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總管手端著托盤,上頭置有精致早膳,示意跟在后頭的小婢上前敲門。
“進來!表汈,門里傳來淡淡一句。
一旁小婢立即開門,馬總管端著托盤走進!吧贍斣。”
立于榻邊正讓人伺候穿衣的端木柏人看也不看他一眼,神色冷淡。馬總管將托盤放在前廳的桌上,走進內室,畢恭畢敬地守在一旁。
穿戴完畢,端木柏人手勢一抬,服侍穿衣的小婢立刻收手,垂首退出房門。
端木柏人將銀鞭系上腰際,緩聲開口。“她呢?”
馬總管知他問的是韓珞,躬身答道:“韓大夫其他時間都在研究醫書,竭盡心力想讓少爺早日康復!表n大夫入府治療已三天了,這還是少爺第一次問起她的事。
這番恭謹的話,說什么他都不相信會出自她的口中。
“她說的?你就那么信她?”端木柏人睇他一眼,淡然勾笑的表情分不清是諷是謔。除了早晚各一次的針灸療程,湯藥都是由仆婢煎好送來,她有足夠時間去做其他的事!罢孀屓藨岩桑烤拐l才是主子!
馬總管僵住,不知該如何接口,見他衣擺飄動,以為他要坐下,直覺伸手去扶,卻突然被兩道寒光凍得頓住動作,訥訥地收回手!皩、對不住……”要命!他怎么老記不得少爺不愛人碰他?
見他不再妄動,端木柏人才斂回目光!白罱,好像挺吵的?”
冷汗爬上馬總管的額頭。“……小的會再吩咐大伙兒留意,放低聲量!
這樣就想搪塞他?端木柏人冷笑,懶得揭破他的謊言。若是她,絕不會傻到以為這種拙劣的借口可以瞞得過他。
“下去吧!蹦俏肥孜肺驳哪幼屗娏藷┰鳌
“少爺,要我扶您……”馬總管鼓起勇氣,被他冷眼一掃,語音全然消散在空中。
愚蠢的人,老是一再觸碰他的禁忌!端木柏人擰眉,連在他身上發泄怒氣都覺浪費!跋氯。”
馬總管哪還敢再問?趕緊快步退出門外,帶上房門。
聽腳步聲去得遠了,端木柏人持鞭一抽,將置于墻邊的木制輪椅拉來。他扶住輪椅扶手,手一撐,藉由雙手力量接近,卻是才一挪移,立刻痛得他冷汗淋漓。
端木柏人停住,深吸口氣,而后咬牙一鼓作氣挪坐椅面,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卻已讓他臉色慘白,雙腿不停發顫。
緊握扶手的指節泛白,端木柏人調勻氣息,胸膛仍因怒意及痛楚而不住起伏。他恨!恨淪落到如此不堪的自己!
每一日,他都感覺像螻蟻偷生。
這不該是他!他是意氣風發、掌控一切的!如今他卻連站,都得費力強忍;微一挪步,即痛徹心肺。除了憑借輪椅,他出不了這個房門。
為何?上天相嫉,所以用這種方式罰他?要他生不如死?
以為這樣能讓他俯首稱臣嗎?他偏不如它愿!他端木柏人依然活得傲然,別妄想在他身上找到示弱二字!
端木柏人坐下,挪動輪椅,移至前廳,看到桌上的膳食,滿腔煩悶讓他直覺就想一掃而下,突然,腦海竄過那雙閃耀黠光的笑眼,高揚的手,在空中停住。
彼此彼此。她笑著這么說。
沒有人敢這么大膽,當面接下他的戰帖。
他知道,世人對他的評語。
曾任宰相的父親雖已卸任,但所擁有的權勢與人脈仍不容小覷,他身為端木家么子,受盡父親寵愛及盛名余蔭,自幼就將皇宮當成自家后院進出,更與太子培養出深厚交情。一次太子過襲被他用計解救,反讓賊人自投羅網,更是令他深得皇帝厚愛,奠定屹立不搖的崇高地位。
這樣的他,卻不曾致仕。他已擁有干預朝政的影響力,足以隨心所欲、呼風喚雨,又何必自找苦吃扛下官職的枷鎖?
