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可聽說過希倫族?”她忽然道。
“怎么?”他不由得愣住,“你……知道希倫族?”
“從前在船上教我唱歌的姐姐,就是希倫人,她說,她的家鄉,每一個人都屬于一座星。星星有各式各樣的形狀,她說,我跟她一樣,是魚兒!
他心尖一顫,仿佛有種神秘的預感,她接下來會道出石破天驚的話語。
“公子,你知道自己屬于哪座星嗎?”她的笑意仍在唇邊,卻失去生動,忽然變得苦澀。
“聽說……是蝎子。”
“魚兒遇到蝎子,會是什么結局?”她的話音在風中漸漸淡去,嘴角有什么鮮紅的東西流了下來,墜成一縷絲。
“月女,你怎么了?”魏明倫大驚失色,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腕。
“茹妃跟你……就是我們的結局。”她身子晃了晃,軟軟地倒下,縱然有他的力臂支撐,也止不住下滑的趨勢。
魏明倫奮力抱住她,然而,他自己也猛地打了個寒顫,踉蹌地摔倒在地,腥紅而粘稠的液體噴出他的喉間。
“那粥……”他恍然大悟,“有毒?”
“沒錯!彼嗳坏匦Γ跋氩坏桨,我會親自送你上路……”
“為什么……”他搖頭,“為什么這樣傻?”
“傻?”她不解。
“嫣兒,你大可不必如此……其實,我早就認出你了!彼┰诘厣,奮力與她靠近一點,再一點,縮短兩人最后的距離,“也早把我的命交給你了……”
“騙人!”她感到血流四溢的同時,淚水亦縱橫滿面,“早就認出我,為何還不提高警覺?你以為我會原諒你嗎?假如我回來,只會是一個目的——殺了你!”
“人的容貌或許會相似,聲音也會相像,可是感覺……感覺是不變的!彼⑿,“嫣兒,你一出現,我就知道是你。月女、月女,明字少了日,嫣字少了焉,合并起來,便是明嫣。我也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可我就是……就是……”
他忽然凝噎,噴出一大口鮮血,鼻腔之中,亦有腥紅涌出。
“……就是心懷希望,”他拼盡最后一口力氣,氣若游絲地道:“幻想你終究會原諒我……”
此時此刻,她再也抑制不住,哭出聲來。全身抽搐的同時,淚水與血水灌溉了她的衣裙,交融著他的,在兩人之間,形成一個猙獰的湖。湖水,滿含悲傷。
“我們的孩子呢?”她聽到他的最后一句話,竟是這個。
“你以為掉下萬丈深淵,孩子還能活嗎?”她諷笑,在嘲弄中閉上雙眼。
的確可笑,他還惦記著孩子?他真的愛過她嗎?
所有的疑問,今生大概都無法解答了,留到來世吧……假如,他們沒有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上蒼垂憐,仍有來世。
一如三年前,她墜入深淵,本來必死無疑,可上蒼似乎沒有把她折磨夠,仍讓她看到亮光。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總之,蘇醒的時候,身子完全不能動彈,要過好久好久,才感到酥麻,恢復觸覺。
睜開雙眼的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到了另一個世間,因為眼前的一切這樣清晰,絕非瞎子所能看見。
“你醒了?”一道聲音冷漠地從頰邊傳來,讓她好半晌不能回神。
慧益?為什么她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她?
“公主殿下真是不畏犧牲,寧可玉石俱焚,也不放過我家君王!被垡婧鋈粐@道:“老身實在佩服。”
她沒死?這并非幻覺?
天啊,不讓她死就罷了,還教她落入敵人手中,生不如死……
“這得感謝邢神醫,”慧益道:“若非他忘了東西,中途返回,你早就沒救了!
“……他呢?”用盡全力,終于道出這兩個字。
“公主是指我家君王?”她澀笑,“不知是希望他死了,還是活著?”
當然希望他死了,否則她就白白犧牲了……不,不,她內心有個聲音在不斷吶喊著,叫她不要撒謊。
真的嗎?真希望與他天人永隔?真的憎他入骨?
昏迷前的眼淚是為誰而流?她忘了嗎?
“圣上洪福齊天,沒那么容易死!被垡嬉娝徽Z,會錯了意,以勝利者的姿態道:“邢神醫既然能救你,同樣也能救他!
聞言,她的心頓時平緩下來,像雪落平原般,無聲而寧靜。
她弄不清,這算喜,還是悲?
“我的眼睛……為什么忽然一切都能看清楚了?”這一刻,她確定并非自己幻覺。
“我哪知道!”慧益冷冷看了她一眼,語氣中蓄含恨意。
難道是毒藥產生的反作用?沒葬送她的性命,反而治好她的眼睛?
