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匆匆,眨眼之間,孟孟已經是十五歲的大姑娘。
她長得亭亭玉立,腰肢纖細,一張素雅的瓜子臉帶著幾分清純稚嫩,烏黑柔麗的秀發襯得她膚白如雪。
這年紀的女孩子該議親出嫁了,但孟孟無法考慮這種事,因為弟弟還小,尚且需要扶持。
這些年,孟孟靠著自家爹娘留下來的田產銀錢過日子,生活雖不光鮮,卻也不虞匱乏。
她得于文彬教導,學盡他一身本事。而憶憶則在五歲時進學堂,十歲下場,以極佳的天資考上秀才。
這在柳葉村是件大事,榜上題名之日,村長在村口放了一大串鞭炮,劈里啪啦的鞭炮聲震天價響,村里村外一片喜氣洋洋。
考上秀才后,憶憶得進城念書,孟孟幾經探聽,最后擇定桐文苑。
這天一早,孟孟讓楊叔套車,送他們進京。
此番并不是他們第一次到京城,上一次進京,是姜羽姍擔心自己的身子,領姊弟倆返回娘家祈求照應,本指望娘家能幫著自己扶持稚子弱女,沒想到她父親和哥哥調了官,早已舉家搬遷。
孟孟印象深刻,娘站在那扇朱紅色大門前,沉默許久。
她無法消除娘的哀傷,只能摟起弟弟肩膀,對弟弟說:“憶憶要認真念書,像外祖父和舅舅一樣當大官,給娘掙足面子。”
憶憶拉起姜羽姍的手,笑得燦爛,抬頭挺胸地揚聲說:“娘,我會的!”
他十分認真地對待自己的承諾,在姜羽姍死后,他突然長大似的,比任何人都上進,小小的肩膀承擔起大大的責任,半點不喊累。
現在,站在桐文苑前,他又挺直背脊、抬頭挺胸了。
他的性子和姜羽姍很像,好面子、不服輸,每次遇到困難,老把腰背挺得筆直。
孟孟摸摸他的頭說:“進去之后要好好與人相處,不要意氣爭鬧,懂嗎?”
“懂,我是來做學問的,旁的事與我不相干。”
孟孟點頭又搖頭,“這話說得雖對卻也不對。”
“姊……”
“科考只是一層層關卡,最后真正能讓人歷練的是為官之道,有的人書念得普通,卻做官做得風生水起、處處得意;有的人雖滿腹才華,卻終生抑郁不得志,你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
“是性格、是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同導致的。有的人恃才傲物、不可一世,這種人把自己擺得高高的,只覺得世間無人比得過自己。然而看不到別人的好處,又要如何從別人身上模仿、學習,改變自己的短處?這里雖是書院,卻也是進入官場的第一步,假使你連和同學相處都有困難,日后到朝堂上、到地方任官,要如何與其他人相處?姊姊花這么多錢送你來這里,不光是要你學得書上的知識,更要你學會與人之間的交往,明白嗎?”
憶憶崇拜地看向孟孟,姊姊從沒上過學堂,可她懂得的道理比私塾的秀才更多。
他反手握住孟孟的手,認真地說道:“我明白了,我會好好念書,也會好好學習做人做事的道理!
孟孟拍拍憶憶的肩頭,只覺得他懂事得讓人心疼。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家里獨立生活,卻不慌不懼,還反過來安慰她。她敢確定,她的弟弟將來定會卓爾不凡,成為人杰。
“一個月后,我親自來接你。”
“嗯,姊姊要好好吃飯,別想我想得吃不下。”他調皮地道。
輕輕摟了摟憶憶,目送他走進書院大門,孟孟停了半晌才轉身上馬車,看著坐在對面若有所思的于文彬。
她問:“于叔準備好了嗎?”
于文彬回望孟孟,十年,來到孟孟身邊十年整,他等的就是這一天,只是事到臨頭,心中有些膽怯。
片刻,他回道:“準備好了,走吧!”
