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妞妞和瑗瑗的聲聲催促下,她坐回妝臺前,任由兩人折騰。
開心嗎?應該開心的,只是……心被掏空,快樂不起來。
孟孟望著銅鏡里的自己,她第無數次想起那張臭臉。
他到底去了哪里?
在繁復的儀式過后,孟孟收下圣旨。
皇上相當“懂事”,深怕把名聲給足了,日后孟孟不好談親事,畢竟女子行醫,在講究男女大防的世代里,沒有幾個男人能夠接受。
因此皇帝慷慨地給她百兩黃金、五千兩銀子,獎賞她這個首功之人。
聽到這么多錢,村里的人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皇帝幾句輕飄飄的話,孟孟就得到這么多賞賜,可見張大嫂沒說錯,孟孟是天上仙女來投胎,連佛祖都要看顧幾分。
大伙兒一句接一句說個不停,臉上興奮不已,好像這道圣旨是進了他們家大門似的。
里正拍拍手,等大家都安靜后,揚聲道,“今兒個晚上,我要整上幾十桌好菜,雞鴨魚肉我全包了,大家有桌子的出桌子,有空閑的過來幫幫手,搭灶起鍋做好料,咱們柳葉村上下樂一樂!
聽見里正這么說,大伙兒更樂了。
里正看一眼孟孟,詢問她的意思。
她怎么會反對?這是村里人的好意熱情。她把兩錠銀子塞進里正手里,說道:“今天已經夠麻煩大家的,沒道理還讓您出銀子,這頓飯我請客。”
“這怎么行,你平日里給咱們村人治病都沒拿銀子,有時連藥材都包了,好不容易有這等天降大喜,自然該我們給你賀賀,就當做是大家的一點心意!
里正說完,旁邊的人連忙附和,“沒錯,正是這個理兒!
“孟孟和憶憶兩姊弟自小沒了爸娘,照理說應該是咱們多照應他們,誰知反過頭來倒是孟孟處處照應咱們。咱們雖大字識不得幾個,可也知道感恩圖報四個字!睆埓蟛f。
“有道理,里正,這錢不能全讓您出,我家里那只豬養得肥得很,拿出來宰殺,夠撐場面的了!崩畲笫鍝P聲起頭。
“我家里有十幾只雞呢,我拿一半出來!
“我家后院埋著兩壇好酒,今兒個晚上咱們醉不歸!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晚上的酒菜湊足了,大伙兒一聲吆喝,卷起袖子往外頭走去,準備殺豬宰羊大顯身手。
望著村里人的熱情,于文謙笑道:“孟孟姑娘做了多少好事才能得到這么多人心!
孟孟揺揺頭,說道:“我一身醫術,卻無人肯讓我治,若不是村里人良善,有個頭疼腦熱的肯找我幫忙,到頭來,我學的不過是紙上功夫!
“才不呢!”妞妞不服氣地道:“我們家小姐待人可好著呢,別說頭疼腦熱了,余家奶奶病得下不了床,到最后還不是我們家小姐給醫好的,現在成天在屋前曬太陽,給小娃兒們講故事呢。
“想當初,余伯伯把家里的銀子全湊上,還同人借了二兩銀子,進京城請濟善堂的大夫來看,結果只得了四個字——壽終、無救。一兩銀子一個字,這四個字多矜貴啊,連個藥方都不開,還說什么京城最厲害的大夫都在濟善堂?鬼話連篇!”
聞言,于文謙臉有慚色,不管如何,那里都是培育他一身醫術的地方,妞妞的話讓人下不了臺。
孟孟掃了妞妞一眼,“妞妞,別胡說!辈贿^于叔沒沒錯,后代子孫躲在那塊牌匾后頭,享受先人余蔭,自然不思上進。
妞妞不滿,噘起嘴,還想辯駁。
于文謙性情溫善,接話道,“妞妞沒說錯,如今的濟善堂,實力遠遠比不上前兩代!
