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村是個不大的村子,離京城不遠,搭馬車的話,半個時辰就會到。
這里的居民不到百戶,但人情味很濃厚,家家戶戶守望相助,互相扶持,因此姜羽姍一眼就喜歡上這里。
兩年前她剛及笄,滿心期待準備嫁給表哥賀青桐,成就一樁好姻緣,孰料賀青桐家道中落,姜家兩老疼惜女兒,不愿女兒下嫁。
她不肯違背誓言,咬牙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即使一世清貧,我也認!
然而姜羽姍是嫡女,她爹爹是四品官,結親結的是秦晉之好,怎能由得她任性?
不得已之下,她哭鬧、絕食、上吊,什么激烈的手段都做過。
姜母心疼她,想著比起沒命,窮困又如何?最后違反丈夫的心意,偷偷塞了銀票,助女兒離家出走。
就這樣,姜羽姍和賀青桐來到柳葉村。
兩人恩愛,情深義重,夫妻間的感情與和諧,讓不少人羨慕。
定居柳葉村后,姜羽姍拿她娘給的錢買房買地,男耕女織,生活不富裕卻也過得去。
賀青桐有志氣,深知耕種一輩子田無法讓自己與下一代翻身,且振興賀家是他的終生志愿,因此他向妻子借錢買下一批綢緞與飾物,跟著商隊到遠方做生意。
商隊的規矩是一輛馬車三十兩,有幾輛車跟著商隊走就繳多少錢,商隊會請鏢師護著,一趟約莫三到五個月的時間,路途中有四個定點,商人們可以在每個定點賣貨、進貨,這時候就要看每個人做生意的本事了,有人一趟路下來可以賺上幾千兩,也有人把本錢賠個精光。
雖然有鏢師相護,可途中還是不免會遇上危險,若是碰到山匪、盜賊,很可能連性命都給交代進去。依姜羽姍的意思,最好是守著幾十畝田,一家子平平安安的,能過上小康生活就好,但她明白,自家男人志向遠大,身為妻子的她豈能阻撓?
所幸賀青桐很有些本事,第一趟出去,不但把跟妻子借的錢給還清,還賺回將近千兩銀子。
時隔近半年,他又出第二趟遠門,姜羽姍日日倚門相望,盼著他回來。
丈夫出門已經整整六個月,只寄了一封信回來,她心里著急啊,眼看著肚子一天大過一天,第一次當娘,總希望丈夫在身邊。
即使丈夫出門前已經請托左右鄰居多方照看,張大嫂也允諾,若孩子提早出世會幫忙坐月子,可……丈夫不在,她就是心慌!
這天清晨,天空剛翻起魚肚白,一陣疼痛讓姜羽姍從夢中驚醒,她嚇壞了,強忍過第一陣疼痛后,勉強支起身子下床,出門喊來張大嫂。
柳葉村是個人情味濃厚的村子,張大嫂知道姜羽姍要生了,吆喝一嗓子,附近的大嬸、大娘全跑過來幫忙,燒水的、鋪床的、拜床母的,還有些人負責陪著姜羽姍說話、安慰她,或是按摩她的腰肩、讓她放松心情,大伙兒忙成一團
看著一個個經驗老道的婦人,她不安的心情安定幾分。
黃昏將至,幾個婦人先回家整治飯菜,臨出門前交代,“張家的、李家的,你們在這里守著,家里甭擔心,我們會把飯菜送過去,餓不著你們家男人。”
張大嫂回話,“王嬸,我家阿孝跟他爹到田里做事,若家里沒人……”
“知道、知道,我會讓小二子去喊他們父子倆回來吃飯!蓖鯆鹦χ鴳。
滿村子上下,人人都羨慕張家得了個好兒子,張阿孝是個再孝順不過的,當年才三、四歲吧,別的孩子只知道玩,他已經懂得到田里幫忙收拾野草。
大伙兒問他,“你不喜歡同小伙伴們玩嗎?”
張阿孝奶聲奶氣地回答,“我幫著爹娘多做一些,爹娘才不會太累。”從那之后,張阿孝成為村子長輩交口稱贊的模范。
婦人們離開后,張大嫂坐在床邊,拍拍姜羽姍的手背安撫著,“別擔心,你家男人要是知道你生孩子了,恐怕大半夜飛都要飛回來!
李嫂子也笑道:“可不,你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來,有張大嫂在呢,她會教你生個像阿孝那樣的好孩子,往后你們夫妻一輩子都不愁啦!
張大嫂被夸得笑彎了兩只眼睛。
姜羽姍也笑了,附和一句,“我要是真像張大嫂那樣好命就好了!闭f著,眉心一皺,肚子又是一陣巨烈疼痛襲來。
張大嫂走到床尾,往她張開的腿間看去,安撫道:“別急別急,慢慢來!
之后折騰不到半個時辰,響亮的嬰兒哭聲響起。
張大嫂處理一番,把洗好的嬰兒抱起,愛不釋手,稱贊道:“是個漂亮的姑娘,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娃兒,比咱們賀家妹子還漂亮呢!
李嫂子接話,“是啊、是啊,欸,你瞧瞧她的耳垂!”
