樣活著對她就不是懲罰嗎?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不傷人的。」
俊臉上沒有一絲握有解咒方式的喜悅,反而是愁緒萬千,全是為了別人。
嚴子衛搖搖頭,將筆丟在辦公桌上,從椅子里站起身,兩手插在西裝褲里,走到沙發,坐到了靖剛身旁。
「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嗎?」
靖剛用眼神詢問。是什么?
嚴子衛輕嘆一聲,告訴他,「事實上,你的詛咒不是生生世世跟你注定糾纏的高娃小姐,而是你的良善啊!」
拋不開的良善、什么都要顧全的良善、不先考慮自己的良善,某些時候,殘忍反而是真正的仁慈。
嚴子衛離開辦公室后,靖剛獨自一人繼續留在公司里,將即將到來的歐洲之行所需的資料先整理起來。
自嚴子衛收購「克德」之后,他就與他一起闖蕩商場,而嚴子衛非常信任他,他知道的,靖剛也無所不知。
自從認清不管如何做都無法與高娃暮真正分離的事實后,他就習慣延長自己能夠獨處的時間,一方面是除了命運的安排,否則不想與她有太多交集之外,二方面是,想要消極地用「漠視」來淡化他無法歸零的記憶中,有關于她那一切種種惡行的畫面。
只是在公司里頭住一晚,并不會因為詛咒而招來什么災害,但當公司的鐘在整點響起音樂時,半夜三點,不知道她是否還會再發燒?
身體的反應比百轉千回的心思快,當他決定還是回來看看比較好時,車早就停在了家門口,手上還多帶了份熱粥回來。
上了電梯,到了大門,密碼鎖都還沒按下,就聽見屋子里頭傳來乒乒乓乓雜物落一地的聲響。
他急急忙忙開門沖了進去。
「高娃暮!發生什……」見到家里滿目瘡痍的靖剛不禁噤聲。
客廳四十二寸的液晶電視掉下來不說,餐桌上跟附近大大小小的碎玻璃、還有濃濃的燒焦味……
不要告訴他,詛咒的效力已經強到他離開她不到十二小時,災難就會降臨!
靖剛踏入客廳,先找人要緊。
「高娃暮!高娃暮!」
他大叫著,最后,才聽到自房里小小聲的傳來—
「我……咳……我在這里……」
靖剛沖進她的房間,見她花容失色地窩在角落,第一次看見她淚漣漣,活像個被爸媽棄養的孩子,完全不見以往的冷然高傲模樣。
「發生什么事?」
「有老、老鼠……」
「又是鼠患?」不會吧!真的是詛咒的效力變強?
還好高娃暮馬上搖了搖頭。
「只……只有一……一只……」她誠實回報。
靖剛愣了下。有沒有聽錯?她說的是「一」只,還是「億」只?
「只有一只,你會嚇成這樣?」刀槍抵在她脖子上都能面不改色的高娃暮,竟然怕一只小老鼠?
「對……對不起……我怕……」
見她那眼淚流不停的樣子,看來,是真的害怕。靖剛脫下外套,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先伸手摸她的額頭。
「又發燒了!
他將外套披在她身上,扶她坐到床上。
「怎么某一世你說家里遭鼠患時,也沒見你這個樣子?」
坐到床上的她,想拿衛生紙擦干鼻涕和眼淚,但伸出的手卻抖得厲害。
靖剛抓下她發抖的手,替她拿來衛生紙。
「有……我只是……只是先逃到飯店……這次來……來不及……」
因為生病,她來不及逃出家門,就先被回來的他撞見了?
「原來你這么怕老鼠!购喼毕褚姽砹艘粯。
高娃暮抿嘴,沒有回答,只是努力平復心情。
「來吧,去客廳,我把東西收一收,你先喝個熱粥!