孟孟點點頭,對著外頭揚聲喊,“楊叔,我們去濟善堂。”
“好咧!”楊叔扯動韁繩,馬車緩緩行駛。
濟善堂的于老夫人病了,雖然家里名醫一堆,卻醫不好她的病。
眼看她一日日消瘦,就要不行了,于老太爺不再顧忌濟善堂的名聲,非要廣徵天下名醫為妻子治病。
這件事在京城里傳得沸沸揚揚,大家都看好戲似的,等著“名醫”上濟善堂踢館。
有人暗諷,就算真有名醫能治好于老夫人的病,那些子孫真的能讓他們給于老夫人醫治?萬一真的治好了,濟善堂的顏面往哪里擺?再說了,要是人家打著這個招牌在對街開起醫館,同濟善堂打擂臺,這百年的老招牌不曉得撐不撐得?
也是,都說傳承百年,天鳳王朝最好的大夫全在濟善堂,太醫治不好的病還得請濟善堂的大夫進宮去診治呢,更甭說太醫院里還有好幾個于家子弟呢,這會兒自家人生病,竟要往外徵求名醫,未免太沒面子。
“祖父、祖母恩愛情深,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交情。我記得小時候,祖母曾抱怨祖父,“你除了看病外,啥事都不會,日后你得死在我前面,否則我怎放得下心留你一人?”祖父回答,“行,但你別讓我等太久,要是我在閻王殿里瞧上新人,你才真要擔心!鄙x死別的事,在他們嘴里成了一段繾綣情深的話語,那時我曾想,將來我也要娶這樣一個能夠和我攜手一世、齊心同力的女子!庇谖谋蜉p嘆。
“他們疼于叔嗎?”
“自然是疼的,我是二房子弟,爹娘死得早,我和弟弟在祖父母膝下養大,弟弟小我六歲,如今也二十二了。聽說他放棄濟善堂的產業,自己去考太醫院,現在已是五品太醫。”
“年紀這么輕,不容易了!
“不少人說文謙是因著叔伯的關系才能在太醫院混得開,錯!濟善堂開得越大,產業越多,幾房叔伯兄弟之間的爭斗就越大,人人都想分得那塊大餅,怕自己少咬一口,一代、兩代還好,現在已經傳過五代,枝多葉繁,每個人各有心思。嘴上說著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可誰不曉得暗地里彼此打壓得很兇。”
可不是嗎?凡搭上利益兩個字,人類猙獰的本性就會顯露出來。
“記住,進濟善堂后得挺直背脊,自信點、驕傲些。人善被人欺,那里頭的伙計慣會看人下菜碟。”于文彬叮囑。
“像憶憶那樣嗎?我知道了!泵厦衔⑽⒁恍。
“你啊,要是有憶憶那股意氣就好,明明醫術不差,偏偏是個沒野心的,否則到外頭混個幾年,定能混出一個神醫名聲!睂ψ约旱耐降,于文彬信心滿滿。
孟孟望著于文彬,心中很不舍。
于叔照顧自己的時間比父親還久,十年下來,亦師亦父,是他陪著她走過所有難關,是他在她最軟弱的時候鼓勵她勇敢站起來,現在……
了結心愿,他就該離開了,該前往下一段旅程。
這是對的,但想到再也見不到……孟孟心情低落。
多年來,身邊的鬼魂來來去去,能勸的她勸,能幫的她幫,目的都只有一個——她希望他們朝著目標繼續前行,別停滯在人間,徘徊不去。
只是這次要離開自己的是……
孟孟看一眼于叔,鼻子微澀。
于文彬何嘗不知她的心思?
女娃兒長成大姑娘了,十年并不是短短的時間,她將他當成父親,他何嘗不是將她看成女兒?
“傻孩子,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能與你結下這段善緣,我心懷感激,再不敢要求更多。”
“于叔在世的時候救活那么多人,這些年又透過我的手醫治不少疾病,這份功勞,老天爺定有記錄!
“沒錯,我已經功德圓滿,接下來要看孟孟的。你既襲我衣缽,就要濟世助人,不忘醫道!
“是,于叔!