“她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泵厦峡蜌獾氐。
她一說,妞妞笑了,于文謙也笑了。
妞妞快言快語“小姐還比我小兩個月呢,我是小孩子家家,小姐是啥?”說完,一溜煙跑得沒影。
她得把銀子搬回小姐房里,地窖就蓋在小姐房間底下,那里頭的銀子都快堆滿了,前陣子聽小姐說想買幾個鋪子租出去,這陣子怎么又沒影兒了?
妞妞離開后,孟孟道:“于大哥別把她的話放在心里!
“不會的。哥見事清楚,如今的濟善堂實力不如名聲,再這樣下去,早晚會被其它醫館取代,分家對后代子孫而言是好事!
“于大哥不打算開醫館嗎?”
“我過去一直在等大哥回來,想著能兄弟倆一起合作,如今……待學會這手金針之術后,也該把醫館給做起來了。”
“如果有困難的話,我可以借——”
他阻止孟孟往下說,“姑娘也太看不起太醫了,太醫的俸銀確實不多,但高門大戶惜命,治得好經常有賞賜。再者祖父母說過,待我成親后,要把體己銀子給我立業,我祖母別的本事沒有,聚沙成塔的能耐大著呢,不過……孟孟姑娘若有意與我合伙,那又另當別論了。”
孟孟揺頭,她心無大志!凹热蝗绱耍覀兛爝M去學功夫吧,早點學成點開業,完成于叔的夢想!
于文謙眉心微緊,他以為她會順著合伙往下說,那么他會暗示她道:“我未訂親、未成親,身邊沒有亂七八槽的通房丫頭,若孟孟姑娘不嫌棄,愿與在下舉案齊眉,于某并非遷腐之人,定不會阻止姑娘在醫館發揮所長……”
遇見她,他想了很多過去不曾考慮過的事,他從不認為一面之緣可以影響人們什么,可是那一面確實重重地影響了他。
他從沒見過這樣恬淡安適的女子,她的笑容淡淡的、話淡淡的,連言行舉止都淡得像個影子,他也不懂,這么淡的她怎么就在他心底烙下重重的印記呢?
他沒有過這種感覺,但依著本能,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可惜她對自己似乎沒有相同的心思,不過他不擔心,他一直是這樣一一赤手空拳為自己打下江山,他相信日后自己的江山里,必定有個賀孟莙。
此時,外頭來了一輛馬車。
馬車速度飛快,孟孟的目光不自覺被吸引。
她見過那輛馬車,在張家的時候,馬車的外觀不張揚,但細看可以發覺作工、用料都上佳,那兩匹馬也是炯炯有神、難得一見的神駒,馬車在賀家門前停下,孟孟隨即看見紀芳從車上跳下來。
孟孟細細看她兩眼,眉心蹙起,想著都這樣了,怎么……
紀芳沒發現孟孟細微的表情,只是急匆匆地跑到她跟前,“小姑娘,你……叫孟孟對吧?”
“是!泵厦宵c點頭。
紀芳用力喘氣,孟孟的表情更凝重了,見她要開口,孟孟截下她,“有話我們進去再說!闭f著扶住紀芳。
孟孟的親密讓紀芳感覺奇怪,但現在不是討論這種事的時候。
紀芳進屋,行經于文謙身邊時對他點頭為禮,于文謙是太醫院的大夫,紀芳見過他幾次。
于文謙回禮,先行避到外頭。
紀芳剛坐定,就聽見孟孟對下人說——
“楊嬸,別上龍井,給世子妃上菊花枸杞茶!
紀芳皺眉,不開心她的自作主張,她對菊花茶不感興趣,但……算了,客隨主便,她沒多表示意見。
“孟孟,朝廷的封賞下來了嗎?”紀芳尋個話頭開口。
“是!
“這次的封賞是世子爺去討的,我不確定合不合你的心意,如果你想要揚名,世子爺和太子有幾分交情,可以為你討來匾額,你有開醫館的打算嗎?”
