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一片沉默,只有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他握緊雙拳,作了一個很重大的決定,那個決定使得他的眼底浮現霧氣,但馬上又被他斂去。
坐在她的身邊,他溫柔地直視她的雙眼,聲音瘖啞而緩慢地開口。「曉蝶,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這一陣子身體太虛了,雖然我可以每天買回最好的補品為你進補,不過……也許你會想回到你母親的身邊,由她暫時照顧你,等過一陣子再回臺北來,你覺得怎么樣?」
天知道,每說出一句話,他的心就像被利刃狠狠地戳刺一般。他怎舍得讓心愛的女人離開他?但,繼續留在這個充滿寶寶衣物的屋里,曉蝶只會一直消沉下去,她會把自己逼瘋的!
他愛她,把她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能救她,什么苦痛、什么孤單,他都可以忍受。
曉蝶無言地望著他,眼角懸掛著淚。她知道仲堯舍不得她離開臺北,他肯定希望能聽到她說出「我要留在這里」,可是……自從失去寶寶后,她整個人就好像孤單單地行走在一條很長很長、看不到底的黑色隧道里,里頭冰冷又黑暗,不管她怎么往前走,都看不到半點希望、半點光亮。
她知道仲堯心疼她,可她還是把失去寶寶的罪過全攬在自己肩上.倘若不是她的粗心,她不會失去那個孩子。
失去腹中的那塊肉,宛如把她的心從胸膛中狠狠挖出來一般,連靈魂都被奪走了。
她的心仍被困在最陰暗的角落里,每一天都活在深深的自責中。
她根本無法原諒自己,所以,她也沒有辦法面對仲堯。一看到他,她就好想痛哭,而她知道自己的淚對仲堯而言是最大的折磨、最痛的懲罰。她不要讓仲堯跟著她一起自責。
……回嘉義老家嗎?她淚眼迷蒙地想著,也許,那不是最好的方法,但的確可以讓她跟仲堯都暫時喘口氣。他們兩人不會再淚眼相對,默默無語,空氣中不會再回蕩著比死寂還可怕的寂靜。
因為深愛對方,所以就會為他想得太多,很多話都不知該如何開口。
因為深愛對方,所以只能暫時分開,讓彼此都有一個安靜喘息的空間。
她知道她的離開會讓仲堯的心很痛,可是,她無法控制自己越來越明顯的厭食傾向,她不想讓他看到日漸憔悴的自己。
她必須先離開一陣子,不是拋棄他,而是,她必須讓自己受傷的心好好地得到治療,汲取她所需要的勇氣,這樣,她才能早日回到仲堯的身邊,牽著他的手,兩人一直走下去。
而那一天需要多久的時間才會到來?他要等多久?……她不敢多想。
她整個人已經被悲傷和絕望所淹沒,真的無法再顧及其他的事了。
為何會走到這種地步?曉蝶好想痛哭,只可惜哭干的眼眶已經沒有淚可以落了。
她僵硬地點點頭!负,我想……我想暫時回到我媽身邊……」
秋末,樹梢的葉子一片片落盡了,寒風卷起,正式宣告冬天的來臨。
聶仲堯駕車載著曉蝶回到她嘉義的老家,車子剛剛停妥,就看到郭馨如站在門口等候。
他下車后,對郭馨如深深一鞠躬,自責地說道:「對不起,伯母,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郭馨如搖搖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別說了,沒有人希望發生這種事,我知道這幾天你也不好受。」唉,這可憐的孩子,他自己也憔悴得不成人形啊!
她很清楚這年輕人很愛很愛曉蝶,所以他才會忍痛先把曉蝶送回家來,希望家庭的溫暖能帶給她求生意志。
一直留在那個充滿寶寶記憶的屋子,曉蝶會逼瘋自己的。
迎視郭馨如諒解又憐惜的目光,聶仲堯喉頭一緊,表情更加晦暗!溉俏业腻e,我沒有好好保護她,我讓她吃了太多的苦……」
「別這么說。」郭馨如仍是搖頭。「我只能說,是那個孩子跟你們沒有緣分。唉,別提了,先讓曉蝶進去吧。」
她打開大門,讓女兒先進入屋里。
曉蝶跨入屋里時,有些遲疑地回頭望著聶仲堯,嘴唇輕輕蠕動,好像想說些什么,可兩人四目交接了許久后,最終她還是什么話也沒說,轉身沉默地進入屋內。
她的轉身,好像把他推入萬丈深淵,讓他再度嘗到被拋棄的滋味。
他知道,這一回自己被幸福永遠永遠地拋棄了,他的人生永遠都不會再有任何光亮了。
他不知道她何時才愿意回到他的身邊,也不敢逼問,只知道,沒有她的日子,他的人生就是黑暗,無盡的黑暗。
可是,他不怪她。他怎么舍得責怪她呢?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責任。
因為他不想要孩子,所以上天才會這樣懲罰他?伤娴暮芟雽χn天大吼——倘若要懲罰,請懲罰我一個人吧!讓我加倍地痛苦!我愿意永遠活在萬劫不復的地獄中,愿意被千刀萬剮!
為何受最多苦痛的竟是曉蝶,是他最心愛的女人?
為什么?
看著女兒進屋,郭馨如開口道:「你也進來吧,一起吃個晚餐再回臺北。」
「不了。」他強壓下好想進屋看她的沖動,俊臉布滿濃烈的悲傷,聲音瘖啞地道:「我先走了。伯母,您有我的電話,倘若有什么要我幫忙的,請您一定要打雷話給我。曉蝶累了,就讓她好好休息,我會定期來拜訪伯母的。」
開車回來的路上,他由后視鏡一直偷看曉蝶,知道她的內心正忍受著相當大的沖擊——她不想離開他,可她又很渴望先回母親的身邊,好好地療傷。
「好,我知道,那你開車小心一點。」郭馨如很不舍,這兩個孩子明明彼此相愛,為何會變成這樣呢?
「那我先告辭了。」
恭敬地對郭馨如鞠了個躬后.深怕自己反悔似的,聶仲堯迅速回到車上,駕車離去。
他不敢回頭看,也不敢望后視鏡一眼,他知道,自己必須暫時放手,才能給曉蝶喘息的空間,才能挽救她的性命。
可是,心房為何一直在悲鳴?胸口為何痛到彷佛要滲出血水呢?他伸出一只手往前,想抓住什么,卻發現除了空氣外,自己什么都抓不到。
不該驚訝的,畢竟,他早就知道自己與「幸!惯@兩個字完全無緣,只要深愛的人都會離他遠去。雖然曉蝶只是暫時回到老家休養,但他的心卻惶惶不安,他很恐懼,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贏回她的心?
他還有機會好好愛她、保護她,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嗎?他還有資格成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嗎?
相聚的那一天,真的會來臨嗎?
他多么想留在曉蝶的身邊,陪她走過這個巨大的打擊?墒撬溃瑫缘豢吹剿,就會自責,就會想起那個無緣的孩子。他不要她繼續深陷在痛苦的泥沼中,他只渴望曉蝶可以暫時忘掉這一切.好好地調養身體,好好愛自己。
機械式地踩著油門,在萬念俱灰中,他什么都無法思考了,心底只有一道清晰的聲音不斷地、殘忍地提醒他——
曉蝶現在不需要他,他的存在只會令她痛苦。
她,不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