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倫沉默,這一刻,他唯有透過沉默不讓自己失態。
“你叫什么?”他依舊握著女子的手腕,不過,卻放松了力道,溫柔地以免弄疼她。
“月女!迸庸郧傻卮。
“好奇怪的名字。”他眉心一蹙。
“她是月圓的時候生的,所以取了這個名字!崩险呓忉尩。
魏明倫淡淡一笑,“敢問老先生如何稱呼?”
“草民吳大!崩险呒泵馗病
“吳先生,你與令千金一直以賣唱維生?”
“是啊,風里來雨里去,本來還可以掙三餐溫飽,偏巧遇到這番動亂,現在,還有誰有閑情聽曲啊!”吳大感慨萬千。
“我若為你們父女安排一個去處,你可愿意?”魏明倫忽然問。
“。俊眳谴笞彀蛽伍_,不知他是何用意。
“我府里缺一個唱歌動聽的伶人,月女方才所唱深得我心,所以我請你們父女在我府里當個差,逢年過節或者迎接賓客之時,唱上一段便是了!彼豢觳宦氐。
“這……”吳大卻猶豫,“我父女兩人不過草臺班子,哪配進官人府里當差?再說,月女自由慣了,也不知她愿不愿意!
“月女,你愿意嗎?”魏明倫轉視怔立著的人兒,和藹低問。
“不……”她搖頭,“我娘生前說過,天上掉的餡餅,肯定有毒!
這話讓魏明倫忍俊不禁,像哄小孩一般,他俯身再度問道:“沒嘗過,怎知我這塊餡餅有毒?”
“官人真的喜歡聽我唱歌嗎?”月女滿臉狐疑,“那首歌,哪里好了?”
“當年,在這洛水之上,教你唱歌的姐姐,可是異族人?”魏明倫不答反問。
“嗯……好像是!
“她是我認識的女子,如今已不在人世。聽到你的歌,能讓我想起她!眹@息之中,道出實話。
其實,也非完全的實話,留下她,一半因為歌聲,一半因為容貌。
她,實在太像嫣兒……總覺得這張臉的背后,隱藏著什么秘密。她不只是一個叫做月女的歌女。
“好,我留下。”不再拒絕,她給出他期待的答案。
“怎么,答應了?”魏明倫驚喜。
“方才拒絕,只因害怕公子企圖不軌,但現在,我知道公子你是個好人!
“哦?何以見得?”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十惡不赦。
“一個念舊的人,肯定不是壞人!痹屡敺f地答。
聽到這番評論,魏明倫長長舒出一口氣的同時,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歡欣。然而,他能感到慧益的目光冷靜嚴厲的射過來,仿佛在提醒他要當心。
“圣上真覺得她是普通歌女?”慧益無奈嘆一口氣,“世上哪有一模一樣的人啊,除非是雙胞胎!
“她是誰我不在乎。”魏明倫悠悠道:“關鍵在于,我要把她留在這里!
他不傻,也不相信天底下真有如此的巧合,但現在的他,懷揣著一顆害怕蝴蝶會隨時飛走的心,無論她是誰,要怎樣對他,都坦然接受。
“可老身不能冒險,圣上的安危維系一國的穩定,老身定要把月女的身份弄個明白!彼龍猿值馈
“奶娘,”他容顏一凝,“我不希望你接近她!
這個叫月女的人兒,如今仿佛成為他掌心最珍貴的寶貝,只許別人遠觀,不能觸碰。
“什么?”慧益微怔,“原來她在圣上心中已經變得如此重要了?”
“就算她真是魏明嫣,也只是一個無辜的女子!彼鋈坏溃澳棠,放過她吧……算我求你了。”
慧益胸忽然涌起一團怒火,她瞪著魏明倫良久良久,一種可怕的預感向她襲來。
“圣上是愛上魏明嫣了?”言語中微微顫抖。
他閉唇不答,沉默,亦代表默認。
“那阿茹呢?”慧益激動道:“雪兒呢?她們都為你白死了嗎?”
“是我對不起她們……”半晌之后,他終于開口,“這個世上,我誰也對不起……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那些活著的!
滿目山河空望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雪姬臨終前對他說的話,此刻在耳邊響起。他恨自己為什么那樣愚鈍,沒有早一點體會出這句話的真諦。
慧益沒有再作聲,她壓抑心中怒火,轉身就走。
生平第一次違逆魏明倫的意愿,去尋找她困惑的答案。
屋外,長廊婉蜒,她一步一步,往長廊的盡頭走去。
那兒,住著那個自稱“月女”的伶人。
她相信,只需稍稍一試,便可以試出真相。她早已醞釀了揭穿對方的方法。
“吳姑娘!”如此計劃著,她臉上堆起微笑,站在窗外和藹喚道:“在嗎?”