孟孟揺頭,她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她不需要盛名,有病人上門就醫治,沒病人上門她就鉆研醫書,讓自己有事可做。
確定了孟孟的心意,紀芳點頭,慶幸自己沒做錯決定。
說完這一件事,第二件事情……她舔舔唇舌,轉頭讓伺候的人守在外頭,待門關起,她猶豫再三,才壓低聲音問:“孟孟,聽說你有一種特殊能力,你能夠……”
孟孟見她神情緊張,笑著接下話,“對,我能夠看見鬼魂!
柳葉村上下全知道這事,她很幸運,若這件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或許會被當成巫術,遠觀卻不敢親近,幸好在這項能力公諸于世之前,怒放的桂花、耳垂上的紅痣、她無師自誦的神奇醫術,以及惠致禪師所言,把她的“身世”定了調,所有人把她和神佛歸成一類,而非把她當成邪祟。
說到這個,她分外想念自家爹爹,爹的先見之明替她的能力開了條康莊大道。
紀芳又問:“那天你形容的那個……是人還是鬼?”
孟孟屏氣凝神,所以是那天她沒把話說好,讓紀芳誤解?所以紀芳果然認識鳳三,他的直覺無錯?
她點頭,輕輕回答,“是鬼!
孟孟的回答讓紀芳既驚又喜,她連忙從袖子里掏出一張圖,遞到孟孟跟前。
不是水墨畫,是紀芳最擅長的素描,和官府緝捕犯人的圖像天差地別,這張圖畫得太像了,凡是見過鳳三的人,一眼就能認出。
“是他嗎?”紀芳望著她的臉,連眨眼都不敢。
孟孟又點頭,“是他!”
“太好了,他在這里嗎?”紀芳起身,飛快在廳里繞兩圈,呼喊著,“鳳三?你看得見我嗎?阿檠因為你的病快愁死了,你怎么不快點回去?”
鳳三?他真的叫做鳳三?他的病……難道他還沒死?他還不算亡靈?難怪他身上沒有陰寒之氣,難怪她不畏懼與他親昵,原來是……
“可以請教世子妃,鳳三是誰嗎?”
“他是三皇子,名叫鳳天燐,因排行老三,所以許多人喊他鳳三。他是皇帝最疼愛的兒子,云貴妃所出,是世子爺最好的朋友,他沒告訴你嗎?”
孟孟揺頭,怎么說。克加洸坏昧。
鳳三……她還以為是驕傲的鳳凰,還拿他當賀家三號親人,誰知他競是高高在上的三皇子,果然是鳳凰啊,在枝頭頂端張揚的鳳凰。
不過,確實啊,那一身貴氣與霸氣掩也掩不住,當人的時候所有人都要聽他的,當鬼,鬼自然要怕他。
見紀芳說得激動,孟孟柔聲相勸,“鳳三不在這里,世子妃還是小心為上!
心為上?什么意思?意思是鳳三對她心懷怨很,想尋機會修理自己嗎?
不會吧,他的心眼有這么。坎痪褪撬矚g阿檠,不喜歡他嗎,感情這種事哪能勉強。
紀芳問:“姑娘可否把話說得清楚些?”
孟孟微詫,她不知道?還是自己弄錯了?
她直接抓手號脈,片刻后,確定了,“世子妃有孕,難道您不知道?”
“我有孕?!”紀芳瞠目結舌,指著自己,不敢置信地望著孟孟,“你說我?”
果真不曉得?靖王府里伺候的下人未免太漫不經心,這么重要的事……
“已經兩、三個月了!泵厦险f。
紀芳揺頭,這個身體、這塊田未免太肥沃、太好耕,幾年前的“新婚夜”,上官檠假戲真做,讓她懷上沐兒,如今……兩個月以上,莫非又是新婚夜里的成品?
懷沐兒時,肚子都大了,她還懷疑自己長腫瘤,現在又……若不是孟孟提醒,會不會又搞到五、六個月才發現,再搞一次烏龍?
“我身子沒有不適。”紀芳苦笑。
“不是吧,世子妃近日應該特別容易上火,解便不順,嘴巴里有潰瘍癥狀!
“我以為是……因為鳳三!
