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葵……阿葵……”
迷迷糊糊間,夏日葵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她試著張開紅腫的雙眼,從那條小小的縫里張望外頭世界。
突然間,她倒抽一口氣,奮力倒彈三寸遠。“有鬼!”她放聲大叫。
一顆大大的頭顱被雜亂的頭發覆蓋住,兩只無神的眼睛四周染上一圈濃墨暈黑,他的皮膚粗糙,嘴唇微白,臉部有些許浮腫,他緩緩伸出手指,撥開頭發,無神的雙眼直視被嚴重驚嚇的夏日葵。
“我不是鬼!
夏日葵揉揉紅腫發熱、視力模糊的眼睛,這才看清楚,坐在自己床邊的不是鬼,而是很像鬼的傅育康。
“你在干么?”她沒好氣間。
“嚴幀方來了,對不對?”這消息是從LILY姐那里傳出來的,嚴幀方先到民宿,找不到夏日葵后便繞到老家來。
LILY姐特別打了通電話回來,讓他幫個忙,把上次嚴幀方住的房間整理一下,說是今天晚上沒有房間,明天才能讓他住進民宿里面。
整理一下?他什么時候身分嚴重掉價,從堂堂的設計師變成打雜小弟?
這還不夠讓人楸心,更教他痛徹心肺的是,他接到電話后到處找夏日葵,居然發現她興高辨烈、與嚴幀方十指緊扣的坐車去夜游。
夜……游……
他沒辦法睡覺,工作到神經衰弱了還是睡不著。
夜游可以做什么?聽海?戲浪?漫步沙灘還是車震?
嚴幀方那輛車子又寬敞又舒適,避震效果一定很不錯……他越想越心驚膽顫,然后他做了件很不理智的事?
在缺乏交通工具的情況下,他靠著自己的雙腿,去尋找那輛可以提供舒適車震環境的汽車。
直到天亮,他才回到家。
很幸運的是,嚴幀方還沒有回來,但夏日葵回來了!他很累,很想直接往床上撲倒,但他必須先確記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是夏日葵本人。
她是,所以傅育康松了口氣。
但是那句“嚴幀方來了,對不對”一傳進夏日葵耳里,嚴幀方的臉飛快在她腦海里繞過三百圈,然后,很戲劇化地,一顆眼淚從她紅腫到近乎丑陋的眼睛滾出來,之后,接二連三……大珠小珠落玉盤……她想起來,嚴幀方告白了。
他說喜歡她,還向她解釋李茜和那個戕害他罪惡感整整八年的假兒子,他很倒霍,被仙人跳了八年,人家還想在他身上跳一輩子。
她本來想勸解他:老天總是在某個部分給你優惠之后,在另外一個部分對你茍刻,因此才會有許多人說,人生是公平的。
但他沒等她勸解,直接跳到那一段——他說:“他們的關系比朋友更上一層……”能夠理解那是什么感覺嗎?
就像是五星王廚在你面前擺了個精致絕倫、美味無比、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甜點,請你好好品嘗,你的口水都已經流到下巴了,卻得壓抑欲望,萬分無奈地對主廚說:“對不起,我的血糖已經破兩百,再吃下去,我就要洗腎截肢、視網膜病變、心臟病變……從頭到腳都病變!币蚕袷侵辛硕齼|頭彩,興高辨烈想到銀行領,卻發現一堆黑衣人聚集在銀行門口,討論中獎人來領彩金時,要怎樣把人給殺死分尸、平分彩金。
她好想對他說她很想把頭點得像招財貓,說“我要我要”,她很想象電影里面的女主角,感動到化身成無尾熊、跳到他身上,兩腿夾住他勁瘦的腰,告訴他:I LOVE YOU TOO。
可是,她不能啊,她什么都不能做……
知道阿茲海默癥是什么樣的病癥嗎?她會先忘東忘西,再來將會喪失記憶力,失去語言能力,她會判斷力異常、無法抽象思考,慢慢的,情緒、脾氣、人格特質通通大改變,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如果說,讞凍人是把一個正常的靈魂封鎖在無法動彈的軀體里面,那么阿茲海默癥,就是把一群正常的靈魂封鎖在病人身邊。
她有這樣的爺爺,她知道那個過程有多折磨人,她身邊的可憐靈魂已經夠多,不需要嚴幀方來湊數?
所以她能夠做的只有——推開他,往回跑。
她不知道自己的運動能力在短短幾個月內增強那么多,她從辦公室弱雞變成放山上雞,她飛快地跑著,放聲大哭,淚水迎著涼涼的海風,微微的溫暖變得沐冷。
她不甘心,為什么不讓他早一點看見她、欣賞她、愛上她?