有多少人因他一句,平步青云,又有多少人,因他一句,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人人見了他,不是趨炎附勢的低下姿態,就是自命清高的指責謾罵,那些千篇一律的嘴臉,早讓他看到膩極。
只有她,她的反應讓他無從預測。她很聰穎,且情緒控制得宜,擅長避重就輕,雖臉上帶笑,但在她的全身上下絕對找不到順從這兩個宇,柔順的外貌會騙人,引人稍一松懈,就被她陡生的攻擊又深又重地刺入心坎,干凈俐落,一針見血。
出事后,盡管傳聞已鬧得滿城風雨,但在他面前,沒人敢提起“醉月樓”三字,即使尊貴如太子,也只敢迂回探測,就怕激怒他。
她,卻膽子大到在他的忌諱上猛踩。
不過是個女人,以為斗得過他嗎?冷魅的眼眸閃過犀光,端木柏人舉起象牙箸,優雅挾起膳食送入口中。
自暴自棄是無能者的行為,他有能力可以證明,他足以與天抗衡。還有她,他會保持最佳的狀態,奮力迎戰。
憶起派至京城的密探昨夜傳回的消息,端木柏人冷冷揚唇。
他會將她攻得全面瓦解,讓她再也笑不出來。
等著。
。
別莊偏院,是仆婢居住的院落。
日上三竿,仆婢都已離房為自己職責忙碌,然而原該冷清的庭院,卻熱鬧異常。村民沿著廊下板凳坐成一長排,天南地北地聊著,偌大的院子還有小孩玩耍嬉鬧。
隊伍起始處,韓珞坐在那端,帶著溫和的笑,寫下藥方,遞給面前的患者!袄险。請到后頭領藥.”
“謝謝韓大夫。”患者捧著藥單,走到后頭的廂房門口,等著拿藥。
韓珞端著茶盞輕啜一口,看到房內有人走出接過老人的藥單,唇畔揚起了笑。
瑞木府的威名讓村民們望而生畏,想當初剛將藥鋪遷移到這里時,她可是費了一番唇舌才說服村民踏進門來。
不少村民抱怨為什么要換地方,她怕說太多會泄漏端木柏人的行蹤,只能避重就輕,用被端木府延聘為駐府大夫的理由帶過。
瞧,多好?以往她一人得診斷、包藥,再怎么加快速度能幫的人也有限,自從進了端木府后,能運用的資源變多了。
尤其一次她為了幫村民診療,“差點”耽誤到端木柏人醫治的時間——那時,馬總管急得拚命跳腳,只差沒將她直接綁了送進端木柏人房里。
翌日,立刻出現一名從鄰村藥鋪延聘來的伙計,專司包藥之責。她留心過幾次,見他連繁復的藥方都能包得細心準確,她也就放心把這項任務交給他,讓她有更多的時間可以為村民看診。
她承認,那次她是刻意拖延時間,但她可是算得好好的,頂多只會讓馬總管虛驚一場罷了。雖然對馬總管微感歉疚,但要點小伎倆換來一個得力助手,值得了。
“韓大夫,幫您換杯熱茶!彼牟璞乓环畔,立刻被人端走。
看見是端木府里的小婢,韓珞一笑!澳忝ν炅?”
“剛好空閑,送點東西過來給大家吃!毙℃緭P揚手中的提籃。
這也是藥鋪移至端木府后,患者絡繹不絕的原因之一。有板凳坐,有屋檐遮風蔽雨,還有點心吃,一切都完美到了極點,讓健康的人都恨不得自己也能生病。
韓珞曾擔心,太容易得手的援助會讓村民變得不懂珍惜,事實證明,她多慮了,在這純樸的村落里,村民都知足安樂,就連裝病來混吃的人都沒有,反倒是常常有人將家里多的東西拿到這里供人免費拿取,大伙兒互相幫助,讓她好感動。
“點心、點心!”在院子玩耍的孩子見了提籃,開心蹦跳叫嚷。
剛踏進偏院的馬總管見了這景象,眼睛瞪得老大,趕緊奔了過來。
“噤聲、噤——聲——”他豎起手指,一臉氣急敗壞!澳銈兙筒荒苄÷朁c嗎?”