紀芳看不得上官檠受委屈,看不得他為鳳天燐的事責怪自己,為了遍尋天下名醫,該使的力、該出的招,她全用了,可是神醫、名醫來過一批又一批,沒有一個能有好辦法。
孟孟將菊花茶推到她面前,柔聲勸道:“喝一點吧,對世子妃有幫助!
“多謝!奔o芳目光落在孟孟身上,這姑娘的醫術確實不簡單,競能一眼瞧出她的狀況,難怪能早早就發現瘟疫。“我們先談談鳳三的事好嗎?你是什么時候遇見鳳三的?”
“我是在濟善堂遇見他的,兩個多月前。”
“他常來嗎?”
“昨天之前他一直都在。請教世子妃,鳳三還沒死嗎?發生什么事了?”明明已經從紀芳的話中聽出端倪,明明直覺告訴她此事無誤,孟孟還是想從紀芳嘴里再次得到證實。
紀芳嘆口氣,娓娓道來“……他在我們成親當日失蹤,消息傳來的時候,我和阿檠還以為他鬧脾氣,出走個幾天,想明白之后就會回來,沒想到……”上官檠不斷責怪自己,連皇帝也對他不悅,若非瘟疫一事處理得當,他至今仍不得皇帝待見。
紀芳說得并不完全清楚,孟孟卻聽明白了,為什么拜把兄弟的婚禮鳳三沒有同慶,反而鬧脾氣?是因為喜歡上好兄弟的妻子吧!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吶,肯定把此事看成重大挫折。
凝視著紀芳姣美的臉龐,孟孟理解鳳天燐的喜歡。
紀芳眉眼如畫,膚如凝脂,唇紅齒白,這樣的美麗,便是女子也會心動,更何況她老早就聽說過紀芳的能耐與本事,面前這人并非泛泛女子,有眼光的男人都會愛上。
可怎么辦呢?紀芳已經是世子妃了,朋友妻不可戲,鳳三心底肯定憋悶。
“沒想到隔天鳳三昏迷不醒的消息便傳來,皇帝命太醫駐守,務必將他救回,阿檠天天探望,可鳳三的病情始終不見進展,前兩天太醫甚至預言,他再不醒來,恐怕永遠都不會醒了。”
這消息讓上官檠陷入低潮,他怨恨自己一意孤行,他說:“如果我等鳳三心結解開之后再成親,就不會有這種事!彼阉械呢熑稳约杭缟峡。
“他為什么會昏迷不醒?”
“不知道,我只曉得薛尚書的女兒薛蕾行經官道時,馬匹受驚,車夫好不容易控制住后,才發現鳳三躺在路旁,可人早已失去意識。薛蕾認得鳳三,便把人給帶回京城……”
說到薛蕾,紀芳口氣微涼。
孟孟沒注意,因為她心中早已波濤洶涌。
但她的表情一如平常,不是她的功夫好,而是……洶涌給誰看呢?在知道他的身分,在曉得他未死之后,她便清楚,兩人之間再無可能。
承諾是虛言,約定是空語,他與她之間的交集,在這一刻填入句點。
“孟孟,鳳三還會再來嗎?能不能請你轉告他,讓他早點回魂?”紀芳咬牙握拳。
她發過誓,只要鳳三肯清醒,對不起他的,她會想盡辦法彌補;只要鳳三別用死亡懲罰他們,她愿意竭盡全力,為他創造幸福。
她很清楚,阿檠不會責怪她,只會怨自己,這樣的自怨會在他們之間埋下一根刺,這段愛情、這場婚姻得來不容易,他們足足花了兩世才走到如今,她不允許任何危機產生。
“請你轉告他,太醫說他沒有太多時間了,請他不要再耍任性,更不要用自己的性命懲罰阿檠!
孟孟擰了眉心。紀芳弄錯了,他是失去記憶,不是刻意怨誰、罰誰。
“一切拜托你!
孟孟回答:“放心,我會盡全力!边@時,紀芳并不曉得,這句話在不久之后,真的教孟孟“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