魏明嫣只覺得有些不切實際。
“若非圣上執意要救你,我會命人將你五馬分尸,讓你變成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慧益忽然凝眸,惡狠狠地道。
她微笑,因為理解這份憎恨。敵人之間不必虛情假意,本來就應直來直往。
“門外備有馬車。”出意料,慧益一聲嘆息,“圣上求我不要傷害你,求我等你醒來后,便送你走。燕羽在車旁候著呢,我們的人會平安送你們渡江,回霽國去!
“送我回霽國?”她不禁愕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見的。
眼睛治好了,耳朵反而壞了嗎?
魏明倫會放過她?慧益會放過她?
死里逃生之后,一切為什么通通變得不一樣了?她真的尚在人世嗎?不會是靈魂的幻想吧?
“來啊,攙公主起身!”慧益不再與她言語,只往門外吩咐道。
立刻有兩名婢女垂首而入,一左一右,把她扶起來,送至門外的車上。
燕羽果然在車旁等待,見到她連忙上前叩首,滿臉愧疚,“微臣沒能保護好公主的周全,望恕罪——”
“將軍……”她拼盡全力,虛弱問道:“這到底……怎么一回事?他們怎么肯放了咱們?”
“詳細情況微臣也不知,那日見公主遲遲不發出信號,便率軍前來營救,正與冉國護衛廝殺之際,忽然魏明倫命慧益出示旨意,請我等在宮外等候,說是公主已經中毒昏迷,只要轉醒,立刻會派人送還。我等將信將疑,暫時休戰,不料他們倒真的守信!毖嘤鹬睋u頭,“奇怪,真是奇怪……”
“休要再啰嗦,”慧益步下臺階,冷冷道:“趁著圣上還沒改變主意,你們快渡江吧。否則,一定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魏明嫣抿著唇,半晌,方吩咐,“將軍,咱們起程吧!
她本想再問問那個人的情況,可終于選擇沉默,生怕自己多流露一分關切,攪亂此刻已成的平靜,F在,帶著燕羽等人平安離開,是最重要的。
她躺入車內,閉上雙眼,枕頭重重壓住耳朵,不刻意去聽馬蹄兒的聲音,以免心生離別之情,越加失落。
車簾垂下的剎那,慧益狠狠注視一眼這漸行漸遠的人馬,才不甘地轉過身去,回到魏明倫的寢宮。
她緩步繞到屏風之后,之間魏明倫臥在病榻之上,邢神醫正替他把脈。
“怎么樣?他們走了嗎?”一見她進來,魏明倫焦急地問。
“圣上的吩咐,老身能不遵從嗎?”慧益漠然道:“難道老身不怕換去一國之君?”
“奶娘……”
“不要再叫我奶娘,圣上如此稱呼,老身受不起!彼@然一肚子氣,立在一旁,不再作聲。
魏明倫知道她怒火難抑,也不再與她多說,微笑地轉向邢神醫問道:“這傷布何時能拆?”
“圣上這是何必呢?”邢神醫忽然嘆道:“用一副死囚的眼珠不就好了嗎?”
“不,”他輕聲回答,“我現在覺得很好。”
俊顏舒展,卻看不見欣慰的眼神。
因為,他的雙目被白色布條纏住,再不能重見光明。
那一晚,當他得知自己中毒后,拼盡最后的氣力,求慧益答應不會傷害嫣兒,否則,他轉醒之后,會立刻自刎。
他并對邢神醫說,要用他的眼珠換得嫣兒的康復——世上再神奇的草藥也無濟于事,這是唯一讓她重見光明的辦法。
反正本來就是他害她的,所以也該要由他親自償還。
于是,有了這今天這一幕,嫣兒恢復了清晰的視覺,被平安地送走……
他覺得,心境從未像此刻這樣平靜,多年來的憂郁、忐忑、躁慮,所有的愛恨情仇通通歸零,一如初生般有種單純美好的幸福。
“圣上,請你三思,畢竟眼睛是一輩子的事……”邢神醫忍不住再度勸道。
不,他覺得黑暗很適合自己,黑暗在別人看來時沮喪,在他看來,卻是如黑夜般的寧靜。
他不要任何人的眼珠,他可以就此度過余生。
太多的生命在他手中喪失,為了贖罪,他也該有此懲罰。否則,血債會背負至死永遠擺不脫……
他的手輕輕撫摸繃帶邊緣,忽然,有什么濕漉漉的東西涌出空洞的眼眶,霎時染紅整條白色的傷布。
是什么?他一怔,指尖揉捏,過了半晌,才明白過來——是淚。
混合著血的淚,正沿著俊顏低落,滴到衣襟上,散成朵朵桃花。
他不由得笑了,真正輕松的笑。
沒錯,那個女子說得沒錯,人的七情六欲不該刻意控制,否則便是行尸走肉。
這一刻,他又有重新變成一個真正有感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