正想牽她出去,但高娃暮卻反應激烈地縮到床角,猛搖頭。
「不!不要!我不要出去!老……老鼠還沒抓到……我沒關系……我先關在這里……」她抱著膝蓋,瑟縮著,連身體都在顫抖。
靖剛心里訝異,他真的從來不曾見她這么害怕過,那絕美的五官再也看不見一絲傲氣與事不關己的淡然,而是淚流滿面地懇求著別要她出去,就怕再碰上老鼠。
「你總不能一直關在這里,老鼠沒辦法馬上捉到,但我明天就會處理,你別害怕。」
高娃暮還是搖頭,眼淚沒停過!覆灰∥摇业鹊仁帐耙幌隆热ワ埖辍
似乎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態有點太過了,會造成他的困擾,她馬上下床翻出行李箱,抓了幾件衣褲就往箱子里塞。
「我……我會住最近的飯店……只要不是為了分開而分開,詛咒的災難不會降臨……」
靖剛抓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動作!肝,你病還沒好,怎么自己去住飯店?」
「我……我可以,在等你……等你轉世的時間里……我都是自己一個人過……我可以處理……」
她害怕地一邊啜泣一邊解釋,就是希望他答應讓她出去,只是一只老鼠,似乎就可以讓她崩潰。
靖剛看著她,想到下午看到她的那些傷,她說她都是一個人……
他站起身,主動替她收拾行李!负冒,我幫你收拾一下,然后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高娃暮呆住!钙鋵嵞悴挥谩宜啦涣说摹
靖剛那無任何雜質的黑瞳瞪了她一眼,「死不了就活該被放任著不管嗎?你這是什么邏輯!」
突然很討厭聽她提到「死不了」這個事實。是因為這代表他永遠無法擺脫她這個詛咒嗎?還是因為這代表她對自己也可以隨隨便便?
沒空深究,靖剛快速整理好她的衣物,再進自己的房間拿了簡單的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品,便回到她的房間,帶她出門。
走出房間,要經過客廳,高娃暮不自覺地躲到他的背后,雙手拉住他的衣角,害怕到冷汗直冒。
靖剛看著這樣的她,哪里還像最初那個驍勇善戰的北國公主?哪里還有一丁點當初殺他的狠戾氣勢?
她現在看起來,不過就是一個哭起來很孤單、怕起來很需要人保護的小女人而已。
你不在的時候,我都是一個人……
想起她剛說的那句話,他的心莫名一緊。
大手繞到身后握住她顫抖的纖細手腕,將她的掌心密密實實地握住,他低聲說道:「別怕,我在!
一句話,高娃暮哭得更兇。
有好幾回,她被關進滿是老鼠的地窖時,或是遭背叛她的人綁到荒山野嶺逼她與老鼠共處一室,甚至綁住她的手腳,在她的身上涂著腐肉,讓老鼠們一小口一口地啃食著時,她心里總是想著,若連恨她的同時都還不忘救她的他能在,那有多好?
如果不行,那至少讓她死上幾回,走過幾次奈何橋,飲下幾碗孟婆湯,那么,她就再也不用牢牢記著那些遭北國親屬陷害后被關進牢里凌辱的過程。
沒想到,今天聽到他說了。
他說,他在。
害怕的腳步隨著他往大門移動,當他反鎖大門,帶著她下了電梯,坐到車里后,她才回神。
「家里……怎么辦……」
「我再找時間回來整理就好!
「麻、麻煩你了……」
靖剛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正在努力壓制自己的恐懼感,找回原來的樣子。
在等他轉世的時間里,她到底這樣做了多少次?
開車來到飯店,靖剛直接訂了個Twin Room,一個大房里兩張單人床,就近好照顧。
進到房間,發現高娃暮剛剛蒼白的臉色已變成異樣的紅潮,靖剛趕忙量她的體溫,果然升高不少。
「澡洗過了嗎?」靖剛問。
高娃暮點點頭,神情已經鎮定許多。
「洗好了,所以想將你先前準備的晚餐熱來吃,然后就看到老鼠……」
說到老鼠時,她還是面露懼色。
靖剛點點頭,沒要她繼續說。難怪家里聞得到焦味。
剛買的粥在急急忙忙出來時忘在家了,他打了客房服務,重新再叫了一份熱食。
「吃一點東西,然后吃藥。等下你可以慢慢想還有什么東西忘記拿的,我再回去拿!
高娃暮點點頭,雖然已經沒有剛剛那樣的慌張恐懼,但仍是一臉失神的模樣,她聽話地接過熱食,慢慢地一邊吃,一邊兩眼望著前方發著呆。
趁她在吃東西,靖剛快速地進了浴室沖了個澡,待出來后,卻發現餐點并沒有吃完的高娃暮已躺在床上睡著了。
靖剛悄聲走近,忍不住在床沿蹲下,端詳她的臉,發現她連睡著都還在流淚。
「你什么時候這么脆弱過了?我以為你一向堅強冷血的……」
以前真的覺得她沒血沒淚,現在……大拇指輕輕滑過她的臉頰,拭去淚珠,那濕意明白地告訴他—她,也有害怕的時候。
他忍不住笑了。
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都以為,他帶著地契和條件去拜托她休兵的那次,就是他們初次的見面?
實則,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