兩人說話間,馬車已經行至濟善堂門前。
于文彬眼里帶著凝重,沉聲道:“孟孟,接下來看你的了!
“于叔別擔心!闭f完,孟孟下了馬車,仰頭看著那塊傳承百年的匾額。
這世間沒有不變的事,再好的手足親緣,終會因為心中的利欲而分崩離析,樹大終是要分枝。
濟善堂里有一整排用布簾隔起來的診間,每個診間里頭都有大夫坐診。
病患一個接一個排成一條長長的人龍,柜臺里面有近二十人在抓藥,不愧是百年醫館,規模大得令人嘖嘖贊嘆。
孟孟剛進門,立刻有伙計上前招呼,“姑娘,您是看診還是抓藥?”
“我看見外頭貼著徵名醫的紅單!
是來揭榜的?伙計上下打量孟孟,這么年輕的姑娘能有什么本事?肯定又是個不怕死的。
他點點頭道:“姑娘稍等,我去請掌柜出來!
孟孟瞄了站在旁邊的于文彬一眼。
“他確實看不起你的醫術,這樣才好,否則你根本沒辦法見到祖父母!
于文彬的話讓她心里一陣發涼,所以外頭傳的話是真的,濟善堂的名聲比起親人的性命更重要?
不久,一名略微發福的中年男子走出來,用精明的目光審視她。
于文彬在孟孟耳邊說:“他是大房的次子于文福,從小對醫術不感興趣,卻善于經商,他認為濟善堂能有今日的規模,自己厥功甚偉,但其他堂哥、堂弟卻不這樣認為。十年……他老很多!
孟孟淡然笑了笑,光陰不會在靈魂上留下印記,于叔仍是十年前的模樣,這算不算是上蒼予以亡魂的禮物?
“姑娘貴姓?”于文福問。
“敝姓賀!
“姑娘的醫術……”
“我有位叔叔曾經當過大夫,本事是叔叔手把手教的,醫術如何我不敢夸口,但叔叔傳了幾個偏方,許是可以一用!
光幾個偏方也敢到濟善堂門前張揚?甚好,外頭的人把話傳得難聽,說他們不會讓名醫上門,深怕毀了自家名聲,既是如此……
于文福挑眉,刻意放大嗓門揚聲道:“多謝姑娘肯為家祖母治病,快隨我回府,若能將病治好,濟善堂必贈萬兩百銀。倘若姑娘愿意,還可到濟善堂看診,絕不食言!
到濟善堂看診?這對許多大夫而言是天大的誘惑,多少太醫都是從這里培養出來的,雖然太醫院里尚無女太醫,卻有不少醫女,若是做得好,也有人升到六品呢。
于文福這一嗓子喊叫,引來不少人的目光。
她是大夫?怎么可能?墒且娝簧須舛扔植幌裾袚u撞騙的,何況這里是什么地方?一堆名醫呢,能由得她胡扯?
這會兒不只就診病人,連診間的大夫都拉開簾子,想看看是哪個不知死活的來踢館。
孟孟的表情依舊淡淡的,淡得像風、像水,沒有存在感似的。
她的容貌清妍秀麗,雖教人覺得可親,卻不是美艷到令人目不轉睛那種。但是奇怪地,不知為何,當目光落在她身上時,竟再難轉移。
不只病患如此,大夫、掌柜伙計如此,連坐在橫梁上那個男子也一樣,他看著她,一瞬不瞬。
說是“男子”并不恰當,他不過是一縷魂魄,一縷樣貌相當好的魂魄。
他年約二十出頭,身形挺拔,豐神俊朗,朱面丹唇,渾身透著一股尊貴的氣質,劍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魅惑人心的丹鳳眼。
不明白為什么,從孟孟進來的第一眼他就瞧上她,看著她說話、看著她像湖水似的清澈目光、看著她恬淡的笑意,明明就不是多漂亮的女人,卻偏偏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更重要的是……她能與身旁的“鬼魂”交流?這、這……太難得了!
見她走出濟善堂,他身形一飄,決定尾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