如果他告白的時間是在她暗戀他的那幾年,她肯定會不顧一切撲進他懷里,她會在沙灘上把想象化為事實,將他拆吞入腈。
但是……晚了,他的告白整整遲到六年,在他看見她、欣賞她、喜歡她的時候,她已經無法做出任何承諾。
是,她想過自私一點、可惡一點,先把樹上果實辨下來,至于吞不吞得進去以后再說。
可是望著他帥得令人動心的笑臉,看他清澈澄凈的雙眼,她無法容許自己成為那種可惡的人,所以她逃跑了。
她哭得很褸慘、哀號得很壯烈,仿佛這個世界虧待她太多。
以前她覺得用哭發泄怒氣很幼稚,可是她不哭,滿腔滿應的不甘心會把她逼瘋。于是她只能哭、大哭特哭,哭得凄厲、哭得痛徹心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曉得回到家里,她沒有停止哭泣,只是降低音頻,她蒙起棉被繼續哭,然后開始詛咒自己受到的不平等待遇。
如果他不要喜歡她就好了,那么她可以繼續把階段性任務完成,直到腦神經連同她的志愿一起萎縮掉,她不會不甘心、不會生氣,更不會想要哭一哭就再也不必清醒。
問題是……他說了呀,他說了喜歡她啊……
望著傅育康,淚水在臉上匯聚成河,她已經腫得不像樣的眼睛持續紅腫!霸趺崔k?怎么辦?怎么辦?”就算問一萬句怎么辦,她也無法改變現況,無法改變他的告白和她的不甘。
她一面叫一面哭,聲音早就啞,發出來的“為什么”,讓傅育康心疼得不得了。
他手足無措,坐到床邊,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別哭、別哭,有什么事情說出來,我幫你……沒事的,有我出馬,一定可以解決,你不要哭啊……”
“幀方說他喜歡我!
嚴幀方說喜歡她會讓她哭得這么凄慘?那是不是代表,其實……她很怕被他喜歡?
這個推論讓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心底有一雙小手在輕拍,低聲說:好加在、好加在。
“你不知道該怎么拒絕他?沒關系,這種事交給我,我來處理就好,我知道,嚴幀方那家伙很強勢,他要怎樣,大家全得聽他的,要親口拒絕他的告白,的確很閑難!
“不過你放心,那家伙我認識很多年了,不管表現得多冰冷,他都是個紳土,他的驕傲是從骨了里透出來的,絕對不會勉強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別怕、別怕……”他抱著她的身體猛拍。唉,真是個小可憐,居然被嚴幀方的喜歡嚇成這樣?
他心里這樣想著,眼底卻悄悄地形成一朵笑花,開心許久……沒想到她再開口,卻直接把他打進地獄里。
“可是我不想拒絕他啊,我想要喜歡他、像他喜歡我那樣,我想向他告白、像他對我告白那樣,我想大聲告訴他,我很愛他、我已經暗戀他S整六年,我愛死他、愛慘他了,他為什么這么晚才發現自己喜歡我……”所以她哭,不是因為他愛她,而是因為嚴幀方發現得太晚?
冰苞砸上了他的腦袋,冰河封凍了他的理智,巖漿燒熔了他的知覺,凝在眼底的笑容瞬間變成哀傷。
如果他可以自尊少一點、驕傲缺幾分,再不要臉一些些,他也會哭,哭得和夏日葵一樣凄慘。
他們就這樣坐著,靜靜地,任由陽光從東方漸漸向西移。
稍早,在海灘吹了一夜海風的嚴幀回凼來了,他帶著沉重的腳步走進夏日葵屋里,他想問清楚,她推開他的意思和自己想象的一不一樣,沒想到,卻看見這樣一幕令人心痛的場景。
濃濃的眉毛蹙緊,胸口不由自主地抽痛起,他的身子礙結出一層寒冰。
原來是這樣,育康是她拒絕他的主因?他慢了一步嗎?近水樓臺總會先得月?他的理智、他的事業讓愛情慢了別人一步?
他定定地在屋外站了好一陣子,他苦笑點頭,再次確認——原來是這樣。
傅育康說對了,他是個紳士,他的驕慠是從骨頭里面透出來的,他不會勉強不喜歡自己的女人,也不屑一份不屬于自己的愛情。
他并不知道,在他坐上駕駛座后,夏日葵哭著坦白自己愛他,還和傅育康分享了那本暗戀剪貼簿。在看見里面滿滿的照片和暗戀心情時,傅育康明白,自己沒有敗部復活的半分可能,因為她喜歡他,已經醞釀了六年。
自己和她之間,只是一杯汽泡水,而她和嚴幀方已經是一瓶陳年好酒。
“既然你喜歡他、他喜歡你,你不是應該快樂嗎?”她括括頭,淚水狂泄而下!安豢梢缘。”
“為什么不可以?”