“啊……”孩子們不好意思地搔搔頭,一雙雙小眼仍巴巴地盯著竹籃瞧。
“馬總管,不好意思,您就別生氣了。”一名候診的中年婦人笑道,出來打圓場。“我們會留心的!
“是啊,馬總管,對不住啦!”隨即有人附和。
為了安撫馬總管,原本靜默下來的氣氛又開始熱絡。
幾天下來,混得熟了,加上端木府里的仆婢透露,大家才知道原來馬總管是標準的面惡心善,每天的茶點食物,就是他讓人送來的。也因此,敢跟他談天說笑的村民越來越多,原本疏離的態度變得熟稔。
馬總管嘆了口氣,也忍不住笑了!案吲d是沒關系,但千萬別吵,知道嗎?”謹記自己的職責,他仍不忘叮嚀。
“知道——”大家異口同聲,開心地分送點心。
“怎么?端木公子發現了?”韓珞微笑接過孩子遞來的糕餅,從馬總管異常緊張的神態中察覺不對。
“少爺起疑了,但我沒說!瘪R總管老臉上滿足擔慮。雖然開放偏院,但出入主院的門口有人看著,對少爺的安全及生活不會有影響,所以這種小事他也就沒打算讓少爺煩心,結果,竟引起少爺的注意。
光起疑而已嗎?韓珞挑笑。她才不信端木柏人會這么簡單就被打發掉。
“少爺今天還問韓大夫平常都在做什么!瘪R總管想先串供!跋雀f一下,如果少爺有再問起,請韓大夫就說都在研究醫書,竭盡心力想讓少爺早日康復!
韓珞差點沒笑出聲。老天!這蹩腳的說詞,別說騙不了端木柏人,連她都不信。
“哦。”不忍心潑馬總管冷水,她只好強忍笑意,敷衍應了聲。一偏頭瞥見躲于墻角的小小身影,表情瞬間放柔,她拿著糕點,走了過去。
“來。”韓珞微笑,遞去糕點。
那是一個約莫五歲的小女孩,衣著破爛,全身臟污,發絲糾結凌亂,靈活大眼是唯一神采,怯怯地回望她,再看看她手上的糕點,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卻是一動也不動。
馬總管好奇走近,見那像是千百年沒洗過澡的模樣,擰起眉!澳募业男『?”
沒回答馬總管的問題,韓珞仍笑望著小女孩。“來,沒關系!
小女孩躊躇,被她笑里的溫柔軟化了警戒,倏地伸手奪過那塊糕餅,一溜煙退到遠遠的墻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這小孩怎么這樣?”馬總管想要將她揪回好好教訓一頓,卻被韓珞伸手攔下。
“別嚇著她!彼貌蝗菀撞抛屗龔氖稚辖酉聳|西,怎能讓他嚇跑?“小草自小被父母棄養,沒人教,當然不懂。”打從踏進這個村子她就注意到小草了,像頭受驚的小動物,在村里流浪徘徊,她想收容、照顧她,卻一直無法和小草拉近距離。
“不是啦,”一個被糕點塞得滿嘴的小男孩過來,含糊開口!靶〔菔巧底!”
韓珞聞言擰眉,蹲下看著小男孩,正色道:“小毅,小草沒有爹娘已經很可憐,別叫地傻子,好嗎?她不傻,別欺負她。”
“可是……”小毅還想反駁,但接觸到她難得嚴肅的眼神,只得乖乖應道:“哦……”
“乖!表n珞又恢復柔笑,揉揉他的頭,而后起身走回桌前坐下!皝戆,咱們繼續,不然怕耽擱到下午的治療!苯裉煜挛缢投四景厝思s好未時要為他進行另一階段的治療,比平常的時間還要提早。
“可以另改時間,我不介意!蓖蝗,慵懶的語音在身后響起。
韓珞頓住,一抬頭,看到馬總管那張瞬間慘白的臉,她苦笑,微嘆口氣,轉頭往后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