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的前庭,猶如往常一樣熱鬧。
天氣開始轉涼,馬總管吩咐送來的點心,換成了熱甜湯,喝得大伙兒身體和心里都暖烘烘的。
“吳伯,別暍太多,您得少碰點甜食!表n珞軟柔的笑語傳來。
“俺知道、俺知道!崩蠞h回應,舍不得放下碗的神情,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沒人發現,另一頭,有人將院里的畫面盡收眼庭。
端木柏人停在稍遠的轉角,視線落在她美麗的笑靨上。
在她心底,他比不上這些村民,這是從一開始她就不曾隱諱的。她對那些老者甚至是馬成,都能尊稱一聲“您”,對他,卻得不到這樣的禮遇。
她和村民相處,態度溫和有如春風拂面,還有對小草,耐心又包容,偏只對他,全因“職責”二字。
察覺有人接近,端木柏人回頭,看到原本跟在韓珞身旁的小草,跑到他的身邊。
這小丫頭竟能發覺他在這里。端木柏人失笑,突來的念頭讓他揪起她的衣領,將她提坐上扶手。
“你跟著她學到了什么?”這幾天反復聽她在耳旁念著三字經,耳朵都快長繭。
小草絞扭小小短短的指頭,頭低低地,就在他想放棄時,童稚的嗓音字正腔圓地響起——
“父子恩,夫婦從,兄則友,弟則恭,長幼序,友與朋,君則敬,臣則忠!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她說話。端木柏人驚訝挑眉!爸酪馑紗幔俊彼嘈彭n珞還要診治村民,不可能有太多時間能為她詳細講解,不過反復背誦,這小丫頭竟能記到這種程度?
小草搖了搖頭,難得見他和顏悅色,居然放大了膽子伸手去摸他的臉。
端木柏人本想發怒,但軟嫩的觸感碰在臉上,仿佛碰到了某一種情緒。
“為什么碰我?”他向來懶得和孩童及愚人打交道,而他冷狠的氣勢,也成功地讓他們和他保持距離,沒想到,她卻絲毫不怕他。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結果小草卻從頭開始背誦起三字經。
端木柏人啞然失笑,對她起了興趣。
“坐好!
他聽膩三字經了,反正也閑著沒事,趕緊把她教會,好讓她可以朝下一步邁進。
他轉了個方向,一大一小坐在輪椅上,往主院前進。
。
“小草——”
韓珞四處找尋,著急不已。
她怎么那么不小心!想到自己的疏忽,韓珞直想掐死自己。每次小草都靜靜地待在身后,從不曾亂跑,漸漸地,她也就失了防心。
沒想到,今天結束診療,一回頭,看到空無一人的墻角時,她差點沒暈倒。
“小草,快點出來好不好?”她又喚,奔波找尋的身子已疲累不堪,卻堅持不肯放棄。
“韓大夫,時辰快到了,你先進少爺房里吧!”馬總管抬頭望天,過來叮嚀!拔乙呀涀屓怂奶幦フ伊耍瑫业降!
韓珞擰眉,心頭兩難。她知道馬總管已經盡心盡力,不僅整個別莊,連村子都派人出去找尋,但她實在放不下心。
怕馬總管為難,也不想破壞承諾,不得已,她只好妥協!罢业饺艘欢ㄒR上跟我說,曉得嗎?”她又交代了聲,這才回房拿藥箱前往端木柏人房里。
一進門,韓珞立刻往內室走去,想在最短的時間內結束,然而,眼前所見的景象,卻讓她瞪大了眼,愣在原地——
讓她找得焦頭爛額的小草正持筆坐在桌案前,而端木柏人手自后環住她,指導她持筆的姿勢,從桌上堆疊的紙張,看得出兩人已在這里耗了不少時間。
她沒看錯吧?他竟能和小草這么親近,還耐得下性子教她寫字?
見她進來,端木柏人抽走小草手中的筆!昂昧耍裉斓酱藶橹!
他轉動輪椅繞出書案,韓珞這才發現,他竟然是讓小草坐在輪椅扶手。
“你……”韓珞驚訝地望著他。
“她很聰明!倍四景厝肆嘀〔菀骂I將她提下,她怔愣的表情讓他覺得好笑,又有點不悅。難道他就不能突然心血來潮嗎?
他夸獎小草?這下子,韓珞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她已能將三宇經背全,還能寫到玉不琢、不成器那一段。”端木柏人抽來最后寫的紙,交給她!耙院髣e再在我面前背三字經了!
“你怎知她已背熟全文?”韓珞接過,看到紙上歪七扭八的字,沒來由地,喉頭有些哽咽。小草會寫字了!
“小草!倍四景厝藫P起得意的笑,開口輕喚!氨辰o她聽!
小草搖晃著小腦袋,聽話地開始背誦:“人之初,性本善……”
第一次聽到她清脆的嗓音,韓珞不禁熱淚盈眶,她用力搗唇,怕抑不住的哽咽會打斷小草的聲音。
“……勤有功,戲無益:戒之哉,宜勉力!
聽到她背完最后一句,韓珞立刻上前緊緊抱住她!靶〔莺冒,小草好棒!”她又哭又笑,激動的情緒溢于言表。
端木柏人胸口一緊,她那全然釋放的表情,揪住了他的心思。
她竟為了這點小事,哭成了淚人兒,而他,向來痛恨哭泣的弱者表現,不僅不覺厭煩,卻反被她牽動了不曾體會的疼惜.