“因為我得了早發性阿茲海默癥,很快我就會變成一個沉重負擔!北仁藢拥鬲z更可怕的是什么?是一潭深不見底、徹骨刺寒的湖水吧,現在他就泡在里曲,寒透了心……
夏玫瑰和翅膀是對很妙的組合,他們可以一起工作卻不會吵到彼此,若若從小便被訓練,可以在一堆雜亂無章的樂聲中沉沉入睡,而玫瑰只要拿掉電子耳,就可以不被打擾地寫完一整個章節。
他們雖然沒有太多的交談或親昵舉動,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兩人感情正節節升溫中。
也許和新的愛情發生有關系,翅膀的創作靈感源源不斷,寄到唱片公司的曲了幾乎都被辨用了。
去臺北談合約的時候,夏玫瑰跟著,若若也跟著,他們像一家人似的,走到哪里都不落下任何一個。
民宿重新開張,外婆雇人乎打掃清潔民宿,而那塊將近一甲地的生態游樂區也請來阿企叔照料,生意越來越上軌道,外婆當CEO當得很得意,她說:“原來你們阿公不在身邊,我還能夠做點事情!
她是個被寵壞的女人,直到六十幾歲才發現,原來獨立沒有想象中困難。
那天過后,嚴幀方搬到民宿、沒住在夏日葵的老家,他很忙,從早上忙到深夜,才拖著一身疲憊回到民宿,他像個百分百的客人,與夏日葵再無關聯?
夏日葵矛盾不已,她想和他保持友誼,卻又害怕自己情不自禁,突破友誼那條界線,她不想制造別人的痛苦,尤其是嚴幀方的。
她也想找一個好說法,來解釋那個晚上的失態,但神經開始萎縮的腦子不靈活,她找不到好說法,只能徘徊在嚴幀方門外,在心底一遍一遍復習他掌心中的溫暖。
嚴幀方一樣不好受,他怎么都沒想過結果會是這樣,他不是個輸不起的家伙,但是這一回,放下……好困難。
他想她,在每天每夜、在每個腦子空檔時分,幾百次他拿起手機,想要撥給那朵向日葵,問她:“為什么不讓我當你的太陽?”但想起那天,她靠在傅育康身上,手機又放回桌上。
他更泠了,全身上下籠罩層寒氣,讓所有和他接觸的人膽顫心驚。
夏日葵瘦了,她經;秀保鴩缼接肋h處于疲憊狀態,讓人不好意思找他說話,而那個看著互相避開彼此的第三者,心里也不好受。
他必須為夏日葵保守秘密,卻舍不得眼睜睜看著她一天比一天憔催。他心疼她吃不下,卻得欲蓋彌彰地說一堆“節食減肥會把不該減的也減掉啦”、“你頂多屁股大一點,不減也沒關系”之類的廢話,來掩飾夏日葵的消瘦。
他討厭自己扮演的角色,但夏日葵身邊似乎除了閨蜜之外,沒有其他的角色可以給他。
這天下午,民宿里出現一個三、四十歲的成熟女人,雖然有點年老,眼角看得出皺紋、臉頰看得出膠原蛋白流失痕跡,但整體來講,她依然是漂亮的,尤其是她的自信自若,吸引著人們的目光。
她是開B字頭的紅色轎車來的,招搖得像金剛鸚鵡,她穿香奈兒洋裝、拿LV包、穿BU“BE““Y鞋子,往民宿門口一站,來往住客無不多看她幾眼。
做著水晶指甲的手指頭遞過一張名片,她對外婆說:“不好意思,我找黎瀚!
“黎瀚?我們這邊沒有這個人啊,我,你要找這里的住客?等一下,我查查看!彼贸鲎】偷怯洸,從第一行查到最后一行,笑著對名牌女說:“對不起,我們這里沒有黎瀚!
名牌女雍容華貴一笑,笑得外婆眼里開出兩朵花,她從包包拿手機,再從里面搜尋畫面找出一則新聞剪報,放到外婆面前!耙苍S他不叫黎瀚,但他的確在你們這里。”
外婆拿起老花眼鏡,接過對方的手機看清楚,笑著說:“我,你要找翅膀我,不知道你是翅膀的什么人?”
“他叫翅膀?”她沒回答反問。
“對啊,你是翅膀的姐姐還是阿姨?”
名牌女臉上一僵,所有的笑容在轉瞬間被消滅。她咬牙,丟掉高貴面具,臉龐出現一抹鄙夷,她說:“我是黎瀚的未婚妻,你可以告訴我他住幾號房嗎?”
“未婚妻?!”外婆倒抽一口氣,聲音變得又尖又細。
翅膀怎么可以有未婚妻啦?那玫瑰不是不小心就從后母變成小三?怎么辦?這只死翅膀,已經被人家訂走,怎么還敢放手追玫瑰,當后母已經很衰,還要當小三,就算他們家玫瑰耳朵聽不見,身價也沒有這么低襠好不好。
外婆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要不是顧柜臺的阿芬還沒來,她一定要馬上.沖到廚房拿菜刀,把翅膀給剁成三節翅。