張大嫂靠近看了看,滿臉稀奇,“咦?兩邊都有!賀家妹子,你女兒耳垂各有一顆紅痣,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為戴了耳環呢!
李嫂子樂得說:“這娃兒肯定來歷不凡,不知道是哪里的星宿下凡,賀家要發達了,快給我抱抱,我要沾沾喜氣!
張大嫂把孩子遞過去,坐到床邊說:“先開花、后結果,湊成一個好字,賀家妹子命好著呢!
姜羽姍疲憊不已,知道是女娃兒時,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可聽見兩人的話,嘴角微掀,“抱給我看看!
張大嫂接過孩子,剛抱著小嬰兒往姜羽姍身邊移動,門口便沖進來一個風塵仆仆的男子,定睛一望,竟是離家半年多的賀青桐。
“羽姍,我回來了!”他激動地上前握住妻子的手。
心心念念的男人終于出現,姜羽姍再也忍不住淚水,嗚嗚哭個不停。
張大嫂急忙嚷嚷,“別哭,在坐月子呢,哭壞眼睛可不劃算!
賀青桐手忙腳亂地為妻子抹去淚水,說道:“對不住,你受苦了!
姜羽姍搖搖頭,指了指張大嫂的懷里,柔聲道:“這是我們的女兒!
哭聲響亮的女娃兒在看見父親那刻笑了,原就是個漂亮嬰兒,這一笑更是好看得讓當爹的看花了眼。
張大嫂道:“瞧瞧,多聰慧的丫頭,才張眼呢,就曉得爹回來了!
滿屋子里沒有人知道,女娃兒視線對著的不是她的親爹,而是跟著賀青桐進屋的高大男人。
他有張黑臉,手里拿著粗粗的鎖鏈,嚴肅的面容在對上女娃兒時綻出笑容,一臉的溫柔可親。
賀青桐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兒,笑說:“寶寶真聰明,爹給你取名賀孟莙好嗎?我的小孟孟!
看著黑無常,孟孟樂得揮動手腳,逗得她爹娘都笑了。
李嫂子道:“看看,咱們孟孟喜歡呢!”
逗弄了一會兒,張大嫂和李嫂子退出房間,將屋子留給一家三口。
她們走到院子,只見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皎潔的月光照在賀家門庭。
鼻子很靈的張大嫂說:“這是什么味道?真香,是桂花嗎?”
李嫂子認真地聞了聞,有些不解地道:“怎么會,還不到桂花盛開的時節……”
兩人朝種在院子東邊的桂花樹走近,上頭的桂花竟然一簇簇爭先恐后似的爭相綻放。
張大嫂握住李嫂子的手腕,驚呼出聲,“這娃兒莫非是……”
“星宿投胎?觀音菩薩座下的玉女?”李嫂子接話。
“肯定是,否則怎么會出現異象?”
“走,跟大家說說去!
兩人笑盈盈地往外走。
看著她們興奮的背影,手指頭正在桂花叢間點點弄弄、點出一叢又一叢盛開桂花的白無常嘆氣,朝屋里瞄了兩眼,低聲嘟囔,“黑面仔把女兒給寵上天了,下輩子我要當他兒子!
白無常翻翻白眼,懶了,手一揮,滿院子的桂花盛開,接著縱身一跳,竄上屋頂,仰頭對著月光躺下。
白無常抓抓腦袋,對黑面仔女兒這事,他有許多地方弄不懂,不懂上頭為啥要特別交代,硬是把丫頭出生的時日往前推十六年。照理說犯了事、孟婆湯喝過,直接入輪回得了,又不是重生,干么啟動時光輪?
他不信這是黑面仔運作的,那家伙還沒這么大的本事能與上頭的人勾搭上,既然不是黑面仔,那又是哪位上司的主意?
他更不懂鳳天燐怎么會被關在“留室”中等待,是讓鳳天燐等待什么呢?
唉……最近的天機是越來越難以參透了。
孟孟從屋外走進來,手里握著一把五彩繽紛的野花,一路走一路笑著,側耳傾聽小女孩的抱怨。
“我挺生氣的,他們怎能這樣對待我娘呢,我娘是個大好人。”
“我爹說了,這世間本來就不公平,好人不見得會被善待,壞人也不見得會有不好的下場!泵厦峡邶X伶俐地說著。
柳葉村的人都說,孟孟是天上仙女來投胎,張大嫂還篤定地說:“她就是觀音娘娘座下的玉女,不信?去京城的觀音廟看看,那個眉眼鼻唇,簡直一模一樣!
為了她這句話,還真的有人刻意跑一趟,特地進城瞧瞧。至于像不像,見仁見智,各有各的說法。
但有一件事是村人們公認的——孟孟是個惹人疼愛的小丫頭。
她既體貼又溫柔,說話軟軟甜甜的,最是會哄人。
孟孟性子淡淡的,不與人爭執計較,好東西被搶走也只是樂呵呵地笑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傻,殊不知她心頭清楚得很,小小年紀便懂得與人為善。才五歲,這丫頭就會說:“人生難得糊涂,處處斤斤計較,能計較出一世榮華嗎?不如寬容豁達,圖得一世安寧。”
瞧瞧,這是五歲丫頭能說出來的話?