“糟了,我還得去通知馬總管!”直至此時才想起,韓珞驚喊一聲,抹去臉上的淚痕,急忙往房外跑去。
突然被松開的小草,有點手足無措,抬頭看向他。
“等著!倍四景厝税矒!八龝貋!睆乃脑挘巡碌,沒人料到他會帶回小草,定是找得人仰馬翻。
印證他的話,韓珞隨即旋回,雙頰緋紅。她剛忘了自己在哭,還跑去找馬總管,差點沒嚇壞他老人家。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摸摸小草的頭!皩Σ黄穑姨吲d,嚇壞你了!
那還掛著淚珠的嬌媚容顏,撞進了他的心。端木柏人將所有心思隱藏得不露痕跡,轉動輪椅朝床榻接近。
他的動作提醒了她的職責!靶〔,看外面。”韓珞對小草叮嚀,而后來到他身邊。“我扶你!彼囂叫詤秸f道。
看著她的手,端木柏人沒回答,任由她輕柔地環過他背后,將他托起,扶至榻邊。先將長褲除了,他才坐下。這段時間的治療下來,雖然腳仍然會痛,但比起之前的狀況已改善許多,不再因稍一挪移,即痛得冷汗淋漓。
他的配合,和他為小草做的,顛覆了她對他的觀感,但彌漫心頭的情緒太復雜,有驚訝,有猜測,有感動,還有一些些的悸動,一時之間,韓珞不知該用什么態度面對他。
她只能專心扎針,而端木柏人也沒有開口,讀不出思緒的眸光淡淡地凝視著她。沉默包圍了二人,各懷著心思,小草斷續的背誦聲,是房里唯一的聲音。
“為什么?”耐不住好奇,韓珞還是開口。
“不為什么!彼鋈魏问,本就不需要理由。
“我以為你留下小草,是另有目的。”她不想這么猜疑,但他的所作所為讓她不禁想偏。
“我是。”端木柏人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今天做的,也是另有目的嗎?”掠過心頭的,是他要得到她的宣言.不知為何,原本浮動的心,變得沉甸甸的。
端木柏人微瞇了眼,被這句話問住了。
這本該是他的考量,但這個念頭卻不曾浮現。仿佛有種無形的力量,讓他想無償去做些什么,這是他在之前心機算盡的人生中,從不曾體會的。
“或許!倍四景厝藳]直接回答,反而將問題丟回。“你說呢?有助益嗎?”
狡猾!韓珞努力不動聲色,卻還是讓漫上雙頰的紅潮給破壞了。他這不擺明了問她是否對他動情嗎?
想否認,卻怕他之后再也不理小草,韓珞好掙扎。
“或許!彼雽W他說得淡然,然而道行不夠,臉還是微微泛紅。“繼續下去,或許就有助益了!
端木柏人低笑。想用話誆他跳下陷阱嗎?哪那么容易?
“沒任何獎勵,很難有繼續下去的動力!彼麩o限惋惜地嘆道!拔疫是用其他方式好了!彼赐诹艘粋陷阱。
還獎勵呢!韓珞嗔睨他,又羞又惱,明白他所謂的“獎勵”絕對充滿了邪念。該死的他,自那次浴齋之后,變得會在言語上輕薄她了。
“改天你會站了,就是給你最好的獎勵!”她咬牙,最后一針扎得又重又實。反正他這人一意孤行,她說再多,都無法左右他的行為,她又何苦被他耍得團團轉?
“無妨,我會等著獎勵自動送上門來!倍四景厝艘庥兴傅匚⑿Φ。
等著吧他!韓珞皺鼻,不再回話。
“明天開始,別再念三字經了。”靜默半晌,他又突然冒出一句。
韓珞想裝得無動于衷,卻還是忍不住笑了。想起他指導小草持筆的畫面,心變得好柔。
或許,惡名昭彰的他,還是有可取之處吧!
。
當小草第二次失蹤,韓珞已不再那么驚慌失措。
接下來,三次、四次,仿佛成了慣例,只要結束替村民看診,她就直接上端木柏人房里找人。
他不愛教她背書,卻喜歡教她認字,一筆一劃讓她寫得端正。如他所言,小草很聰明,短短時間已學會三字經和百家姓,連她隨口吟誦的詩詞都記得一清二楚。
然而,小草口中除了這些東西以外,她聽不到任何的童言童語。這一點,讓她好擔心。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和她同房的小草原本都蜷縮在榻邊睡,現在已進展到會靠著她了,開口喚她,也不再毫無反應,偶爾還會對她笑,主動握住她的手——雖然,通常都是拉著她去找端木柏人居多——但她已經很知足了。
這天,針灸完,端木柏人倚靠榻上,看她逐一收針。
派到京城的密探已帶回他要的人,目前抵達村外,只要他一聲令下,即可進府。他不是等著這一刻嗎?然而時機已屆,他卻反復思量,揣想著該不該做。
擔心什么?端木柏人勾起唇角。擊敗她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她的心和情感,留待將她擊潰后,反更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收拾,不是嗎?
“等會兒,一起用膳。”捺下心頭的推敲,他淡淡開口!坝蠒r!
韓珞頓了下,繼續收針的動作。“我都陪小草一起用膳,改天吧。”
“她若知道,應該會更巴巴地跑來!倍四景厝藫P起笑。
他一定要提醒她魅力不如人的事嗎?韓珞抬頭,正想用話反擊回去,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詭光頓住了她的口。不會吧?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我所承諾的事,應該不包含應酬吧?”韓珞打了退堂鼓,不想和他硬碰硬。
“怕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倍四景厝说偷托α。“還是……怕我吃了小草?”
這是在暗示他會拿小草開刀嗎?韓珞將銀針收好,卷起綢布,心里興起一股不甘示弱的傲氣。
“酉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