“請問是誰?”月女摸索著推開門。
“是我,慧嬤嬤。船上見過的,記得嗎?”慧益答道。
“哦……嬤嬤見諒,我眼睛不太好。”月女一臉茫然,似乎沒想起她。
“吳姑娘,這兩天住得慣嗎?”她上前攙扶她,“外面空氣好,別老在屋里等著,走,咱們到園子里逛逛去!
“我爹呢?”月女緊張地問。
“吳先生在別的院里呢,你也知道,他一個男人不方便進入女眷住處。”慧益流利回答,“這里,只有咱們公子能自由出入!
“只要我爹能安頓好就行了,”月女點頭,“我也不是離不開他,麻煩嬤嬤讓他別擔心,我在這里一切都舒坦!
“來,小心臺階,”她一邊仔打量她,一邊繼續說話,“你盲了多久了?”
“自幼眼睛就不好!
“我聽說盲人心聰耳明,即使看不見,也能行動如常人!被垡嬖囂降溃骸安贿^吳姑娘你倒沒那么靈便!
“我天生就笨,比不得別人!痹屡鰤γ髦,“嬤嬤,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園子里啊,咱們這兒從前叫做幽曇山莊,知道什么意思嗎?”
月女搖頭,“好陰沉的名字!
“呵,哪陰沉。∮臅,即是夜曇,一種花兒。聽說過嗎?”慧益緊盯她。
“聽說過,但沒見過!痹屡鸬锰故,“嬤嬤你知道,我這眼睛……”
“啊,是是是,怪我這張嘴,惹你傷心了!彼室庥懞玫氐溃骸安坏剡@夜曇可香了,你可聞過它的香氣嗎?”
“聽說是半夜才開的吧?”月女亦搖頭,“半夜我都睡熟了!
“正巧了,昨兒個有人送了咱們公子一大包幽曇香片,說是可以泡茶喝,或者泡澡也是極佳的。走,我帶你去聞聞!”慧益拖著月女的手,便往附近的涼亭去。
涼亭里,她早命婢女備了幽曇香片,滿滿盛了一盤子,在那兒侯著月女到來。
假如,月女真是魏明嫣,患有花粉癥的她,定會恐懼退縮。
這瞬間,眼見詭計得逞,她眉眼皆是得意的笑。
然而,就在她們要靠近涼亭的剎那,她的笑容凝止。
一陣腳步聲從遠處逼近,心急如焚的男子得到音訊,匆匆起來,力臂一揮,一把將月女拉開。
“奶娘,我不是說過,讓你不要生事嗎?”魏明倫喝道。
“公子,我只是想帶月女聞聞幽曇的香氣,有什么不妥嗎?”慧益鎮定回答。
“你知道的,她……”心知肚明的秘密差點脫口而出,終究忍住。
“她又沒有花粉癥,怕什么?”她執意施行自己的計劃。答案就在眼前,呼之欲出,為何要放棄?
“奶娘,你是我今生最敬重的人,不要逼我……”魏明倫低啞道。
“為了阿茹,為了雪兒,我不得不這樣做!彼丝绦睦餄M是怒火,替親如女兒的亡靈不平。
她不甘心親手哺乳的寶貝付出生命的代價,卻只換來心上人的移情別戀。魏明倫今生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永遠地哀悼與悲愴,不該再有別的念頭。
“為了這個身份不明的月女,你居然這樣對我?”慧益含淚控訴,“因為她與嫣公主有著一模一樣的容貌嗎?你變了,真的變了……”
魏明倫怔住,一時間無言以對。
“好香!”正在兩人對峙之間,月女卻不知何時已經自行摸索到涼亭中,拿起一片花瓣輕嗅,“嬤嬤,這就是夜曇嗎?”
“不——”魏明倫在回眸之際,感到巨大的恐懼把他吞沒,一如當年在懸崖邊上看見那個倒頭墜落的女子。
他一個箭步沖到亭內,一把將那花辦從月女手中奪過,連同整盤芬芳,擲得遠遠的,隨風四散。
“沒事吧?”他擁抱著月女,心急如焚地打量著她,“哪兒不舒服?”
“沒事啊,”月女一臉懵懂,“是公子嗎?你怎么了?”
“那花兒,會讓你感到窒息嗎?”他擔憂地繼續追問。
“花兒很香,怎么會窒息呢?”月女天真地笑了。
這回答讓他頓時放下心來,卻帶來一陣悵然若失。
沒有花粉癥……這說明,眼前的她不是嫣兒?
他盼望的奇跡,終究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