賀家夫妻把孟孟看得比眼珠子還重,實在是這些年,賀青桐待在外頭的時間比在家長,兩夫妻再沒生下一兒半女,指望全落在她身上了。
當年孟孟出生后,賀青桐又跟著商隊出去做買賣,原本三、四個月就可以返家,那次硬是拖過大半年,回來之后眾人方知他那次多跑了兩個點,還到東北山區走一趟。
賀青桐本來只想采買些藥材返京販售,沒想到一群人興起吆喝,跟著采藥人往山里走,竟讓他意外得到一株百年人參。
這趟出門,他足足掙回將近五千兩。
賀家大發財,買田買地當起佃戶,也蓋起大宅子,幾年下來累積了兩、三萬家產,變成柳葉村的富人。
村里有幾個年輕人見這條出路不錯,也跟著他進商隊。
做生意講究眼光,雖然村中的小伙子沒辦法像賀青桐那般賺得盆滿缽滿,但比起種田賣糧,更容易改善家中環境。
賀青桐的成功,村人看在眼底,雖羨慕卻不嫉妒,他們相信那是孟孟的功勞,誰讓人家生了個神仙女兒,賀家有老天爺眷顧著呢?
“難道我要眼睜睜看那些惡人欺負我娘?”小女孩不同意孟孟的話。
“不然你能做什么?”孟孟反問。
倏地,小女孩垂下頭,扁起嘴,不說話,過了半天才道:“孟孟,真的有神嗎?”
“有沒有神我不知道,但肯定有鬼!彼∨⑴。
女孩失笑,對啊,她就是。“是不是只要努力修練,就會變成神?”
“你想變成神喔?”
“對啊,我要修理欺負我娘的壞人!
孟孟搖頭,認真回答,“那些個欺負人的,也許有他們的委屈,天底下的事難說得很,就算他們真是惡人,生命到盡頭總會論功過,自己的罪孽只能自己承受,你何必插手!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進家門。孟孟說得認真,沒發現自家爹娘在廳里,直接領著小女孩往屋里走去。
看著孟孟又在喃喃自語,還說得有聲有色、表情豐富,彷佛身邊真的有個人似的,姜羽姍心頭沉重,轉身對丈夫說:“孟孟又這樣了,可怎么辦才好?”
孟孟狀況不對勁,還是張大嫂先同她提起的,李嫂子讓她帶孟孟去廟里拜拜,就怕小孩子眼睛干凈,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東西。
她帶孟孟去了,也點油燈、請大師護持,該做的事全做過,可情況一直不見好轉,孟孟依舊經常自言自語。
賀青桐明白情況不對,但他不愿妻子擔心,安慰道:“別想太多,孟孟只是太寂寞!
“怎能不想?年紀越大,這種情況越嚴重!迸畠豪鲜菍χ諝庹f話,看得人心慌。
“要不,咱們加把勁,給孟孟生個弟弟或妹妹,有人陪著,她自然不會老想著不存在的小玩伴!彼首髟频L輕,實則已經心里有數。
前些天賀青桐發現女兒會讀書寫字,他以為是妻子教的,沒想到妻子卻對他說——
“你是不是該給孟孟啟蒙了?雖說是女孩子,可能認點字,多少有些幫助!
不是妻子,那會是誰?能看懂架子上的書,代表孟孟認得的字不會少。想了想,他關起書房,把女兒抱在膝上問話。
孟孟泰然自若地回答,“是文舉人教的!
村子里哪來的文舉人?
他又問女兒文舉人住在哪里、是個怎樣的人?
文舉人,二十七歲,生于?h,前年進京赴考,卻因半路感染風寒,來不及參加會試便客死異鄉,有好心人捐棺,草草將他安葬。家鄉的妻子直到現在還不知道他已經死去,只道他發達了,不認舊人。
他努力教導孟孟讀書識字,只想她早點學會寫信,把他的消息捎回老家。
五歲的孩子怎么謅得出這樣的故事?怕是連會試是啥都不曉得,因此賀青桐信了女兒的話,當即寫下書信一封,雇人前往文舉人家鄉,約莫再過幾天會有消息傳來,如果證實真有此人,那么……
女兒這樣的能力會不會成為旁人眼中的異類?會不會讓旁人害怕,甚至排擠?不行,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必須想想辦法。
“生個弟弟、妹妹能改變嗎?”姜羽姍問。
“當然,我小時候也經常這樣,嚇得我娘帶我到處拜廟。”
賀青桐輕松的口吻讓姜羽姍放心,嗔道:“原來女兒肖了你!
“不肖我,要肖誰?”
“不公平,是我給她把屎把尿的,她卻像了你!苯饖櫽U丈夫一眼,嬌嗔著。
“要不,這回生個兒子,性子像你,行不?”他挑眉。
“這種事還能先定呀?不過如果是兒子的話,我要他像你……”她笑望著丈夫,臉上帶著羞澀。
賀青桐把妻子攬在懷中,能娶到她,是他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